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来扫码。”
“嗯。”
冯成则扯着领带的手忽地顿住,问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季清羽拿了小票在一边等着店员给她装盒,她闷声道:“我在买蛋糕,这里新开了一家,听说味道特别好,你也要吃吗?”
不过生意也太好了。
她都快排了二十分钟呢。
她在接过店员递来的包装精致的蛋糕盒时,听到手机那头传来极为短促的一声低笑。
这一声笑,有些莫名其妙。
季清羽拎着蛋糕盒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后,也就忘了问他在笑什么。这通电话还没结束,两人都没说话,到了安静宽敞的地方,她才犹豫问道:“可是我不去的话,会不会不太好?”
这种饭局家宴,她是真的不想去。
可又不得不考虑周全,比如,她现在是沅宝的妈妈,是冯成则的妻子。老公的弟弟时隔几年后回国,这第一顿饭她不在场,是不是不合适呢?
冯成则心情不错,语气比刚才要轻松很多:“我认为,哪怕是家常饭,也应该要提前打电话询问别人是否有空。别担心,我爸妈不会有意见,小事而已。”
“而且,”他顿了顿,“你不是在看写字楼?”
季清羽闻言,松了一口气,知道他是在帮她找借口,立刻道:“对对对!我是真的很忙!”
别人为难她,那她没办法,可是如果选择权在自己手上的话,她不想为难自己。说她是鸵鸟心态她也认了,明知道可能会面临失态的窘迫境况,还要硬着头皮往前冲,这根本就不是她会做的事啊。
她不勇敢,也不爱冒险。
“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那头的他问道。
季清羽正站在一楼指示台前,商场里的餐厅不算少,可逐一看过去,完全提不起胃口,她也在纠结,沅宝跟冯成则都回老宅,她落单成为了孤家寡人——不,不对!
她眼睛一亮。
她可不是孤家寡人,她还有爸爸妈妈。在这个时候,没有哪儿会比自家更让她有安全感了!
“我回我爸妈那里。”她轻快地说,“你们吃完了准备回家前给我发个消息就好,到时候我也动身回去。”
“可以。”他问,“今天还练车吗?”
“你有空的话。”
“应该不会太晚回家。”
“行,那我等你的消息。”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了几秒。复盘这段通话,他们好像成为了真的夫妻,他替她打掩护,她在娘家等他。
季清羽轻声道:“那……拜拜哦。”
冯成则低低地嗯了声,但还是等她先挂电话。有了目的地,季清羽也不想在商场浪费时间,她没给司机打电话,而是低头在手机上操作一番,叫了专车,很快就有人接单,还好现在不是下班的高峰期,从这儿到她家,订单上显示要开四十分钟左右。
这四十分钟她也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思量,她究竟要怎样做,才是正确的,也是对她而言最好的。
挂了这通电话,冯成则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继续投入到工作中,他相信,家里一定会给他打电话,毕竟沅宝还在老宅。
果不其然,十来分钟后,他的私人手机再一次振动起来,是家里的来电。
他平静地接通,那头传来他妈紧绷着的声音:“成则,阿昱回国了,他去接的沅宝,”说到这,她又补充,“没什么事,可能就是路过……”
这话郑明月说得都很心虚。
怎么就,刚刚好路过幼儿园,又接走沅宝呢?
“嗯。”他应道,从语气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悦。
“晚上如果没应酬的话,你们也回来吃顿饭顺便接沅宝回家,好不好?”郑明月的语气小心翼翼,生怕大儿子会拒绝,为人父母的心便是这样,即便到了现在,仍然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能够修复关系,有一点机会都会抓住。
冯成则不至于连谅解父母之心都做不到,答应道:“好,我会早点下班回来。”
郑明月眉开眼笑:“好好好,我让厨房多做几个菜。”
冯宅书房里。
从外面钓鱼匆忙归家的冯董视线锐利地逼视小儿子,气氛很僵,父子俩都没说话,冯昱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站着,从前随性到没个正行的男人,似是一点一点地越像他的父亲、兄长,褪去了身上的青涩,变得沉稳。
“沅宝是你大哥大嫂的孩子。”冯董严厉警告,“你是叔叔也不能没经过他们的同意就去接她,懂吗?”
冯昱以前根本听不得“大嫂”这两个字,如今却是遮掩了讥讽,平静无波地看向爸爸,“懂了。”
冯董还来不及平缓复杂的心情,紧接着听到他成天给他添堵的小儿子笑着问道:“要给清羽打电话,经过她的同意,是吗?”
“……”
冯董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气得抄起砚台就要往他身上砸,“胡说八道什么!”
不过好在他还留有一丝理智,极力忍住,手抖着放下砚台,喝道:“那是你大嫂!”
“是吗。”冯昱只是冷淡地扯了扯嘴角。
冯董气得走到他面前来,却也知道,他心里有怨有恨,当年是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怎么都不肯听,怎么都不肯认,否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逼着他去国外。苦口婆心这一套,过去不管用,现在也不会管用。
可还能怎么办?
他们知情时,木已成舟,一个儿子已经注定过得不圆满,难道还要搅和得另一个儿子也不安宁吗?
郑明月在楼下也是一脸心不在焉。
冯嘉沅被杨管家带着去了外面草坪跟两只狗狗玩球,时不时就能听到她清脆快乐的笑声,冲散了郑明月眉宇之间的愁色,她还是惴惴不安,起身上楼,来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没等里面回应,她推门而入,看着丈夫神情隐忍,她走到冯昱身旁,故作恼怒拍了一下他的手臂,笑骂道:“一回来就惹你爸爸不开心?工作上的事过几天再交待,还是先下去吧?”
冯董脸色发青,随意摆了摆手,算是默许。
母子俩先离开书房,冯董吃了颗降血压的药后才跟上。
冯嘉沅玩得满头大汗,郑明月喊了一句心肝小祖宗,连忙牵着她给她擦汗,衣服里也有隔汗巾,“去洗个手,喝点温水。”
“小白跟小黑现在都跑得没我快了!”冯嘉沅叹气。
杨叔含笑看着她,“可能是没小姐的监督?”
其实两条小狗也聪明得很,知道谁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跟主人比赛赛跑,当然要适当放放水。
冯昱不经意地扫视客厅,见古董花瓶上贴着卡通贴时,神情怔忡,随即面露了然。家里有个孩子,气氛也会缓和许多,冯董的脸色恢复寻常,随着挂钟敲响,西装革履的冯成则迈着稳重的步伐穿过博古架,走了进来。
“爸爸!!”
冯嘉沅最早看到她,从奶奶的怀里挣脱,跳下沙发,欢快地朝着冯成则像小鸟似的飞奔而去。
郑明月跟冯董回头,反而是冯昱身躯僵硬着,垂在身侧的手收紧,他垂眸,掩去了不该有的情绪,转过头却是一愣。
“爸爸,妈妈呢?”
冯成则微微俯身,抱起女儿,听了这话,微笑道:“她跟你的楚阿姨去看写字楼了,今天很累,还没忙完,所以,等下吃完饭,要不要跟爸爸一起去接妈妈回家?”
“要!!”冯嘉沅抱住他的脖子,“那晚上你跟妈妈还要出去玩吗?”
冯成则哑然:“爸爸妈妈不是出去玩。”
“哦!”冯嘉沅嘴上应着,脸上却是“我才不相信”的表情,出去玩就算了,还要骗小孩,哼。
冯成则这才看向其他人,轻描淡写地跟冯昱打招呼:“阿昱回来了。”
没等冯昱有所反应,他神色自若地对父母解释道:“清羽一天都在外面看写字楼,我看她也累了,赶过来吃一顿饭太折腾,家宴的话,可以下次再约都方便的时间。”
郑明月点头道:“也是太突然了,写字楼看得怎么样?”
“还不清楚,说是回家再跟我说。”
“你也帮着把把关。”冯董说,“她那个事我也知道,想法很好,之前那个云淡水清好像开得就很不错?”
郑明月:“何止是不错,整个景城没哪家比得上,她那会儿说是开着玩,其实比谁都用心。”
冯昱似是对他们的谈话并不上心,神情疏离。
谁也不知道,在冯成则从外面走进来时,从车库到主楼客厅,这一段路,他的脑内仿佛播放着幻灯片,一幕又一幕,都是兄友弟恭的温情画面——
弟弟考试没考好,偷溜到他房间让他冒充父母签名。
他在国外读书放假回来,将礼物放在弟弟房间书桌上。
不可否认,每个人都会有天真的那一面,他也躲不过,所以,不是没有幻想过“万一呢”“或许呢”这样的事。可是,在他敏锐地捕捉到,阿昱在他进来,下意识地从他身后寻找着什么人的身影时,他迅速地恢复了理智。
厨房那边已经准备好,几个人进了饭厅。冯成则去洗了个手,与冯昱擦身而过,他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般镇定,只是接过杨管家递来的擦手巾时,定睛看着无名指上的婚戒,佩戴一段时间,早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
尺寸很合适,不会紧,也不会太松。
不用力,就不会取下来,如同婚姻,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摘下它,不是吗?很早前他就知道,有得必有失,既然做了选择,就不要再试图去衡量得失是否失衡,是否值得,除了显得无能懦弱以外,没有任何的作用。
所有他现在会有的心情,他相信,几年前他都一一历经过,最终也做出了抉择。
他觉得季清羽其实并不了解他的弟弟,冯昱。
修补关系绝无可能。除非他能使用什么合法的手段让阿昱失去这段记忆……但即便阿昱失忆也没有任何作用,因为只要他见到季清羽,就一定会喜欢上她,可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当年阿昱是这样对他描述心境的:“她好可爱。下班前被主管说了两句,脸都涨红了,明明委屈得不得了,等我开车出来,大哥,你猜她在做什么?她对着大厦外面那个镜面开心得又是拍照又是拍视频。最多也就十几分钟,很……很会让自己快乐的一个女孩子。”
那时候的他在做什么?
他在签一份文件,这种跟他无关的事情他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很多人都会让自己快乐。”
冯昱却摇了摇头:“她不同……你见过就知道了。”
彼时的他未置可否。
冯成则收敛心神,在饭桌前入座。
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过去,他旁边是阿昱的位置,可现在,右手边是他的女儿坐的餐椅,左手边是空着的,但那是季清羽的位置。
冯昱也没有坐在原来的位置,而是坐在了他的对立面。
“什么时候回的?”下午时分,郑明月见到儿子还没问这个问题,丈夫就黑着一张脸回来,到现在她才有空好好问问儿子现在的生活。
“没几天。”
郑明月愣怔:“那怎么不给我和你爸爸打个电话?”
她还以为儿子是今天的航班到的景城。
冯昱散漫地说:“离开好几年,有点事要处理,也有想见的朋友,今天才有空,您别跟我生气,要不,明天我陪您?”
“你能陪我做什么?”郑明月见兄弟俩虽然没聊天,但也没有像过去那样针锋相对,她心下一松,以玩笑口吻提起过去的事,“你大哥陪我去拍卖会,还没开始他就走了,你也是,让你一起去参加晚宴,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到点了连影子都看不到,能指望你们陪我做什么。”
冯昱随意夹了菜,没接这话茬,“明天陪您逛街再看电影怎么样?今天看了场电影,很不错。”
冯成则漫不经心解开袖扣,闻言一顿,镜片下的眼眸微暗,沉静地审视着他。
冯昱就坐在冯成则的对面。
两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甚至,在父母没有察觉到时,已经暗暗交锋过一回。
冯嘉沅一边啃玉米一边悄悄竖起耳朵听大人们说话,她唇边还有脸颊上沾着几颗玉米,没顾得上那么多,举起手来大声说:“我也好喜欢看电影的!”
下一秒,她目光炯炯地看向郑明月,毛遂自荐,“奶奶,叔叔没时间陪你,我有哇!我可以去的!”
明天就替她向周老师请假吧!
郑明月被她逗得乐不可支:“你也没有呀,你要上学的。而且,你现在太小了,暂时还不能去电影院看电影,那儿太吵,太暗,对耳朵跟眼睛不好。”
“我不会吵别人的。”冯嘉沅为自己据理力争,“爸爸妈妈带我坐飞机我从来都没有吵过,也没有大声说话过,爸爸,是不是!”
“是。”
冯成则将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铁面无私地说道:“但你要上学。”
这事至少在他这儿是没得谈的。
因为他的学生时代没有缺过一天课,迟到早退都没有过。
他相信,哪怕是季清羽在这里都不会答应。
冯嘉沅小声抗议:“可以请假的……”
她说这话时声音很小很小。
看电影这个话题很快被带过,即便溺爱孙女的冯董还有郑明月,也不会在儿子儿媳教育孙女这件事上太过分地拖后腿。冯昱一言不发地吃饭,只是在跟冯成则不经意对视时,勾起玩味的笑意。
冯成则吃饱了以后,将骨碟推到一边,双手交叉搁在桌上,气定神闲地听着父母闲聊。
除了腕表以外,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婚戒。
即便到了金婚时,相信依然熠熠生辉。
“吃好了?”
十来分钟后,他偏头看向女儿,抽了张纸巾给她擦了擦油嘴,“明天上学,我们早点回家。”
冯嘉沅从出生喝奶到添加辅食再到现在,从来没让大人烦心过,她很爱吃,不会让大人追着哄着才勉强吃上一口。这会儿身为光盘小达人的她握紧了勺子将盘子里的米饭刮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不剩,这才放下,拍了拍小肚子宣布道:“吃饱啦。”
冯董用慈爱而夸张的语气说:“爷爷都不知道沅宝今天会来,不然就钓一条大鱼给你吃了。”
郑明月都懒得揭穿他,钓鱼的装备一批一批地买,鱼是没见到多少的。
用现在小年轻的话来说就是差生文具多。
冯嘉沅露出小白牙,稚气地安慰爷爷:“没事呀!姥爷给我做了超好吃的鱼汤面,是姥爷钓的!”
“……”一生要强的冯董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勉强了,“你姥爷那是跟着爷爷学会的,他算徒弟。”
郑明月终于笑出声来:“好意思提,沅宝姥爷比你有天赋多了。”
冯董立刻纠正:“老季那是不挑剔,什么鱼咬钩都要。我要钓,就要钓大的,好的,不然有什么趣味。”
郑明月不愿意跟他争论。冯景林跟季明志过去是完全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个人,一个是集团老总,一个是出租车司机,因为儿女婚事,成为了亲家,却意外投缘,当然,季明志这样脾气好的老好人跟谁都合得来。
冯昱冷眼旁观。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难怪人们都说它是解药。年少轻狂时会悲愤,会怒不可遏地要一个答案,为什么?凭什么?当初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那么,现在他也不需要给谁答案。
他低头,接过阿姨递来的擦手巾,微笑婉拒甜汤跟水果。
冯成则已经起身,轻松地将女儿从餐椅中抱出来,在离开前,他目光沉沉地扫了冯昱一眼,意有所指地说:“司机跟刘姐签合同拿工资办事,别再让他们为难。”
饭厅里除了仰头好奇看着爸爸的冯嘉沅以外,谁都听得懂冯成则话语里的意思,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即便冯昱是他的亲弟弟,他也不会允许有第二次。
不是他完全不把冯昱当亲人了,而是他除了是大哥,他还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不会允许他的妻子还有孩子身边有不确定的因素存在。
冯昱不置可否。看来确实如传闻所说他这个大哥这几年过得很幸福,好似失忆了一般,完全忘记他们当年都你死我活了,所以现在还能端着大哥的架子委婉温和地“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