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气氛僵硬,陈家主冷汗涔涔。
作为陈家的家主,已经很久没有人如此不给他面子,还是在陈家的地盘落陈家人的面子。要是平时,陈家主早就怫然不悦,令人将恶客轰出门。
可今儿的客人都不是他能轰的,就算对方当面诘问,不给陈家面子,陈家也不能直接送客。
陈家主定了定神,开口道:“秦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秦渡冷笑连连,森然地盯着陈青辙,目光如刀,似是一片一片地将他的肉剜下来。
陈青辙噤若寒蝉,哪还有先前的嚣张。
就算他天赋再好,再得陈家老太爷的宠爱,在秦渡这样手染血腥的疯子杀神面前,还是撑不住几分。
要不是不想丢脸,此时他已经腿软地瘫在地上。
陈家主哪看不出秦渡如此是江逝秋默许的,心急如焚,最后实在没辙,只好看向比较好说话的季鱼,向她赔不是。
此时他也不去计较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先撑过这关再说。
季鱼目光缓缓地滑过冷汗直流的陈青辙,淡声道:“陈家主不必如此,日后好好教孩子便是。”
陈家主勉强地笑道:“季少主说得对,青辙确实被宠坏了。”
气氛总算缓和过来,陈家主顺坡而下,赶紧将他们迎入府内,让管家送他们去客院。
稍晚一些,陈家主总算知道城门口发生的事。
陈家主匪夷所思地打量浑身都被汗水打湿的陈青辙,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敢去招惹镇妖司的指挥使。
那江逝秋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他能好好活着,只怕还是因为季鱼不和他计较。
陈青辙此时就像个落汤鸡似的,哪有平时的光鲜亮丽。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极度的惊惧过后,面上露出愤愤之色。
见状,陈家主便知道他根本没吃到教训。
陈家主微微眯眼,突然说:“青辙,过两日就是老太爷的寿辰,家里很忙,你若是没什么事,便去陪老太爷罢。”
省得又出来闯祸。
陈青辙并不蠢,哪没听出他的嫌弃,他有些生气地说:“大伯,明明是他们……”
“住口!”陈家主厉声道,“他们是谁?一个是你嫡亲的姐姐,一个是镇妖司的指挥使,哪里由得你放肆?”
陈青辙不服,漂亮的脸蛋满是狰狞之色:“那又如何?她才不是我姐!大伯你明知道她当年是怎么对我的,她差点就杀了我!如此恶毒的女人,你让我怎么将她当亲姐?”
陈家主轻咳一声,“她当年还小……何况,也是你们不对在先。”
听出他为季鱼辩护的意思,陈青辙愤怒得几欲想杀人,双眼猩红,“她当年还小……还小就可以这么对我吗?那我不也还小?我还比她小几岁呢!”
陈家主原本生气他闯祸,此时见他这模样,又有些心软。
“青辙,当年的事另有隐情,你莫要想太多。”他上前拍拍陈青辙的背,“好了好了,你在外一天,应该也累了,回去歇息罢。”
说着,让人将他送回去。
陈家主头疼地离开,去处理其他的事。
这对姐弟俩每次见面,都要杀个你死我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停。
陈家的客院很大,建在山上,环境清幽,除了安排有仆婢外,还有傀侍伺候,能满足客人的需求。
陈家宅子沿海而建,推开窗户,便能看到海。
夕阳已经没入海的那边,天边尤剩几缕余辉。
在将暮未暮的天色下,海水碧波荡漾,时不时能看到一些青翼鸟儿从碧波深处飞来,飞入陈家。
正好有一只青鸾鸟落在客院的树上。
青鸾鸟的叫声悦耳,红绡和季不欢等人听后,只觉得心情都转好,身心放松。
“这些青鸾生得真可爱。”红绡打量树上的青鸾鸟,“它们还能诛妖邪,镇海域,怨不得沿海一带的百姓都视它们为神鸟。”
季不欢笑着点头,目光朝着窗外看下去。
窗外是百仞高的峭壁,下方是汹涌的海水,惊涛拍岸。
海水幽深如晦,呈现一片深沉的暗影,似乎那暗影下隐藏着什么,教人不敢多看。
屋内,季鱼坐在窗边,眺望着暮色下的海洋。
海洋的广茂深厚,总让人不自觉畏惧几分,畏惧海洋的凶险,也畏惧来自海洋的灾厄。
大海从来都不是温柔平静的。
“娘子。”江逝秋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你怎么坐在这里吹风?”
江大人现在已经懂得如何照顾一个体弱多病的凡人,时时要为她的身体操心。
季鱼转头看他,眉眼微弯:“不妨事,现下已是四月中旬,天气暖和,吹吹风也没什么。而且,这里的风景挺好的。”
虽是这么说,她还是顺从地让他将窗关了。
江逝秋让人打了温水过来,绞了帕子为她净脸洗手,然后用梳子为她梳理头发,一边说:“娘子,我讨厌刚才那小子,真的不能杀他吗?”
他说得云淡风轻,甚至语气是带着亲昵的抱怨,仿佛随便捏死一只蚂蚁,没有丝毫杀意。
然而正是这种不经心的肆意才是最可怕的。
季鱼神色一顿,转头看他,一脸认真地道:“江逝秋,别杀人。”
江逝秋与她对视,修长好看的手指执着她的一缕黑发,温柔地缠绕在指间,如同夫妻间的闺房之乐。
好半晌,他倏然一笑,柔声说:“好吧,娘子不想我杀人,我便不杀。”
那样的温柔含情,仿佛面前的人是他的所有,未有不应的。
季鱼面上露出一个笑容,伸手攀住他的脖子,朝他凑近。
他的双眼如那荒山中的寒玉,黑得没有光泽,明明是带着笑的,然而从未留在眼中,总在不经意间,透露出属于妖邪特有的冷酷凶戾的特性。
此时,被这样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季鱼心脏跳得厉害,却没有退缩。
温凉的唇瓣贴在他唇上,轻得像羽毛滑过。
男人喉结滑动了几下,很快就反客为主,动作迫切又凶猛,似要将人的意志吞噬,万劫不复。
天色暗下来时,屋里亮起羊角灯,晕黄的灯光散开,驱除黑暗的阴森。
季鱼穿着一袭寝衣,准备就寝。
江逝秋不在,先前被镇妖司的人叫过去,也不知道有什么事。
红绡端着药过来,盯着她喝药,一边说道:“许家、裴家的弟子早在两日前就到了,还有碧心阁、除妖盟的人都已到……这次来给陈家老太爷庆生的人不少,看来这次有得热闹了。”
季鱼道:“今年是陈家老太爷七十的整寿,热闹一些是应该的。”
人生七十古来稀,就算是除妖师,对七十大寿也是重视的。
更不用说陈家老太爷是陈家实力最高的,他的七十寿辰,陈家自然也重视,想要为老太爷好好的庆祝一番。
红绡点头,笑道:“少主,等咱们家老太君七十大寿时,也给她大办罢。”
季老太君今年六十好几,再过几年便要迈入七十。
看到陈家的热闹,红绡觉得也不能委屈老太君。
只是老太君性子喜静,也不喜欢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只怕不愿意大办。不过无妨,只要少主作主要给她办,想必老太君感动少主一片孝心,应该不会拒绝。
季鱼笑着点头,她是由祖母教养长大的,祖孙俩的感情不一般。
如果是为祖母的话,怎么大办都是应该的。
喝过药,季鱼的身子有些抗不住,便上床歇息。
红绡为她掖好被子,说道:“江大人不知何时回来,少主您先睡罢,我守着。”
季鱼嗯一声,问道:“不欢师兄他们可是安顿好了?”
“好了好了,少主不必操心。”红绡笑道,“他们身强体壮,哪需要您去操心?”
季鱼只是笑了笑,她不是操心这个。
先前进门时,他们落了陈家的面子不说,还将陈青辙削了一顿,只怕陈家人心里不高兴,明面上不会做什么,却会在一些小事上恶心人。
他们在这里是客,就算被恶心到,也只能忍下来。
红绡出去后,屋里安静下来。
季鱼躺在薰着香的被褥里,听到外面海水拍岸的声音,惊涛阵阵,在安静的夜晚,那海潮声似要在心口炸开。
季鱼其实不喜欢海潮声。
这海潮声会让她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季鱼睡得并不安稳。
睡梦中,是无处不在的海浪声,汹涌澎湃,似要将她卷入那无尽黑暗的深海,豆大的水珠从天而降,落地时化作猩红的血液,浓稠腥臭,变成一片血海,欲要将人吞噬。
血海上空,黑暗降临,吞天噬地,暴风雨从海中而来,席卷天地。
在那无尽的黑暗中,一只猩红的眼睛缓缓睁开。
当那只眼睛彻底睁开时,无以名状的恐惧将人的心脏紧紧地攫住,几欲窒息昏厥,意识沉沦……-
“阿鱼!阿鱼……”
季鱼在一声声的叫唤中睁开眼,神智有些混沌,呆呆地看着上方将她唤醒的男人。
“阿鱼,做梦了吗?”江逝秋问,拿帕子为她拭去额上的冷汗。
季鱼不语,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意识似乎还沉浸在那可怕的梦境之中,呼吸轻浅到近似于无。
她的意识不清,是以没有看到男人眼里的恼怒,以及一闪而逝的凶戾。
好半晌,季鱼的双眼聚焦,看到守在床边的男人,沙哑地道:“江逝秋。”
江逝秋应一声,将湿透的帕子丢到一旁,探臂将她抱起。
可能是刚做了可怕的噩梦,她的身子冷得厉害,体温比平时更低,江逝秋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冰块。
他拿了干净的衣服为她换上,然后将人紧紧拥在怀里,温暖她的身子。
冰冷的身体渐渐变得暖和,季鱼有些贪恋地将脸埋在他怀里,嗅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像是沉木香,又像寺庙里的香火气,让那温度浸染自己,体内已经习惯的疼痛,也跟着缓和。
她微微阖着眼,精神放松,有些昏昏欲睡。
“阿鱼?”江逝秋低头看她,“娘子?”
季鱼含糊地应着,问道:“你今晚去哪里了?”
江逝秋搂着她躺下,说道:“出城处理一些不长眼睛的邪秽,那些除妖师真没用,那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总要来找我……”
他说的除妖师正是镇妖司的成员,被他嫌弃得不行。
就算被镇妖司看好的秦渡,在他眼里也是个不中用的。
季鱼嘴角微翘,声音很轻,“你是镇妖司的指挥使,是他们的上峰,他们当然只能找你了……江逝秋,你真厉害。”
江逝秋轻易就被哄好了。
他愉悦地说:“这话我爱听,娘子以后多说点。”
季鱼失笑,嘴里说着好。
她闭上眼睛,暗忖这只妖邪其实挺好哄的,不就是想听好话,想讨一个亲吻吗?都可以给他!
许是有江逝秋陪着,后半夜季鱼没有再做噩梦,安安稳稳地睡到天亮。
清晨,青鸾鸟的叫声清灵悦耳,伴随着海潮声传来,将人从睡梦中唤醒。
季鱼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张昳丽无双的面容,冷白色的肌肤,明净如玉,明明看着应该很冰冷,然而摸上去却非常温暖。
这是会让人类贪恋的温度。
一个妖邪,怎么会有这么暖和的温度呢?实在不可思议。
“娘子,你一大早盯着我做甚?”
江逝秋睁开眼,含笑问道,墨黑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睡意。
作为一个妖邪,他是不需要睡眠的,不过这里是人间,以人的身份在人间行走,便也学着凡人的作息。
季鱼眼里浮现笑意,如实道:“看你好看。”
“真的?”江逝秋欣喜地看她,又有些羞涩,“娘子真的觉得我好看吗?”
季鱼点头,妖邪精怪本就有蛊惑人心的本事,大多数精怪妖邪化形时,人形都格外漂亮,说一句倾国倾城都不为过,凡人很难抵挡这样的美色,往往会因此付出代价。
因为季鱼这话,江逝秋的心情非常好,连红绡、季不欢等人都看出来了。
红绡笑问道:“江大人,您今儿的心情很不错,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她是季家培养的玄甲卫,并非除妖师,然而也是和季鱼、季不欢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不一般,加上与江逝秋相处的时间久了,在他们面前偶尔也能说上一两句话。
江逝秋一袭红衣,迎风而立,状似不经意地说:“阿鱼说我长得好看呢,睁眼就要盯着我看!哎,看来这人长得太好看,也是挺烦恼的。”
红绡:“……”
季不欢:“……”
行了,他们知道了,原来是搁他们面前炫耀呢。
江逝秋的好心情很快就被找过来的秦渡搅没了。
秦渡进门时,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暗忖江大人今儿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顿时觉得有门。
不过他也没有进门就直接找江逝秋说公务,先和季鱼打声招呼,对季鱼道:“青羽城附近一处水域出现异常,最近有不少渔民失踪,怀疑是有妖邪作怪,镇妖司的人去探查过,一直查不出是什么妖邪,便想着江大人正好也在,不如让他去看看,想必他应该看出些什么。”
最后,他一脸诚恳地说:“如能尽早将作乱的妖邪诛除,也省得有更多的百姓遇害。”
季鱼赞成道:“秦大人所言极是。”
得了她的肯定,秦渡很是高兴,笑着看向江逝秋。
这一个月,他和江逝秋打交道多了,虽然被他折腾得不行,却也摸清楚他的性格,总算懂得在江大人面前迂回的道理。
反正想要找江大人做什么,可以先来找季少主,有季少主开口,江大人一般不会推卸。
果然,江逝秋虽然老大不高兴,仍是和他一起出门。
就是接下来的几天,秦渡可能会因此付出代价,被折腾得很惨。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反正他皮糙肉厚,不怕江大人折腾,还能跟着江大人去涨见识,挺划算的。
江逝秋刚出门,就有人过来拜访。
红绡将人引进来,都是季鱼认识的,有许修珏和除妖盟的左凌双,以及一个穿着粉衣、模样娇俏的少女。
“表姐~”
粉衣少女如同一只轻灵的鸟儿,欢快地朝季鱼扑过来。
季鱼双眼微亮,揽住了少女,素来冷淡的声音都添了几分欢喜,笑问道:“漾漾居然也来了?”
粉衣少女叫裴漾,是玉浮崖裴家的弟子,和季鱼是表姐妹。
当年季家的一位姑奶奶嫁入裴家,季鱼要唤她一声姑祖母,也正是裴漾的祖母。
因为经常生病,以前为了治病,季鱼曾去过裴家住过一段日子,和裴漾感情深厚。
“是啊,表姐,看到我是不是很惊讶?”裴漾叽叽喳喳地说,“我已经长大啦,这次我央求爹娘,让我也来青羽祝寿,涨涨见识,我想着表姐你可能也会来,果然昨晚就听说你来了……”
季鱼虽然欣喜,不过也没忘记其他客人,和他们打招呼,请他们入坐。
许修珏看了看她的脸色,关切地问:“季师妹的身体还好罢?”
“挺好的,多谢许师兄关心。”
左凌双也关心了一番季鱼的身体情况,上次偃月山庄之行,让左凌双等人算是重新认识了传闻之外的季家少主,彼此有几分惺惺相惜。
是以得知季鱼来到陈家后,左凌双便直接过来拜访。
说话间,裴漾左右看了看,突然问:“表姐,怎么不见镇妖司的指挥使江大人?”
她今儿过来,就是为了见见表姐夫的,还不知道表姐夫长什么模样呢。
季鱼含笑道:“他有事出门了。”
裴漾很是失望,只好表示,等明儿她再过来,希望能见到表姐夫。
许修珏望着季鱼含笑的面容,能看出她眉眼间的明媚笑意,冲淡了气质中的清冷,让她看起来格外的柔和美好。
他垂下眸,在心里叹息一声。
知道季鱼的身体不好,怕打扰她歇息,三人待了会儿,便起身离开。
裴漾依依不舍地拉着季鱼的手,说道:“表姐,你要好好保重身子,明儿我来找你出去玩,听说青羽城有很多好吃好玩的地方,我过来这几天,都还没出去逛过呢。”
季鱼笑着应下。
裴漾高兴地跳起身,欢快地说:“太好啦,有表姐陪着,阿姐他们不会再拘着我啦。”
她的年纪还小,只是刚出师,历练也不多,兄姐们都疼爱她,怕她遇到什么危险,出门在外都盯得紧,很少让她乱跑。
被拘了几天,裴漾一直想着出去逛逛。
现在有阿鱼表姐这季家少主带着,她又可以出去玩啦。
送走三人,正好到季鱼喝药的时间,红绡端来一碗煎好的汤药。
药还有些烫,红绡将药放到一旁,取来江逝秋前几日在路上买的蜜饯,准备等会儿给她家少主吃一颗甜甜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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