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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的卢)


秦衡这个人虽然经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是有一句话说得对,何必因为这么个卑鄙的贱人伤了他和他的情分。
简直得不偿失。
不过李裴刚才看见那贱人抓着他的手,确实很想杀了那贱人。
李裴主动往她身边靠了靠,还没凑近,她便往边上躲了躲,李裴眸色深了几许,抿直了唇线,一言不发盯着她看了许久。
竺玉如芒在背,还得装作没有察觉到李裴的目光。
两人的动作,瞒不过屋子里其他两人的眼睛。
秦衡多看了个热闹也没什么不值当,陆绥也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其实陆绥心里也烦得很。
积善寺的那个吻,本就不该有。
对秦衡说的那句话,也极不妥当。
他们陆家往后绝不可能是太子的党羽,两家隔阂颇深,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妥协的。
父亲前几年被贬谪,陈皇后还要赶尽杀绝,路上就想杀人灭口。他那才十岁的妹妹,被一剑穿了心。
母亲也在路上得了寒症,直到现在都还有病根,冬日里不能见风。
隔着生死大仇,他其实不应该放过她。
陆绥现在只能离她远些。
谁说她笨,靠着装傻的本事已经把李裴耍得团团转,他若也上了钩,那简直就是自找苦吃。
这天发生的事。
最后还是被祭酒压了下来,那人被移出了国子监的监舍,送到了京郊的一间小院子里。
不过他多了一百两银子傍身,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国子监也正式放了假。
东宫贴了红色的窗花,檐下也换了红色的纸灯笼,夜里点了烛火,瞧着就很喜庆。
每年过年都有宫宴。
今年亦是如此。
宫里好似要变了天。
周贵妃时隔多年,竟然也愿意在宫宴上露面了。
她依然美貌,气色甚至比前两年还要好,在将军府养了几日,白里透着红的肤色,像被恩泽雨露精细的滋润过。
国色天香般的美貌将其他人衬得天地失色。
如此娇媚动人,也难怪独得恩宠这么多年。
也不禁让人想起多年前的传闻,彼时刚刚登基不久的帝王对周家这位受宠的女儿,一见钟情。
威逼利诱让周家将她从小定下的婚事给退了。
随即就迫不及待把人接进了宫里。
传言是传言,除了周家的人,旁人也不知道真假。
宫宴上有得了恩典的臣子,偕同家眷一同入宫。
宫灯将漆黑的夜殿内照得亮如白昼,红墙碧瓦,鸣钟击磬,尽显浮华。
长元帝坐在殿内正上方的金漆檀木龙椅上,面色难得温和,少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竺玉坐在主位下方靠右的位置,她是太子,自然是最靠近帝王之位的人。
陈皇后端着无可挑剔的笑坐在长元帝的身旁,周贵妃坐在另一边。
长元帝丝毫不避讳他的偏爱,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叫周贵妃坐了过来。
陈皇后唇角噙着笑意,目光淡淡的看着,仿佛毫无芥蒂,大度的不得了。
竺玉看着这一幕,心里想着,上辈子陈皇后能一步步走到最后,靠得也是如今夜这般的忍耐。
但凡她表现出一点儿对周贵妃的不满,或是在后宫里悄悄对贵妃娘娘使了些小手段。
长元帝都容不得她,也不会对她毫无防备。
她演得太好,十几年如一日的温婉大度。
竺玉端起面前的酒杯,仰起脖颈抿了两口,也不知道陈皇后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又往她身边送了几个调教好的小宫女,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宫宴前,陈皇后将她找了过去,故意装得被吓坏了的样子,攥紧了她的手:“你舅舅同我说,陈大同死在了山西,只留下了个假的账本,真的不翼而飞。”
竺玉知道山西出的事。
若不是周老将军足智多谋,连带着他们十几万无辜的将士都要死在了他们的阴谋里。
“我听说账本如今被送到了陆家,这个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同陆绥关系不差的,晚上的宫宴,你寻个借口,去套套他的话。”
陈皇后背后不止有陈家,还有江南逐渐没落的士族,还有淮阴林家。
这些年他们勾结的事情不止一两件,早就是千丝万缕分割不得的关系。
淮阴林家想要军权。
江南士族则是想复起他们士族的光辉。
竺玉怕被陈皇后怀疑,便对她点了点头:“母后,儿臣知道了。”
账本落在陆家手里,反而对她是好事。
陈皇后城府太深,若事事都叫她得逞,她往后只会更加孤立无援。
宫宴之上,竺玉被迫饮了不少酒。
今夜得了恩典的官员极家眷众多,挨个来敬酒,也够她喝一壶的。
她的脑袋已经开始发晕,她感觉自己不能再喝下去了。
金銮殿内人又多,紧闭的殿门更是叫她透不过起来。
竺玉今晚的目光时不时就往对面看,陆绥坐在他父亲的身旁,坐姿十分端正,面色寡淡,目不斜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他面前的酒杯都没怎么动过。
等了许久,竺玉终于看见陆绥起身往外,她趁着没人注意,也悄悄跟了出去。
夜色浓稠,风中裹挟着细碎的雨。
竺玉被冷风一吹,酒醒了几分,昏昏沉沉的脑袋清明了些许,不过眼前还有些重影。
陆绥站在拱桥旁,月色安宁,如皎白的盐撒在他冷峻的脸庞,孤身一人,清清冷冷。
提宫灯的太监,方才就被他给打发了。
陆绥踏出殿门时,就发觉了她跟着自己,他没回头,也没出声,静悄悄的也想看看她这是要做什么。
陆绥每次看见她就想起闹腾的狸猫。
胆子不大,脾气不小。
眼珠圆溜溜的转来转去,小心翼翼往外伸爪子,又怕被别人伤着。
湖边的风,冷得彻骨。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平常也不情愿同他过多扯上关系,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跟过来,定然是有事的。
湖面被风吹皱,他这颗静如死水的心好像也跟着泛起了涟漪。
竺玉四下看了一圈,确定这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再无别人,她慢吞吞走到他的身后。
“陆兄。”
陆绥转过身,一言不发望着她。
她喝了酒,脸上映着与平时两样的微醺薄红。
竺玉对上陆绥这双仿佛目空一切的眼睛就心虚,好像被他看穿了她是来套话的。
她咬咬牙,又往前了几步,难得对他笑了笑:“时逢佳节,陆兄怎么一人来吹冷风了?”
她不擅长单刀直入,只好先套近乎,才能开得了口,循循善诱的往下问。
陆绥瞥了眼她眉目间的紧张,唇瓣都要被她的齿尖磨得透红,她自幼就是如此,心怀鬼胎时藏都藏不住。
陆绥反问:“殿下不也一个人过来了吗?”
他没拆穿她。
少女身上淡淡的酒香,甜得发腻,散着诱人的软甜。
陆绥今晚滴酒不沾,这会儿却有些恍惚,望着她不安的神色,一时走了神。
他忍不住不多想。
有什么事情值得她避开耳目,特意跟过来。
孤男寡女,春心意动。
“我是跟着你来的。”竺玉仰着脸,喝了酒就更加乖乖软软,她有求于人时,也知道说好听的话:“我怕陆兄觉得孤独。”
这话是很刻意的讨巧。
生疏还没什么技巧。
陆绥是再清醒不过的人,但今夜无缘无故,并不疑心。
甚至觉得她字字句句都是真心,没有其他的算盘。
方才的宫宴,她频频朝他看了过来,三番五次,不知收敛,也以为他没发现。
诸如此类,今晚种种,都彰显着不同寻常。
陆绥竟有了不切实际的念头,她的心也不可能真是石头做的,为情爱困扰的不厌其烦的人,兴许不止他一个。
她对他有意。
趁着月色,同他剖明心迹。
两家从前的种种仇怨,也不是没有和缓的手段。
陆绥甚至已经开始在替她谋划后路,她的声音骤然打断了他:
“陆兄,我听说陈大同死在了山西。”
竺玉开口提起了正事。
陆绥回过神来,听清她的话,脸色慢慢的冷了下去,他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下就听出了她的意图:“殿下想问什么,不必拐弯抹角。”
默了默,竺玉垂眸:“他的账本不见了。”
其实她今晚也只是来试探陆绥,她清楚就算她开口问了,陆绥也根本不会告诉她。
若是今晚站在她面前的是吃醉酒的李裴,连哄带骗,她还可能还能撬出些话来。
至于陆绥,绝无可能。
湖边一时陷入沉寂。
寒风刮过,像打在脸上的一记耳光。
陆绥觉得她的话也是响亮的一巴掌,叫他从自作多情中清醒了过来。
他和李裴,在她眼中又有什么不同。
都是能用得上的时候,才想得起花言巧语来利用一番。
不,他甚至还不如李裴在她心中来的讨人喜欢。
陆绥步步往前,将她逼到了亭子里。
夜色漆黑,架在高出的宫灯唯余羸弱的烛火。
火光在男人冷峻苍白的脸庞摇摇晃晃,他眼瞳漆黑幽静,犹如地狱深处开出的业火,叫人心惊。
“殿下想问真的账本是不是在我手里吗?”
竺玉觉得他这样反倒可怕,看不出深浅,辨别不清喜怒。
她有些后悔今晚这遭试探,后背直发冷,巨大的压迫感之下,她想落荒而逃,刚转过身,就被身后的男人狠狠扼住手腕,男人沉默间爆发的大力像是能生吃了她。
她被困在他的臂弯间,她越挣扎,横在腰上的手臂刻意收得越紧。
两个“男人”的搂抱,当然不像样子。
竺玉又气又恼,她狠狠踩了他一脚,却像棉花砸在石头上,对他毫无影响。
竺玉不知道他这是在发什么酒疯,只觉得掐着她腰肢的手,像压在她身上挣不开的一座山,沉沉的,牢牢的,禁锢着她。
她抬头,差点碰到了他的唇。
竺玉的唇瓣一张一合,有意恶心他:“陆兄!你这是做什么?快些松手,我并无龙阳之好!”
她的话没有作用。
陆绥很冷静,丝毫不觉得恶心。
他的眉眼像落了霜,瞳色清冷,映着月色的疏离冰凉,他的手指缓缓移至她的脖颈,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喉咙。
喉咙细细的,平滑的,什么都没有。
竺玉浑身定住,像是被点了穴。

隆冬时节。
竺玉穿得厚厚的,外头还罩了件避风的斗篷,她平日里在学堂穿得也都很严实,一层叠着一层,尤其是衣领,将脖子都遮得很严实,怕得就是旁人盯着她的脖子看。
瞧出点什么不同寻常来,惹人心疑。
不过也不是没有喉结不明显的男子,真被人问起,她也提前准备好了腹稿来搪塞。
陆绥的指尖仿佛沾了些深夜的露水,冰凉刺骨,瘦白修长的指尖轻轻挑开了她的衣领,捏着她细细的脖颈,大拇指漫不经心抵着那原本该有喉结的地方,轻柔得摩挲了两下。
她好像被捏住天敌后颈的小动物,顷刻间就乖觉了下来,浑身紧绷,似乎都忘记了要动。
陆绥什么都没有说,正是因为他一个字都没说才让她觉得可怕。
她身体僵硬,往后已是退无可退。
幸亏夜色昏沉,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到底,圆润乌黑的眼眸透着几分被吓坏了的可怜,好似浮动湖面的潺潺水色。
竺玉心里已经慌乱一片,陆绥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警告她吗?无声告诉她已经看透了她的身份。
可他若是真的知道了,大可以直接去父皇跟前揭穿她的身份,欺君罔上是死罪。
她动了动唇瓣,嗓子干涩的厉害,话到嘴边,她还是不敢问明白。
陆绥居高临下看着她,挑明了话,仿佛已经很不耐继续同她装傻下去:“这里什么都没有。”
竺玉悬在半空的心,因为他这句话终是沉了下去。
她的脸色不太好看,下意识躲闪他的目光,微微撇过了脸,试图糊弄过去:“陆兄,我是在问你账本的事。”
陆绥的指腹寸寸往上抬,力道很轻,几乎没怎么用力,捏住了她的下颌,缓缓将她的脸转了过来。
他很平静也很大度的告诉了她:“账本在我父亲手里。”
陆绥的视线顺着这张脸,毫不遮掩扫遍她的全身。
他忽然想起来那日她在温泉池水中,以为不会有人过去,靠着池台,闭着眼睛全无防备的睡了过去。
没有绷着平日拘谨紧张的姿态。
很是放松。
秀美白皙的细颈枕着池台旁的边缘,小脸柔嫩,神色乖觉,竹窗透进来的光勾勒着她身上诱人的弧度。
陆绥在那天之前,就开始变得不对劲。
到现在。
还是会很轻而易举就被她吸引了目光,忍不住去关心她在做什么,一举一动,收在眼底。
陆绥不愿意承认这是情动。
他对男女情爱,很是淡漠。
陆绥的父亲和母亲,在外人看来是相敬如宾恩爱了多年的夫妻,其实并非如此。
他的母亲,对他的父亲没有几分感情。
嫁给父亲,是当年权衡利弊过后的选择,什么都算计到了,唯独没有感情。
母亲对他们这几个孩子,也没有过多的喜欢。
她只需要当一个挑不出错处的陆夫人就行,哪怕上次要为他挑选合适的妻子人选,也只是因为那是她身为陆夫人应该要做的事情。
父亲敬重母亲,应当也是有几分喜爱的。
可能不止几分,父亲在母亲的事情总会失去分寸,逐渐失去自我。
哪怕到现在,依旧患得患失,又将人看得很牢。
哪里像是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内阁首辅。
陆绥并不希望自己以后也变成这样,所以他这辈子也不想要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人。
他宁肯不要,也免得为情所困、丑态百出。
陆绥很清楚自己若是动了心,多半同他父亲是一种人,内心会不断生出业障,令人窒息的占有欲会不断不断的膨胀,无法容忍她的眼里还有其他人,更惶论心里还有第二个人。
这种可怖的独占欲,并非理智所能控制。
他从小就是这样,喜欢的东西始终都得攥在自己手里,哪怕坏了、不能用了、不漂亮了,也得摆在他的屋子里。
若是在意了什么人,便如前些日子那般阴晴不定,又或者像方才那般疑神疑鬼的。
陆绥静静回过神来,她的睫毛在颤,人好像也在发抖。
他微微蹙眉,不成想她竟然被吓成这样。
也是,这么多年提心吊胆,东窗事发是该害怕。
她看起来很脆弱,像失去依仗、清水逐流的颤颤花瓣,可怜又易碎。
她抬起眼,鼓足了勇气正视他,饶是他几乎已经点破了她的身份,这会儿她也还能装镇定:“我只是随便问问,首辅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账本在他手里,想来也不会惹出什么是非。”
陆绥看过了账本,那是陈大同他们用来保命的东西,既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手里没点对方的把柄也无法安心。
上面仔仔细细记着他往京城送的银两。
陈皇后做的这件事,尽管假于他人之手,未必能做的那么干净,抽丝剥茧被扒了出来。
对陈家,是雪上加霜。
他们是该要着急的。
也难怪她今夜会迎着风雨找出来,勉为其难的来同他卖乖。
陆绥缓了缓语气,他说:“殿下所言极是。”
竺玉也不想同他在亭台里继续纠缠,陆绥现在手里捏着她的命脉,她也没心情去想别的事情。
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堵住陆绥的嘴、她手里若是能捏住陆绥的把柄,这会儿也能反客为主。
逼迫他闭紧嘴巴。
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既说完了该说了。
她就该走了。
陆绥已经松开了手,她也能喘得过气来,胸腔不似方才那么闷得慌。
不过脚下发软,匆匆离开时脚下踉跄了两步,又没看清楚亭台下方的台阶,一脚踩空差点摔了个人仰马翻。
陆绥跟在她身后,搭了把手,他手臂有力,撑起了她有些软绵的身体,不知道是因为后怕,还是今晚喝了太久的缘故。
竺玉站稳身体后往前走了两步,很快就又停了下来,她转过身,陆绥还站在湖边,背手而立,沉默不语。
她其实也清楚,装傻和躲避都不是办法。
她又往回走,身上的斗篷挡住了大片的冷风,可她浑身还是冷得厉害,手脚冰凉。
她走到陆绥面前,男人比她要高出不少,即便她站在台阶上,也得微微仰着脖子才能看得清楚他的脸。
陆绥一如既往的镇定,平波无澜,像什么都没发生。
竺玉抿了抿唇:“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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