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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吹又生(淳牙)


孙锡赶紧说:“不用叔,我……”
“你先听我说完。”余凯旋打断他,语气不算严肃,但认真,“首先呢,这段时间你们楼上很照顾我们浴池,我都看见了,特别是上周按摩中心那个事,多亏了你。”
“其次呢,今天这顿饭心意我领了,本来应该我请你的,这整的,还让你大老远去买条鱼回来炖。”
孙锡笑笑,酒杯里的酒溢出来一些,沿着手指滴在桌面,他没管。
余凯旋清清嗓子,像是给自己些底气,突然提高些音量:“最后呢,有两个事我一直搁心里,早就想感谢你,今天借这个机会吧,丁是丁卯是卯的,该说还得说。一个是上个月在县城,多亏了你及时找到那女的身份,最后小九才没出大事。还有就是九年前……”
余九琪听到这个关键词,浑身僵硬,死死捏着手机,眼睛落在屏幕上,却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余凯旋继续说:“九年前你给余九琪扛了那么大的一个事,不管起因是啥,我当父亲的,都应该好好谢谢你保护了我女儿。谢谢你为了保护我女儿,受了伤,又留了案底,牺牲了前途,还这么多年回不了家。这话我说晚了,孙锡,你别挑理,但我心里是有数的。”
孙锡的手不受控地抖,想说点什么,可唇也抖了抖,却开不了口。
余凯旋酒杯敲了下桌子:“喝吧。”
孙锡颤巍巍喝下那杯酒,再抬眼,看到对面余凯旋又在倒第二杯了,他料到话还没有说完,料到前方凛冽,也续了一杯。
果然,余凯旋看向他,握着杯:“然后呢,我也得跟你道歉。我当年把你赶走,我让你离开石城,以后离余九琪远点,挺操蛋的,甚至是熊人,欺负人,让你遭了那么大罪后又无家可归,对不住了,叔给你道歉。”
杯子又敲敲桌子:“喝吧。”
接着又到了一杯,这次不等孙锡续上,余凯旋一鼓作气,趁着酒精冲脑那一刻的辣劲,说出他这番肺腑诚意后的真实意图:“但是孙锡,你把我当傻子哄就不应该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今天就坦白点告诉你,没戏,你们的事,我不会同意。”
孙锡抓着酒瓶的手停在半空,手上青筋毕露。
余九琪狠狠闭上眼睛,再睁开。
外面冷风呼号,簌簌拍打玻璃窗,隔间内一片死寂,几个终于兵戎先见的灵魂沉默着对峙。
直到葛凡先开口:“爸,你看……”
余凯旋突然对着他,愤怒咆哮:“你给我闭嘴!你妈的我这些年对你咋样,你跟人合起伙来整我?余九琪是不是你妹妹!你把我们当家里人吗!”
葛凡从没见过余凯旋这么大脾气,吓得缩回去,大气不敢出。
小九在旁边也一抖,依旧没抬头。
余凯旋看向孙锡,狠厉着:“你听明白了吗?”
孙锡沉默了,余光瞟向垂着头的小九,见她战战兢兢,又缓缓吸了口气,像是酝酿要说什么,他忽然挺直了腰,不愿她来面对。
于是直视对面,尽量沉着:“叔,到底为什么?”
“啥为什么?”
“你也知道我爱她对吗?你也知道我会对她好对吗?再来一遍,我还是会割那个手指,会扛那个事,你是知道的对吗?”
“那又怎么样?”
余凯旋哼笑,接着说:“你以为,盲目的牺牲就够了吗。就算你把手剁了,把命搭上,对我们当父母的来说,也没用!我要的是,那天晚上的事压根就别发生!永远别发生!”
孙锡突然被激起积攒了多年的不公,干脆问了出来。
“可那又不是我的错啊?”
“那是谁的错?”
“是袁轩,是那几个混蛋!”
“那他们为什么挑上你们?”
孙锡瞬间怔住。
“难道不是因为你吗?你要我说更清楚吗?”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真的都过去了吗?”
孙锡斩钉截铁:“过去了。”
余凯旋又问,意有所指:“孙锡,你觉得真的过去了吗?”
孙锡锋利坚定地看着他,可渐渐地,不知怎么,眼神涣散下来。
细雪被怒风拍打在窗户上,簌簌而响亮,仿佛是宿命与因果扇在无辜人脸上的耳光。
窗外冷风中,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个裹着棉被的孩子走过,在窗下短暂停留,绕到菜馆门口,走进来。
服务员问他吃什么,一抬头,见这可怜的中年男人居然在哭,婆娑着泪流满面。
他哭着,说我不吃饭,我找人。

“爸,我不太明白。”
一道细弱的,淡淡又清脆的声音划破长久的沉寂,打破了余凯旋和孙锡关于漫长恩怨最本质的拷问。
所有人循着那声音,看向余九琪,看到她清淡着一张脸,眼神却突然沉着且坚毅。
“我不明白。”小九微微转头,看向旁边的余凯旋,“为什么过不去了?”
余凯旋怒气没消,急喘着气看向她。
“你说的过不去,归根结底还是 99 年的案子对吗?”
余凯旋不懂她想说什么,就看她。
她就干脆说清楚:“爸,这么多年了,犯错的人早就受到惩罚了,当年害了小姨的那两个人,枪毙的枪毙,坐牢的坐牢,还不行吗。”
余凯旋听出来她认真了,沉着脸答:“那是法律的公正,人心没那么容易觉得公平。”
小九微微蹙眉,似有不同意见,放在往常她会忍下去,甚至佯装附和,但此刻突然就坦荡地直视爸爸,反驳质问:
“那人心要怎么样才能得到公平呢?复仇吗,反击吗,或者非要看着别人活的更糟糕,活的更痛苦才行是吗?”
余凯旋一时之间愣住,不知是答不上来,还是被小九反常的叛逆震慑。
隔间内又一阵回荡着灵魂挣扎的沉默,寂静中,门帘外传来几声清晰的抽泣,起初只是哽咽,随即那哭声越来越明显,呜呜地隔着悬空的布艺门帘飘进来。
孙锡挨着门口坐,回头看了眼,看到门帘下面一双粘着雪的棉鞋,显然那人就站在他们的隔间外,胳膊伸过去,一把扯开门帘,一张疲惫又凄苦的脸看向里面,满脸泪痕。
几乎立刻,孙锡和余九琪都认出了他。虽然他换了身更厚的衣服,戴着棉帽,但那张可怜巴巴的脸,和背上那个看着不太健康的孩子都极为眼熟,就是中午他们捎了一段路的来探亲的南方中年大叔。
孙锡更觉奇怪,问:“你有事吗?”
那人急忙抹了一把脸,支吾着说不出话,
孙锡下意识瞟了眼小九,倍感诡异,又转头问他:“你找谁?”
那人驼着背,背上裹着棉被的孩子睁着眼睛,怯生生看向众人,而他稍微稳定了情绪,向隔间内走了一步。孙锡瞬间更警惕,把椅子转方向,向里挪,面向他,警觉观察他。
那人先是看着孙锡,干裂的唇缓缓张开,口音鲜明问:“你是孙誉文的儿子?”
孙锡一惊,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他又看向小九:“你是那温雅小姑娘的外甥女?”
余凯旋听到这几个人名,瞪着眼睛喊:“你谁呀!”
那人背着孩子,慢慢屈腿,两膝交替着落地,扑通跪了下来,在所有人的惊讶中,抬起头,红肿衰老的眼睛布满血丝,磕绊说:“我,我是丁勇的小儿子,我叫丁满光。”
在座所有人哗然,几乎都屏住呼吸,带着意外的震惊,和刚刚那场对峙残留的愤怒,瞪向他。
丁勇,就是 1999 年害死温雅的主谋,是逃窜五个省份连续犯下五起案件的连环杀人犯,是早就被枪毙了却至今活跃在各大罪案盘点里的变态恶魔,本质上,也是造成在座所有人挣扎痛苦的罪魁祸首。
余凯旋腾地站起来,几乎要掀凳子。孙锡也绷着脸,手撑在桌子上。
那丁满光跪着,手放在腿上,仰头扫了一圈,赶紧说:“我没有恶意,我真的没有恶意,我专程来见你们,是想道歉的,是想求你们原谅的!”
又趁着大家没反应,继续说:“一年了,我跑了五个省份了,跪了五个家庭了,就差你们了。”
“对不起啊,我替丁勇给你们道歉。”他费劲弯腰低头,又哭起来,“如果不是他教唆,孙誉文也不会参与犯罪,温雅小姑娘就不会被盯上……对不起啊……”
“求你们慈悲,救救我们,宽恕我们。”
宽恕两个字像两记闷拳一般狠狠砸在每个人心里,砸得鲜血四溅,用肉眼看不到的方式喷溅在脏腑里。
余凯旋忍着胸闷,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今天只是想在女儿婚恋问题上摆明立场,万万没料到遭到如此难堪的伏击,盯着跪在地上的人问:
“你真是丁勇的儿子?”
丁满光说是,然后报出了丁勇的籍贯,准确到户籍村子里,又说丁勇一共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现在只剩我一个了,我哥我姐,99 年之后十年之内都死了,一个车祸,一个游泳淹死的。
这时他背上的孩子突然闹起来,丁满光把他从背上卸下,抱在怀里,又搁在地上,摘下孩子的帽子,漏出贴着纱布的光头。
“这是我小儿子,出生起就被查出脑瘤,为了看病卖房卖地花光了钱,怎么也治不好。”他看着孩子,平静说,“我还有个大儿子,如果活着的话快十二岁了,有一年他妈骂了他两句,想不开就跳楼了。”
余凯旋看了看地上那黑瘦的病孩子,错愕,又烦闷:“他妈妈呢?”
丁满光说:“生完他没多久,也没了。“
“那你家?”
“就剩我们父子俩了。”
短暂沉默,他仰起头,哀求地看着大家,说他深知父亲罪孽深重,但他整个家族已经付出代价了,能不能宽恕他的儿子。
话已至此,在这位不速之客絮絮叨叨的叙述中,大家已经拼凑出来他几乎横穿整个国家,来替他恶贯满盈的父亲致歉原因。
简单说,就是他们整个家族在丁勇被枪毙之后,这二十几年来离奇倒霉和崩散,丁满光最绝望时寄托于迷信,被告之想要小儿子活下去,就要去求得被他父亲伤害的所有家庭的原谅。
他糊里糊涂,战战兢兢,又满怀希望的上路了。
他说他之前联系过温雯,吃了闭门羹,温雯骂他活该,是报应,永远不会原谅。可前一段时间温雯又突然联系他,说孙誉文在监狱快死了,你不是想消业障吗,你去找找他。
丁满光前两天就来到了石城,他先去监狱看了孙誉文,是孙誉文提到,他的儿子回来了。
丁满光带着复杂的愧疚,想去见同样被当年的案子拖累了人生的孙锡,发现孙锡和温雯的女儿在热恋,他以为是命运终于可怜他的真诚和付出,让他看见仇恨恩怨里也能生长出爱,以为会被宽恕,以为会改变孩子和家族的厄运,于是跟着他们而来,跪在这里。
孙锡听完这一切,胃里翻腾,本能地想呕吐,一句话说不出来,这时丁满光仰头看着他,突然开口说了一番让他彻底失控的话。
他说:“你父亲孙誉文病得很重了,你知道吗?”
“他说他也在忏悔,他这两年一直给你写信对吧,让你为他去做点什么。”
“他让我转告你,说你做得很好。”
孙锡突然转过身,扶着隔间的墙壁,痛苦地干呕了起来。
余九琪隔着满桌狼藉看向孙锡,她从不知道孙誉文在给他写信这件事,更听不懂,他说孙锡做得很好,指的是什么。
“真他妈扯淡!”
余凯旋觉得荒唐至极,站起来,绕过所有人,往外走。丁满光跪着,试图拦他一下,像是继续求谅解。
“不可能。”余凯旋停下,看了眼那个病孩子,只说,“除非奇迹发生。”
他大步走出去。
余九琪看到爸爸脚步踉跄,像是喝多了,担心外面风雪交加,门口结了冰的台阶湿滑,跟出去,刚拐到大厅,还没来记得叫他,就听到一声闷响。
小九跑出去看,看到余凯旋果然在台阶上滑到,整个人跌坐在水泥地上,腰垫在突出的石阶一角。
小九过去扶他,余凯旋倔强地甩开她,想自己站起来,可腰上突然一阵剧痛,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在风雪呼号的室外,痛出满头细汗。
小九知道摔得不轻,急出了哭腔,大声冲里面喊。
“哥!哥!你快来!”哭腔更重,大喊,“孙锡!”
孙锡和葛凡一起跑出来,余凯旋僵持着,不肯让孙锡帮忙,可他一米八几的个子,体重也不轻,葛凡一个人弄不了,最后孙锡蹲在他面前,用几乎恳求的语气说,叔,咱们得赶紧去医院,你让我背你,行吗。
余凯旋忍着腰上剧痛,看了他一刻,才垂眸,下了决心,手搭在孙锡背上。
一行人都喝了酒,小九就求店里的员工帮忙开车,直接去市医院。
在路上孙锡就意识到不对劲,怀疑余凯旋腰椎有骨折风险,问他的下肢有没有感觉,余凯旋一时间答不上来。
孙锡将他的腰在后座放平,自己蹲在旁边的小空间,给市医院打了电话,拜托急诊准备担架在门口等,说患者的腰不能动。
到了医院后,一行人随着担架,绕过急诊,直接去了脊柱外科。小九抱着余凯旋的羽绒服全程跟着,葛凡联系孟会红带上证件去办手续,孙锡跟着医生在病房,拉上帘子,医生让他帮忙脱衣服和裤子,做检查。
小九被隔在帘子外面,心急如焚,听到里面余凯旋忍着疼大声叫她,说九?小九赶紧答应一声,爸。余凯旋说,你哥呢?让你哥进来。
小九知道余凯旋不愿意孙锡帮他脱衣服,他不想在他面前如此狼狈,哽咽说,爸,我哥去接红姨了,红姨到了,他怕红姨着急办不明白。
孙锡了然,在里面说,叔,你就把我当成一个护工,一个陌生人,我就给医生搭把手帮个忙,完了我就走,行吗?你别动,头也不能转。
那医生也说,这时候了就别计较那些了,快点吧,把裤子扒下来我瞅一眼,然后去拍个片。
余凯旋沉默着,再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医生在问他不同位置身体感应时,闷声答应。
小九站在外面,咬着唇,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仔细听里面动静,随着余凯旋每个回答,简单的“有感觉”和“没感觉”,“疼”和“不疼”几个词,都像是刀子一样往心里扎。
她很想问问是哪里疼,哪里不疼,哪里有感觉,哪里没有,她只能凭猜测,凭对爸爸一个良善之人福报的信念,期望不会有坏的结果。
结束后,孙锡把余凯旋的衣服穿好,医生拉开帘子,说问题不算大,可能轻度压缩性骨折,具体拍个片子看。
余九琪瞬间飚出泪来,重重垂下头。
再抬起头来时,恍然撞上几步远外的那双同样迷茫的眼睛,虽然距离他们从查干湖回来只有堪堪不到十个小时,可从希望满满到慌乱挫败,这一波一波的意外和变故让他们宛如渺小的两只蚂蚁,站在巨大眩晕的命运场里无助对视,均辨不清方向。
外面传来葛凡和孟会红的声音,孙锡收回眼神,识相地往外走,想离开。
撒肩而过时,只短短一瞬,没有做任何准备,小九突然捡起孙锡两根手指,握在手里。
就像不久前他在刑警队的走廊一样,用力捏了捏那两根僵硬骨节,再松开。
孙锡吃痛,转头回望她,小九坚定地看过去,眸光凝凝。
像是某种默契的信号,他们不用说出来,那一眼就懂。
然后平静地暂时断开。
但孙锡并没有走出这栋医院大楼,他在楼梯口突然接到孙婷婷的一个电话,停了几秒,挂断,抬腿匆匆大步爬楼梯去楼上的住院部。
又是一场风暴。
隔了一会,余九琪才知道温雯也来了。
是在等待余凯旋拍片检查时,孟会红随口说了句。
“你妈去哪了?”
提到温雯,小九心里打了个结,闷声:“我妈?”
红姨说:“她也来了,刚刚还看见了。”
“在哪?”
“楼梯口那。”又说,“她像是要上楼。”
小九看了眼楼梯口,又顺着向上瞅了瞅,想起楼上似乎是孙锡奶奶的病房。她不确定她的预感准不准确,趁着孟会红在陪余凯旋,上楼去看看。
还没走到那间病房,刚爬上楼梯,就听到走廊里的争吵声,祈求声,哭声,呵斥声,甚至有无力的拳头砸在人身上的闷响。那些声音,全部都是她熟悉的。
祈求的是那位口音明显的丁满光,他背着生病的孩子来到医院,怀着走投无路下茫然又绝望的心情,向同样被他父亲的罪恶拖累的孙老太太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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