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涛气笑了,“我如何了?”
“金公子是觉得,我应该大度容忍你的羞辱,容忍你的自满自傲,把你的成功当成比自己的成就还要高兴,将你高高捧在头上,即便你所写的东西,有我的影子,我也应该反省自己,是我多想了,同样都是血肉长成的脑袋,自然会有一样的想法,只不过是我先想出来了,而你却将其发挥得更好。你恨自己没有早王某一步成名,更觉得自个儿今日的成就,与王某当日的资助,并没有半点关系,是金子总会发光,你迟早会有一日出人头地。你口口声声说要感激我,内心却又极不愿意听到旁人拿王某当日的恩情来约束你。”
王文涛问他:“到了如此地步,金公子觉得,王某与你还能做回从前的兄弟?”
字字句句,都戳在了金公子的心坎上。
原来……
惊叹于自己被他看得如此穿。
王文涛看看着他惨白的脸色,与他道:“金公子说想与我重归于好,那么请金公子扪心自问,可有将王某当过兄弟?君子相交,以心为本。除此之外,你以为你是谁,我非得要结交你?还是说,你有什么样的魅力,能让我王某,下贱地跪在你面前,求着与你相交。”
一番话,鲜血淋漓。
“你放心,为避免你我相见尴尬,明日起,我不会再去见月书院。”王公子说完转身便走了。
金公子面如死灰。
许是没想到曾经待他如家人父亲般的人,有朝一日会同他说这样的狠话。
颜面扫地。
今日的事一旦传出来,就算将来再有成就,也走不远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
倒是被那莫名得来的成就反噬了。
尝试着起身,又跌了下去,白星南上前去扶,金公子手一扬,将其拂开,自个儿起身,正好遇到钱大爷过来,便又再次跪在他跟前,磕头道:“学生愧对钱大人的栽培,今日自请退出书院。”
钱大爷愣了愣,但也没有多大的感触。
一个学生罢了,退了就退了。
眼下正是宾客上门吊丧之时,没功夫管他,倒是看了一眼对面的钱四,凉凉地道:“好好待在你院子里,不该来的地方,少来。”
钱四咬了咬牙。
因为他是妾生的,是以,连正房都不能踏入。
心头即便有怨,此时面对钱大爷时,也还是恭敬地领命,“是。”
刚走了两步,钱大爷想了起来,又叫住了他,“对了,书院也别去了,就你那么草包脑袋,读也读不出个花样来。”
一场闹剧,终于安静了。
钱大爷对晏长陵拱了一下手,打过招呼,便去接待前来吊丧的宾客。
白星南立在一边,众人走了这才跟着出去,还没来得及出去,晏长陵扯嗓子叫住了他,“小舅子,过来。”
白星南被他当着众人这么一叫,顿觉尴尬,四下里环顾了一圈,赶紧走过去,压低声音道:“阿姐,姐夫。”
晏长陵对他招手,待他走到跟前了,胳膊一抬又搭在了他肩膀上,“走吧,姐夫今儿请你喝酒。”
白星南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还守孝呢,姐夫也别喝了,这钱家大公子刚走……”
晏长陵没理会他,拖着人往外走,“那就吃橘子。”
“为何是橘子?”
“你阿姐喜欢啊。”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很快走出了院子,看见前面金公子狼狈离去的背影,晏长陵突然顿步不动了,喟叹道:“恶人自有恶人报,我还想着哪天替你把那些欺负你的人收拾一顿呢,如今瞧来,老天有眼,这回倒是一网打尽了。”
白星南尴尬地笑了两声,“姐夫误会了,我没被欺负,真的……”
晏长陵一笑,继续带着他往前走,看到迎面进来的沈康后,才放开了他,却望着他笑了笑,道:“小舅子,你说,当初买金公子那篇文章的人,到底是谁呢,一箭三雕啊……”
金公子和王公子的反目成仇,无非就在金公子成名之后。
一时的成名看似是一道光亮,实际却是一道利刃,他为此付出了极高的代价,朋友和名声都没了。
且不论他先前心中对王公子是否有怨言,但昔日的好兄弟起码面子上相互尊敬,学业上相互监督,乃先生眼中的好学生,众学子羡慕膜拜,前途一片光明,如今两人却都离开了书院。
而钱四公子惹出了祸,也被钱家大爷逐出了书院。
谁受利呢?
清晨的人还不多,白明霁没过来,这一处就只有他们两人,晏长陵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这位脸上的稚气彷佛还未退尽的小舅子,想从他那里知道答案。
白星南脸色微微一变,目光躲闪,避开了他的视线,磕磕碰碰地答道:“听,听说是一位大儒,具,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
晏长陵突然沉默,静静地看着他,看得白星南浑身有些不自在了,才出声问道:“点了没?”
白星南一愣,明白他是问自己身上的伤后,忙道:“好,好了。”
没见他哪里好,脖子上的大片青紫,颜色比昨日更深了,晏长陵从袖筒内掏出了一瓶金疮药递给他,“拿回去抹上。”
白星南伸手接过,依旧没去看他,“多谢姐夫。”
晏长陵也没再为难他,“你说得对,今日不宜饮酒,也不宜庆贺,姐夫不留你了,早些回去吧。”
挨着头皮的一层发丝,已被闷气浸湿,袖筒内白星南紧捏着药瓶,缓缓放松,“成,那姐夫,我先走了。”
脚步往前,头也没回。
走到穿堂中央,晏长陵又唤住了他,“白星南。”
白星南脚步一顿,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晏长陵在他身后道:“这世上有很多种自保和生存的本事,不仅限于武力,像你姐姐那般鲁莽作风,我也不赞同,虽图一时的舒坦,但却吃力不讨好,容易遭人记恨,若是有更好的路,你大可以去走,不过……”晏长陵顿了顿才道:“别忘了自己的本心。”
白星南脊梁僵直,立在那儿好半晌才转过身,双手举过头,对着晏长陵长做了一揖,未说半句,而后退去,匆匆地离开了钱家。
人一走,周清光跟了过来,好奇地张望。
晏长陵面上再无笑意,“跟着他,别惊动他。”
上了马车,白星南后背的绸缎已贴在了皮肉上,晨风从半敞的灵窗外吹进来,吹得背心一阵阵发凉。
白星南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眸子里的慌乱不见,已恢复了平静,此时那眉眼之间瞧不见半点懦弱。
一张与其年龄不符的成熟面孔,这会子一片肃然,淡然地扒开自己的衣襟,打开了晏长陵给他的药,抹在了身上那些横七竖八的伤口上。
钱四大人,有多大的怒气便会使多大的力气,一块一块的伤痕,青紫交叠,一日过去,疼痛更胜。
但比起那些藏在暗处的伤害,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他天资愚蠢,学什么都比旁人慢一步,先生看不起,学生更瞧不起。
在书院,一旦他白星南拿起书本读书了,众人便像是看怪物一般看着他,无不讽刺,“在这儿装模作样呢,真以为自己能考出功名?”
每回见到自己那位长姐对他眼里的失望,他便尝试着无视那些声音,静下心来学习。
可一个人的名声实在太重要了。
他永远都忘不了,前一月他去请教王公子一道题目时,他与金公子面上一瞬闪过的诧异。
在他走后,那位金公子劝解他的兄弟,“王兄与他讲了这么多,他当真能懂?下回王兄有这个功夫,还不如自己多记一些史记,像他这样的公子哥儿,靠着自个儿的伯父和姐姐,将来混一辈子,也不会愁吃愁穿,他到底想干嘛……”
王文涛笑笑摇头,“他来问我便答,世家子弟,岂能是咱们能揣测得透的,不说了,好好看书吧。”
身体上的这些伤,用过上好的金疮药,总有一日会消失,但那些无意之间的鄙视和偏见,却深深在刺进了血液里,‘废物’两个字像是一块刻在他身上的标记,无论他走到哪儿,都抹不去。
心绪飘散,手上不觉用了力,钻心地疼痛传来,白星南才回过神,听到他轻‘嘶’的声音,外面的阿吉忙道:“公子是在上药?需要奴才帮忙吗。”
“不用。”
慢慢地抹完了药,白星南拉好了衣襟,在车上闭眼歇息了一阵,一个时辰后马车才到白家。
刚下车,白家大公子正要出去。
两人在石阶上相遇,白云文脚步一顿,愣了愣,两人在同一个书院读书,自然知道昨日钱四又打了他,也听说了白明霁带着他去钱家算了账,却遇上钱家的大公子死了,不知道结果如何。见他脖子上有药膏的痕迹,到底又有些心疼,“二弟,身上的伤可严重?”
白星南一笑,摇了摇头,“兄长放心,都是小伤,无碍。”
大公子偏开目光,“那就好。”
白星南却道:“兄长这是要出去?能否耽搁一会儿,我有些事想与兄长说。”
白尚书死之前,两人都还是二房的公子时,作为白府的两个棒槌,常聚在一起,自从白星南归于大房后,两人便很少再聊。
不知道他要与自己说什么,白云文有些犹豫。
白星南不容他拒绝,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往里走,“耽误不了兄长多久。”
白星南过继给了大房,早搬出了院子,往日的院子只剩下了白云文一人,空荡了许多,白云文领他进了屋,让小厮奉了茶,回头狐疑地看向他,“你到底有何事?”
白云文等小厮出去后,白星南方才开口,曼声道:“兄长放心,钱四以后不会再为难我了。”
白云文一愣,适才在门口遇到他的那份紧张再次冒了出来。
白星南看了一眼他紧紧握住的茶盏,平静地道:“兄长不必感到愧疚,我都能理解的。”
不顾白云文脸色的变化,白星南兀自挑明道:“那日兄长事先答应了替钱四抄书,最后却故意不抄,对其说,是我阻拦了你,不让你抄,将他的怒火引到我身上,这些我都知道,但我并不怪兄长,因为你也害怕,他不打我,便是打你,我能理解的。”
白云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握住茶盏的手无力地松开,垂下搭在木几上。
白星南没往下说,等着他的反应。
死一般地沉默后,白云文的面色已经不能再看了,唇瓣艰难地一动,“为何……”
为何什么。
为何知道了没去怪他?
为何没与钱四揭穿他?
白星南没回答,却是问道:“兄长,我白家的公子,当真就立不起来了吗?”
白云文一怔,诧异地看向他。
这样的话,以往都是出自府上那位长姐口中。
白星南与他一道时,说的都是如何骗过自己的父母,如何躲过耳目,如何避开欺负他们的那些公子爷们。
白星南没去在意他的震惊,神色严肃地同他讨论起了正事,“兄长应该知道,翰林院以陆家为首推行了官职改革,其中一条,便是废除了世袭官职,可此举动,便是将陛下推向了风尖浪口,陛下能坐上今日的皇位,在外靠晏家定边关,在内凭的是各世家的鼎力支持,想要过河拆桥,难免会被人诟病,这事,钱首辅的反对恰好给了他证明自己真心的机会,他乃一代明君,并非忘恩负义的君主。”
白星南轻轻一笑,“可兄长以为,陛下当真不愿意同意吗?自古以来,哪个皇帝,喜欢被世家的势利所左右?”
白云文已经愣得说不出话来,他哪里见过这样的白星南。
事情已经暴露,白星南知道自己藏不了多久了,不顾他的呆愣,继续把话说完,“陛下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利用钱首辅来代表自个儿的态度,暗里却又鼎力维护那些支持改革的官员,你以为陆家那位陆少主,真是个草包?可别忘了,他当初是怎么回到的陆家,掘了自己父亲的墓,将他的姨娘同其合葬,逼着陆家的族长承认他是陆家大公子的身份。”白星南淡然地道:“大家不过是都在藏拙罢了。”
“一个靠着窃取他人功名的主子,即便坐上了高位,又能办好什么书院?”
说得太多,白星南端起茶盏,润了润喉,脸上的稚气未脱,眸色和言语却极为老辣,这种反差,让白云文看得陌生,又有些滑稽。
待他饮完了半盏茶,又听他道:“我说这些,便是想告诉兄长,钱家的命数该尽了,之前的事兄长不必介怀,往后兄长也不必再害怕有人能欺负我们,书籍不分贫穷富贵,同样也不该分聪慧与愚笨,愚钝的人读书,不可耻,只不过比旁人晚一些成就罢了。”
自从白星南搬走后,院子里就安静了,白云文时常觉得往日的热闹,彷佛就在昨日。
可此时,却觉得突然很遥远,且那段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漫长的沉默,耳边寂静,唯有几声鸟鸣。
白星南起身。
离开前对着白云文跪下,磕了一个头,“兄长为父,除了父亲,兄长便是我最尊敬的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时间不多了,无论那害钱家背后的人是谁,他都要乘着这一股东风,点上一把火,将锁在他身上的第一道枷锁,燃烬,化成灰。
白星南管不着白云文会怎么想,留着他一人慢慢消化,离开他的院子后,便去了二娘子白明槿那。
白明槿今日似乎也要出门。
门扇一打开,突然见到白星南,愣了愣,下意识攥紧了抱在怀里的木匣子,“弟弟怎么来了,有事吗?”
白明霁虽说冷脸脾气爆,但情绪都写在脸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一眼便能看出来。
白明槿不同,她嘴角时常含着笑,看似温柔,却在与人相处时,在自己面前竖一层盾牌,很难让人走近她。
白星南从袖筒内取出了一个荷包递给她,“上月借了二姐姐的银钱,今日先还上这些,日后有了再给二姐姐。”
白明槿抿唇笑了笑,“拿去用吧,不必着急还,不还也成,就当是二姐姐给你的见面礼。”
他既归为了大房,便是自个儿的亲弟弟了。
白星南摇头,“那不成,借的便是借的,等哪日不够活了,我找二姐姐讨要又是另外一回事,况且,这还是母亲给二姐姐攒下的嫁妆,我可万万不能动。”
已过继给大房,他该叫孟锦一声母亲。
听他说起嫁妆,白明槿脸色微微顿了顿,眸底闪过一丝茫然,她怕是用不上了,但也没再多说,莞尔道:“那我先收着,等没钱了,再来找我要。”
“好。”白星南把钱袋递给了她,突然问道:“二姐姐是要出去?”
白明槿点头,“嗯,我去买些纸笔。”
白星南点头,让开了位置。
白明槿往前走了两步,便听他低声道:“二姐姐这般不惜性命,当真值得吗。”
白明槿一怔,回头惊愕地看着他,面上的温柔不见,眸子里全是防备。
白星南却冲她一笑,看向她手里的木匣子,“我知道二姐姐怀里的东西是什么,是第一本书。”
白明槿脸色顿然一变,从防备到疑惑,再回过神来,目光冷冷地道:“你怎么知道?”
白星南也没有隐瞒,直言道:“一日二姐姐抄写时,我偷偷来寻你,无意中看见了。”钱家大公子死了,正值一团乱,如今正是时候,他知道她今日要去做什么,同她伸手道:“二姐姐若是信得过我,由我去可好?”
实在是太过于突然,白明槿半天没反应过来,呆愣地看着他,似乎是要重新认识他。
白星南又催了一声,“二姐姐,阿姐最疼你了,你当真愿意就这么抛下她吗?”
白明槿半晌才轻声道:“可我总得一试……”
“万一失败了呢,钱家岂能放过你?”白星南道:“我可以不问二姐姐为何会知道钱家的这些事,又为何要替这书中的一家人鸣冤,也可以不告诉长姐,但二姐姐今日若是要一人去对付钱家,我不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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