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挽神色悲痛,“当她在宫中认出了李高时,竟想要揭发他!我本以为她能顾及手足之情,可她油盐不进,不得已,我只能对她下手。”
“她并没有揭发你。”白明霁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手镯,丢去孟挽跟前,“镯子曾摔坏过。”
孟家满门,谁也不能幸免,母亲怎可能会当真揭发她。
但无端被孟挽一道拉入深渊,她备受着真相的折磨,日夜煎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双全,得知孟挽在她身上中了蛊后,大抵觉得终于解脱了,便顺其自然,选择了死。
孟挽看着地上的那只镯子,目光有片刻的呆愣,可此时说什么都晚了。
从李高受难的那一日起,她的眼里就只剩下了恨,恨自己的父亲,恨姐姐,恨孟家所有人,还有跟前这些非要拦着他们道路的人。
成王败寇的道理她懂。
这些年她活下去的希望便是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如今孩子死了,丈夫也将离她而去,她一无所有,再去追究过往,还有什么用?
眼里的一抹死气划过,手里的刀子便毫不犹豫地对准了皇帝的心口,猛刺下去。
然而对面晏长陵一柄短刀比她更快,先一步穿过了她的心窝。孟挽手里的刀子只没入了皇帝心口半寸,动作便僵住了。
李高眸子一震,凄声:“阿挽!”
身后晏玉衡也叫了一声,“陛下!”
孟挽吐出一口鲜血后,艰难地抬起头,冲李高笑了笑,像是彻底释然了一般,轻松地道:“这回,我们,一家人终,终于能在一起了。”
李高看她如此,眼里的执着也随着渐渐地散去,苦涩一笑,伸手去牵她,“也,好。”
挣扎了那么多年,他如愿站在了高位,他们的儿子也成了尊贵的太子,可一家人并没有因此而安宁。
为了避人耳目,他甚至连见她一面,都得偷偷摸摸。
每年生辰,他也只能送她一场喜欢的烟花。
从他开始走上这条路,一家人的命便也随着他一道悬在了梁上,每一刻都不能松懈,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不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吗。
终于结束了,再也不用心惊胆战地往前,何尝又不是一种解脱?
今日原本是一场颇有把握的胜局,没想到局面失利,太子死了,自己的主子也快要死了。希望破灭,薛闵等人唯有以命相搏。
薛闵夺过一旁太监手里的弓箭,已将生死之置于度外,对准了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皇帝,咬牙道:“狗皇帝,去死吧。”
皇帝得救后,一把推开了孟挽,翻身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站稳,又被晏长陵扑了过来,滚在了地上。
没等他回神,一阵箭雨,密密麻麻地从四面八方朝着两人穿射而来。
在皇帝被射成筛眼子之前,晏长陵及时把人拉到了身后。
今日之内皇帝经历了几回生死,又受到了无数次的打击,整个人浑浑噩噩,唯有此时被晏长陵再一次护到了身后,那双迷茫的眸子方才死灰复燃,恢复了一些清明。
危难关头,见他一如既往地挡在了他的身前,皇帝心头一热,突然托着哭腔道,“云横……”
晏长陵没去看他,“放心,死不了。”把人带到了柱子后,推给裴潺,“带陛下先走。”
陆隐见和晏玉衡还在另外一侧。
火油并非全都是假的,两道门扇终于被薛闵的人点起来了一片火光。
薛闵已杀红了眼。
晏玉衡不会拳脚,陆隐见一个人应付不了。
白明霁看出来了。
晏长陵去救皇帝时,白明霁便过去支援两人。
陆隐见无意杀了太子后,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打击,精神萎靡,完全不在状态,一只羽箭射来时,一时没有留意。边上的晏玉衡一把推开了他,羽箭便插在了他的后肩上。
晏玉衡疼得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极力忍住,拽着陆隐见躲到了屏风后。
陆隐见转过头,诧异地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探究和疑惑,似是完全看不透他了,突然问道:“为何要救我?”
“陆兄,你说什么呢,我不救你,你就死了!”晏玉衡一手捂住肩膀,痛嘶了一声,“快帮我看看,是不是刺穿了啊,我快疼死了……”
他说着疼,眼里当真有了泪花在转,还是之前那副没出息的样。
陆隐见愣了愣。
是他想多了吗。
没等他再想,门口一波热浪冲了进来,窜起来的火焰逼着两人只能往里退。
白明霁也到了跟前,扔出了手中的两个蒲团,挡住了一波箭头,抓住晏玉衡的衣襟,往前一推,低吼一声,“走!”
前面有晏长陵接应,三人很快躲到了隔墙之后。
薛闵的人早已将生死置之于度外,拼起命来,宛如死士,穷追不舍。
三人躲在隔墙后,迟迟无法挪动。
裴潺已把皇帝送到了内屋,回头看了一眼,正巧看到白明霁被羽箭逼到了晏长陵身后,顿了顿,同皇帝道:“陛下先走地道,臣去断后。”
说完没等皇帝应允,裴潺又返了回去。
白明霁被晏长陵护在身后,进度不得,正打算先把陆隐见和晏玉衡送过去,身侧突然冲过来一人。
白明霁回头。
他怎么回来了。
没等她反应,裴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同时另外一只手挥动着刚从里屋扯下来的一块桌布,替她挡住了羽箭,猛地将她往内屋的方向一推,“阿姐,走!”
白明霁被这股力量,成功地推到了里面,神色一怔,转头去看他。
裴潺已转过身,白明霁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许是被雨水淋得太久,身上湿哒哒的,此时看上去比平日要白上许多,眼角处的殷红也愈发明显。
昔日白明霁每回见他,他皆是一身煞气,让人不想靠近,如今那面上的阴霾退去,却布满了沧桑。
这一声‘阿姐’是何含义,彼此都明白,若是白明槿不死,两人这个月底便能成亲。
白明槿死的时候,白明霁确实恨他。
若非救他,白明槿不会死。
可此时见他这副模样,便也明白了,恩情难还,人命也不好偿,难受的不只是自己,心口突然又胀又酸,白明霁瞥开目光,看向了晏长陵的方向。
晏长陵此时也看准了一波羽箭的间隙,一脚踢在晏玉衡的屁股上,再一手拽住陆隐见一推,两人踉跄着到了白明霁跟跟前。
晏长陵看向她,“先走,我马上来。”
屋外禁军已经开始破门了,里面的人都会被绞杀干净,可火势一旦起来,人多了便不好疏散。
白明霁走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孟挽的方向。
李高抱着孟挽,孟挽抱着‘太子’三人紧紧地挨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死了没有,不见了动静。
白明霁突然有些茫然。
不知道这一切的根源,到底错在了哪儿。
上辈子堵在心口的那股仇恨,曾一度成了她活下去的全部支撑,她恨不得将孟挽碎尸万段,如今看着紧紧相拥的三人,心口的恨意毫无预兆地从胸腔处化开,如同一缕轻烟,无力地飘散而去。
白明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去看待自己的这位姨母。
是可怜,还是可恨?
火势越来越大,白明霁没再耽搁,先带着陆隐见,晏玉衡,皇帝三人去了地道,留下了晏长陵和裴潺断后。
皇帝今夜九死一生,身上的伤虽不致命,但人已经狼狈不堪,一路上都没说话,倒是晏玉衡中了一箭之后,走了一路叫了一路。
走到一半,实在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对陆隐见和白明霁道:“你们先带陛下出去,别管我,我歇一会儿。”
他这一箭本就是为陆隐见所挡,陆隐见不可能丢下他。
此处地道宽阔,气流也足,应该离出口不远,算是安全了,晏长陵和裴潺还没来,白明霁也没打算再往前走。
皇帝便道:“先在此处休整,等云横和裴大人。”
晏玉衡身上还背着一只箭,微微一动,肩头便开始流血,背后一块全被染红了,陆隐见坐去了他旁边,撕开他的衣襟,血肉也模糊成一团,箭头没入的地方,像是烂了一个窟窿。
晏玉衡一向怕疼,如今遭了罪这么大的罪,难怪要惨叫。
这伤必须得早点医治,陆隐见道:“我背你出去。”
晏玉衡摇头,“晏兄还没来呢,不知道外面情况怎么样,先给我洒一些止血药吧,我再忍忍。”
见他不走,陆隐见也没法子,摸向了胸口,发现没带止血药。
白明霁身上也没带。
皇帝倒是有。
适才晏长陵给他了一瓶,原本是用来给他抹到臀部的伤口上,来没来得及抹,晏玉衡的伤势比他更重,比他更需要。
适才在上面,裴潺的一番话把商王爷的病因说了出来。
虽说李高是主谋,故意构陷商王,但皇帝心头若非早就生了疑心,断不会在什么都不去查的情况下,便对曾经也算支援过他登基的商王爷动手。
再看向晏玉衡,皇帝眼里便有些愧疚,不顾自己的伤,走过去,蹲下身打开了药瓶,亲自为他洒上了药粉。
晏玉衡受宠若惊,惶恐地道:“多谢陛下。”
看到晏狰狞的伤口,皇帝也劝了一句,“还是让陆爱卿先送郡王上去,找个太医,取出箭头要紧。”
晏玉衡流了太多血,伤口又疼,嘴唇都发了白,却摇了摇头,看向陆隐见,“陆兄,你去看看,晏兄为何还没下来?”
他这一句话,陆隐见和白明霁都齐齐看向了地道,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刺耳声。
像是剑尖刺在了金属上。
两人同时回头。
便见晏玉衡手里握住了一把匕首,正直直地刺在皇帝的心口,而皇帝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角因震惊和愤怒,不断地扭曲,呆愣了一阵后,皇帝才怒吼出声:“晏玉衡?!”
晏玉衡自知已经暴露,一不做二不休,又刺了一刀。
可还是没有刺进去。
这才察觉,孟挽的那一刀似乎也没在皇帝身上留下伤口。
他竟然穿了软甲。
皇帝也没想到,今日的自己会成为活靶子,人人都想要他的命。出来之前太后死活让他穿上,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穿上总比不穿好。
结果被她一语成戳,还真派上了用场。
晏玉衡的第三刀划去了皇帝的脖子,皇帝憋了一个晚上的窝囊气,终于爆发了出来,一脚踹在了他身上,从地上站了起来。
白明霁手里的长剑,也砸在了晏玉衡的手腕上,短刀落在地上,“哐当——”发出了漫长的沉寂声。
陆隐见怔愣地看着晏玉衡,失望地道:“你果然藏着祸心!”
晏玉衡没反驳,刺杀失败,被皇帝踹在了地上后,也没立马起来,身子突然一阵发抖,竟是在笑,“先帝没说错,晏子恒,还真是命里自带福星,人虽然一无是处,但你就是不会那么轻易被杀死。”
皇帝脸色铁青,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替朕献计,让太后假死,目的就为了等着今日?你早就知道了李高会谋反?”
只怕不止这些。
白明霁看着从地上慢慢起身的晏玉衡,想起李高突然对孟挽说了一句,“阿挽,你中计了。”
今夜他们围剿皇帝,乃捉鳖之人,还有谁能给他们下套?
可提前准备的火油确实被换成了蜜糖,而他们的人在如此重要的环节中,居然频频‘失手’。
先是太监手麻,箭脱了弓,伤到了李高。
如今再来看,未必就是手麻,只怕是有人用石头暗里打中了他手腕处的穴位,而那一箭应该是先瞄准的皇帝,无意中被太子挡住,最后李高为救下太子,只能以身去挡。
再是太子死。
陆隐见一直护在他身后,周围全是李高的人,这个时候,听到声音传来了一声呼救声,陆隐见会如何?
他只会下意识地把刀朝身后挥去。
太子如他所愿死了。
太子一死,彻底激怒了李高,孟挽挟持了皇帝,若不是晏长陵防备在先,皇帝自己也穿了软甲,皇帝在那时,就应该死了。
太子死了,皇帝也死了。
双方还打个什么劲?
是以,今日的一切,本就是一场螳螂扑食黄雀在后的计谋。
再往里推,他是如何布置这一切的,又是何时开始布置的?
细细一想,不觉让人背心生寒。
先是孟挽的暴露,一个老婆婆为何能在李高的眼皮子底下,平安地到达京城。要知道那个时候,李高已经有所察觉,知道他们在查他的过去,如此怎会放过这样一个对他们过去知根知底的人。
且那位婆婆口口声声说不记得,却又清楚地说出了孟挽的过去。
告诉她那套衣裳的含义,成功地让她怀疑,孟挽有个孩子。
那孩子是谁,也不难猜。
李高的身份,一步一步地被揭露了出来,孩子在哪儿,便也很明白了。
而裴潺为何会去青州,找到了那些证据。
也是因为有人引着他前去。
这一场计谋,他不仅借了晏长陵和自己之手去对付孟挽,还借了裴潺的手把李高,太子,孟挽推到了刀尖上。
再利用李高,杀死皇帝,两败俱伤,都讨不到好。
谁得利?
太后已经‘死’了,她是谁,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谁又知道?
皇帝死了,太子死了,晏家在皇帝登基后,才经历过了一场浩荡,最近的宗亲,只剩下了一个商王府。
这样的缜密心思,白明霁不得不佩服。
别说晏长陵上辈子没看出来,她活了两辈子了,也是这会儿才察觉。
可陆隐见不明白,看着晏玉衡,斥道:“你到底图什么?!”
就因为那些避火图?
他莫非还想把晏月宁接回来?
他是疯了!
“我图什么?”晏玉衡缓缓撑起身子,背靠在墙壁上,看向皇帝,昔日脸上那抹唯唯诺诺不见,讽刺地道:“你看看他,哪里配做一个皇帝?”
皇帝气笑了,“就因为朕毒了你父王?你要推翻朕?”
先前皇帝还觉得愧疚,不该对他商王府下那么重的手,可如今他要来弑君,便不一样了,皇帝索性摊牌了,“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商王府就是一颗墙头草,当年朕被先帝招来京城时,你们嫌弃朕没有靠山,个个都去巴结康王,坐在高台上,嘲笑朕一身乡土之气的人,也有你父王。后来你们见晏侯府支持了朕,先帝的风头也转向了朕,这才前来投诚,朕不与你们计较过往,将你们奉为皇室宗亲,继续让你们享受荣华富贵,朕自问,不欠你们。”
“你是不欠我,可晏月宁呢?”晏玉衡突然道。
皇帝一愣。
晏玉衡盯着他,面色狰狞,咆哮道:“她待你不好吗?她拿你当亲弟弟看,替你送饭送衣,晏侯府救你于水火之中,你呢,为何要让她去和亲?!”
为什么要让她去大启!
且大启最初要的是长公主,不是晏月宁,就因为长公主使了一点手段,最后他竟然把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侯府嫡长女,送去了大启。
皇帝似乎没想到他会提起晏月宁,呆愣在那,说不出话来。
那一声,晏玉衡用了不小的力气,吼完后自己也喘着气,可他并没有放过皇帝,继续道:“你若不是忘恩负义之人,那你就是无能。一个皇帝,连自己的姐姐都保护不了,你有什么用,有什么资格当皇帝?!又有什么资格叫她阿姐!”
那些话字字如刀,仿佛蕴含了一股力量,砸在了皇帝身上,皇帝不由退后了两步。
“晏侯爷,晏长陵,整个晏侯府能原谅你,可不代表你就能心安理得坐享其成,你别忘了,你现在的这份安宁,是靠着什么得来的,是晏家阿姐,赔上了自己一辈子,替你换来的!你知不知道,她那一走,永远都不可能回来了。”
晏玉衡喃声重复,“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眼内突然流下了两道泪水,整个人被悲伤笼罩,绝望地靠在了墙上。
又像是回到了当年,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上了去大启的马车,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回,他又失败了。
还是不能带她回家。
阿姐,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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