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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的卢)


周淮安摁下对她的偏见,看在父兄还有姑母的面子上,勉强才问了句:“近来可有人欺负你?”
竺玉心生疑窦,周淮安今日很不对劲。
平时瞧见了她,都将她视之无物,但凡两人不是马上要碰上面,他都能装作看不见她,听不见她的话。
是一点儿都不关心她的事情。
沾上半点都嫌晦气。
“没有。”
“哦。”
周淮安撇下不自在:“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同我说。”
竺玉就更奇怪了:“和你说?”
她语气疑惑,眼神怀疑,似是全然不信他。
周淮安被她这种目光看得心头窝火,她在围猎场的时候,都知道对姑母还有他的兄长傻兮兮的笑。
他也是她的表兄,怎么留给他的就只有怀疑?
周淮安抓住她的胳膊,握紧了手,怔了一下,这小子还真够瘦的,胳膊这么细,骨头好似都是柔软的。
男人回过神,穿过拱门,将她拽到一旁的遮阴处,他弯腰低头,凑到她的耳边小声地说:“你不要同我装了,兄长什么都告诉我了,既然你是我的表弟,就算我看不上你的做派,在国子监,我也会护着你的。”
兹事重大,马虎不得。
周淮安紧紧贴着她的耳朵,将嗓音压得最低,就怕除了两人之外的人,听见这番话。
竺玉往后躲了躲,她揉了揉发麻的耳朵,语气探究。小心翼翼冒出两个字:“表弟?”
周淮安冷冷注视着她:“怎么?你不想认?”
竺玉半知半解,周淮安好像知道了点什么,又好像…知道的不是很清楚。
她思索半晌,猜到了二表哥兴许没有同周淮安说全部的实话。
她摆手:“没有。”
周淮安面色稍霁。
树影重重,阳光透过满目的鲜绿,枝叶的影子落在她瓷白的小脸,一缕薄薄的金光恰好吻在少女粉白的鼻尖,她低低垂着睫毛,脸上的神情像这个春日般柔软。
周淮安的喉咙忽然有些干,嗓子发紧:“总之有什么事你就同我说,我虽不大乐意,可既然我是你表哥,自然是会顾着你的。”
竺玉点点头:“知道了,多谢你。”
她缓缓抬起头来,有点不大放心:“这件事…你不要说漏了嘴。”
周淮安不大高兴:“我有那么蠢吗?”
竺玉行事谨慎惯了,多提醒两遍总不会出错:“你就当是我胆小怕事。”
周淮安不情不愿嗯了声。
他还有别的事想问,兄长不肯告诉他实情,他不信还撬不开她的嘴巴。
“上回我姑母生了病,你跟着我去探望她,那时候你是不是就知道我的姑母才是你的母亲?”
竺玉点头:“嗯。”
周淮安像审问犯人一样审问她:“你是如何得知?”
竺玉垂下脸,装聋作哑了起来。
周淮安不耐烦她的沉默,冷下了脸,眉眼的厉色同严刑拷问的主审官也没什么分别:“你同我说实话,别逼我对你不客气。”
竺玉半晌都没理他。
周淮安这才意识到自己同她说话的态度不大好,他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何况,兄弟之间,争执起来,哪有动不动就生气的。
他二哥时常冷声斥责他,真没了耐心,还会对他动手,他若是动不动就生气,早就被二哥给扔出去了。
“你…”
“快上课了,我得回去了。”
周淮安连开口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他跟在她的屁股后头,几次张嘴想要缓和气氛,就是死活说不出来。
而后也忍不住心生恼火,她摆什么脸色?问两句就生气,都是被娇惯出来的脾气!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思学堂。
窗门大开,屋内敞亮,微风挟着淡淡的书卷墨香。案桌上方的白瓷花瓶里落了枝悄然开了花的粉玉兰。
也不知是谁折下来的花枝。
枝头的花苞,一簇簇绽开,香气四溢。
上午的几节课,竺玉听得认认真真,即便听多了也会觉得枯燥乏味,却没有再犯困。
离秋闱也没有几个月。
国子监里的学生比起从前更为刻苦认真,不过思学堂里这几个还是一如既往,沉稳如常。
仿佛今年秋闱下场考试,于他们而言,考中并非难事,才能如此闲适自得。
不过读书天赋高,往往是旁人再勤奋都补不过来的。
竺玉白日里认真上课,读书写文。
不懂的就去请教太傅,她的进步几位老师看在眼里,颇为欣慰。
李裴也十分高兴她只顾埋头读书。
反正只要她不与别人走得更近,不与他们搂着肩膀称兄道弟,其他怎么着都行。
怕她读书辛苦,李裴每日都叫人炖了补汤送到国子监,他悄悄给她带进来,还热乎着。
竺玉没有拒绝李裴。
陆绥自从被她戳破假面之后,是彻底装都不装了,有时候练着字儿,她也不知怎么就坐到他的腿上去,被他抱在怀中,没一会儿气喘吁吁。
唇瓣发麻,舌根微痛。
陆绥的贪婪,让她后怕。
他并不是浅尝辄止就能满足的人,她像被摁在他刀板上的鱼,男人料理起来,不急不缓,还有足够的耐心。
可怜的只有她,时常缓不过气来,喉咙也会痛。
竺玉回过神,她喝完了李裴带来的补汤,沾着水润的光泽,唇色滟滟:“李裴。”
李裴浑身一凛,许久没有被她这样好声好气的叫过一次名字,都有点不习惯了,面上有些热。
“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嗯。”他别扭,却又有点得意洋洋的哼出了声。
竺玉望着他:“你也是我觉着这世上最好的人。”
李裴被哄得身后的尾巴翘得高高的,大尾巴甩来甩去:“你知道就好。”
竺玉对他笑了笑,有些话还不能明说。
她斟酌一二,刚准备开口,影壁后缓缓走出一道修长身影。
她望着陆绥,目光一僵,当即把原本想要挑拨离间的话给咽了回去。
这段时日,竺玉在国子监,看见了陆绥就当没看见。
起先她还担心陆绥会在监学里胡来,过去了相安无事的几天,他什么都没有做,哪怕看见她故意避着他,也什么都没说,仿佛并未放在心上,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如此,竺玉才能松懈了几分。
可夜里回到她的别院,陆绥就原形毕露。

明面上,竺玉和他是没什么往来的两个人。
陆绥每天离开国子监的时辰都比她要早,她磨磨蹭蹭,人缘还可以,又不像其他将内院外院子弟分成三六九等的权贵,渐而渐之,好说话的名声在国子监里是出了名的。
勋爵世家之子瞧不上她有意讨好寒门之士。
外院的学生却对她这般做派交口称赞,有什么问题、出了什么事,便都敢厚着脸皮来她面前问一问。
几个问题,就耽误了时辰。
她回别院的时辰也就晚了,自从同陆绥撕破脸之后,竺玉也有意磨蹭到天黑,才打道回府。
这也让她见识到了陆绥的耐心,还真能耗,就在她的书房里等她。
她逐渐发现,这样做于她而言简直得不偿失。
回去的早,写完了大字儿,陆绥也就被她打发回去了,她回去的晚,陆绥顺理成章借口晚了留下来夜宿。
两人挤在一张床榻。
尽管拔步床宽敞的足以容得下第三个人,可她始终感觉很逼仄,转个身都是他的气息。
陆绥很喜欢亲她,更进一步的逾越,倒是不会去做。
可他对亲吻的索取,就足够弄去了她的半条命。
李裴没发觉两人的猫腻,有几分被陆绥的出现打断的不快,她显然是有话对他说,兴许马上就要同他互诉衷肠了。
陆绥出现的太不应景了。
竺玉沉默着,她也不敢保证陆绥刚才听到了多少。
怕他瞧出来她的打算,到时候离间计可能也没那么好用了。
春日遥遥,转眼就到了浓夏。
待到八月,便是开恩科考试的日子。
竺玉不必下场考试,比起其他埋头苦读的学子也不得清闲,太傅布置的课业越来越繁重。
她常常得熬上半宿才能写得完,伏在案桌前,手里握着狼毫毛笔,小脸不知不觉就趴在桌面上,脸上染了漆黑的墨水,抬手擦了擦,越描越黑。
她一觉都睡醒了。
陆绥还很精神,眉眼不见疲倦,听到她缓缓醒来的动静,不紧不慢放下手中的笔,朝她看了过去。
她被他这样盯着看,身体慢慢僵硬了起来。
陆绥帮她擦干净了脸上的墨汁,干干净净的一方帕子染上墨水,也不大能看,洗也洗不干净。
烛火微动。
男人慢条斯理抽走了她手里的毛笔,接着就是密密麻麻的亲吻,他几乎将她裹在他的怀里,被迫仰着脖颈,透着几分可怜却柔美的弧度。
她有些咽不下,唇瓣发麻。
他的怀抱牢固的让她心生恐惧。
这样的夜晚,总是多的。
他的欲念都在深夜里,白天好像换了个人,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平静的冷眼旁观她同李裴或者是周淮安过度的亲近,等到晚上,再逐一讨要回来。
这个年纪,如狼似虎。
尽管没有越过雷池,但是有一回他喝了药酒,又吃了大补之物,那玩意耀武扬威的顶到她的后腰。
她头一回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一张脸又红又白的。
陆绥比她淡定许多,爱不释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从身后抱着她,下巴轻轻落在她的颈窝,他嗓音喑哑:“抱歉。”
竺玉一把将他推开,自己钻进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过了会儿,她被闷得有点透不过气,慢慢从被子里钻出小脸,红扑扑的,眼睛却黑漆漆的,格外漂亮,她诚恳的建议他:“这会儿花楼还开着,你要不要去看看?”
也省得他缠着她。
花楼里的女子,若是有能被他看上带回家的,也是幸事。
陆绥面无表情,好像比刚才还要不高兴。
竺玉又想了想,她这个提议多少有些不妥当了。
她一直都有听说,宜和郡主这大半年一直在给他物色亲事,相看了不少女子。
先成家后立业。
如无意外,陆绥榜上有名是铁板钉钉,他如今也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不信陆绥有了妻子还敢这么胡来。
陆家还算家风好,后院里没有妾室。
陆绥语气平静地说:“殿下懂得真多,还知道能去花楼寻欢作乐。”
竺玉感觉他话里带刺:“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别去,我又不会强逼你。”
陆绥自己也不大清楚,为何会如此不快。
可能是她这种将他当成破布垃圾随手敷衍出去,随便塞给谁的态度,叫他心生恼火。
可是陆绥从前就很清楚,她对他,从来就没有过多余的感情。
从生疏到亲近,又到现在这种恨不能远之的态度。
她先前依赖他的那段时日,也不是喜欢他。
她从来就没有对他动过情。
这没什么。
陆绥并不是很在乎,他只需要像父亲一样,把喜欢的人锁在自己的怀里,铸造的牢笼足够不让她飞远就够了。
他喜欢亲她。
愿意听她说一些无聊的、枯燥的、甚至有些蠢笨的话。
也想日日夜夜都缠在她身边。
他并不需要她回报什么。
不用她喜欢他。
也不用她回应他。
可是他变得愈发不满足,像那贪得无厌的恶鬼。
吃掉了肉,就想连魂一起吞了。
八月,暑气未消。
刚入了秋,天不冷不热的正正好。
入场考试的前两天,京城的各大酒楼都住满了人,气氛紧张。
竺玉不用参加考试,上辈子,乡试过后,父皇便随手给她指派了个职务,在翰林院里,没什么实权。
父皇既想历练她,又怕她真的得了权。
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也得诸多防备。
国子监难得清净了一段时日。
正式开考那日,竺玉去了考场外凑了个热闹,考场门前有禁卫军把手,盔甲在身,腰间别刀,一排雄壮的士兵往那儿一站,将看热闹的百姓和考生隔绝开来。
人挤人的,竺玉被挤到最前排,后背已经被挤出了汗。
考生依次入场,还要脱衣检查,怕偷藏了作弊的器物。
没一会儿,竺玉就站不住,身板小在这个时候就有了好处,轻而易举就从攒动的人群里挣脱了出来。
只不过衣服乱了,头发也乱了。
她看完热闹出来的时候,正巧在门前碰见打算进场的李裴他们。
他们似乎都不想再等下一个三年,年纪这么轻,就要试试。
陆绥的兄长——陆宴。
当年也是在他现在这个年纪,参加科考,一举夺魁。
周淮安头顶的两个哥哥,有多优秀,也不必再赘述,提起来都是人人羡慕的存在。
更是京城媒婆拉媒榜单的榜首。
有才情有样貌的郎君是姑娘们都抢着想嫁的。
本来李裴没再人群里发现小小的她,秦衡眼神尖锐,碰了碰他的胳膊:“太子也来了。”
秦衡这几个月忍的辛苦,要娶她为妻,属实难于登天。
要他暗中同她无媒苟合,他也做不到。
总之,就是烦得很。
这样耗着,也不是不成。
她嫁不了他,也嫁不了别人。
这段时日,秦衡为她的身份遮掩的也很辛苦,李裴不是没怀疑过,正值酷暑的那两个月,李裴硬要拉着她去游水。
秦衡替她说了几句话,替她挡了挡。
武课过后,不也都是他暗中帮她守着更衣沐浴的房门吗?只不过她不知道而已。
李裴眯起眼睛找了一圈,很快就锁定了人。
他对她摆了摆手:“殿下!”
接着迫不及待的朝她冲了过去。
李裴一厢情愿当她是来送他考试的,他抓着她的肩膀,“这儿人多,别把你碰坏了。我们去外边说话。”
竺玉跟着李裴走出人群,到了考场对门的街边,这里人少一些。
她看见了秦衡,还有周淮安。
陆绥也在,身着黑衣,英俊逼人。
李裴率先开了口:“等考完那日,你再来接我。”
竺玉瞧见他额头有汗,洁癖作祟,忍不住从袖子里拿出手帕,递给了他,声音轻轻地:“你先擦擦汗。”
李裴接过帕子,有点舍不得用。
但是又怕嫌弃自己,还是乖乖将脸擦了个干净。
陆绥静静看着两人短暂交汇了一瞬的手指头,晦暗的黑眸,渐渐沉了沉,他无声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竺玉不记得他们上辈子具体考了第几名,不过这几人的名次都不差。
她温声道:“你考完那天,我会来的。”
李裴心满意足,对她温柔听话的模样毫无抵抗,立刻就能束手就擒。
秦衡恨不得踢李裴一脚,好让他清醒片刻。
她这般乖巧的时候,心里就全都是算计,八成装了满肚子的坏水,在等着他们。
陆绥也在冷眼旁观,哪怕看出来她说这些好听的话,是对李裴有所图谋,他也很不高兴,反正就是难受。
秦衡笑了笑,故意开腔:“这话说的,你们俩也不嫌腻歪。”
他是在提醒她,别忘了先前李裴光天化日之下对她做过什么。
果然,少女唇角的笑意僵了僵,不过她依然是笑着的,她若无其事同他们说:“你们快些进场吧,免得耽误时辰。”
李裴同她告了别。
临别前,一步三回头,频频张望。
见她就静静站在那里,心里才舒服些。
几人验了身,过了检查,这才被准许往考场里走。
秦衡是喜欢她不错,但不是全无理智,他停下脚步,同李裴说:“你不觉得太子对你耐心了许多吗?”
李裴嗯了声:“他爱慕我。”
周淮安听不下去,太子是他表弟,背地里被这样污了名声也不好,他臭着脸:“你别犯疯病。”
秦衡抬了抬眉:“你轻薄了她的那日,她看起来分明就是不想理会你的。”
周淮安:“什么轻薄?”
自然是无人理会他的。
李裴沉默。
秦衡继续提醒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李裴冷冷瞥他一眼:“你是说她想利用我?”
秦衡不置可否。
李裴说:“我不信。”顿了又顿,他接着说:“也不在乎。”
秦衡对他笑笑:“不信你就等着瞧,她是不是要让你帮她收拾一个巨大的烂摊子。”
李裴说:“那也是我心甘情愿。”
秦衡问:“她让你帮她杀人你也杀?”
秦衡随口的这句话,倒是让陆绥的眼皮动了动,原本冷眼旁观、波澜不惊的男人慢慢蹙起了眉头,又慢慢舒展开来。
她在他跟前忍了这几个月,想出来的法子原来就是借刀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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