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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的卢)


如此这般,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离春假又近了两日。
竺玉做什么事都很慢,总是要落人一步。
她这慢性子,叫李裴看得都着急,他催了几声,眼见催不动,索性自个儿上前来帮她收拾东西。
几本书,几支用惯了的笔。
偏偏她这人又很讲究,还得将案桌和椅子都摆得整整齐齐,瞧见才舒坦。
李裴一把用力将椅子推进了桌底,扯着她的胳膊:“走了。”
竺玉慢吞吞醒过神,不仅做事温吞,说话也温吞:“你不要着急。”
李裴还想带她回李府,怎么能不着急。
那天一会去,李裴鬼使神差之下就去买了一大堆的裙子,目测都是用太子的身量去买的。
那么多裙子,都不好让家里人知道。
付了银子后,让掌柜送到李府的后门,再叫心腹鬼鬼祟祟的去拿了衣裳。
怕被母亲的人发现,到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这会儿,李裴只能耐着性子陪着她,三催四请也不好使。
走到外院,竺玉远远就瞧见了影壁下那道颀长又熟悉的身影,她没想到陆绥这会儿还没走。
往常这个时候,早就不见这位的身影了。
既碰到了人,也不好装作什么都没瞧见。
竺玉这会儿已经不生气了,早晨陆绥说的话虽然刺耳,但也是实话。
他以帝王的要求来看待她,达不到要求自是会颇有微词的。
竺玉上前去,本想打个招呼。
陆绥目光淡淡看着她,随即,黑沉沉的视线越过了她落在她身后的李裴身上,静静盯了半晌,什么都没说。
不言不语,似乎也不想同他们多说。
不知为何,李裴在他们面前,就忍不住要表现出自己同她关系是最亲近的一面。
他抬起手,忽然揽着她的肩膀。
陆绥的眼神在她的肩头停留了许久,眼皮都没怎么动,视若无睹,浑不在意。
仿佛李裴的若干举动很是幼稚。
树影匆匆。
金灿灿的余晖落在男人的眼底,浮光跃金般闪着粼粼的光辉,折射的金光将男人漆黑的眼瞳映成漂亮的琉璃色,像那清透澄澈的琉璃珠。
竺玉承认陆绥长得也是极好的。
她有好几次看着这张脸,都愣了好一会儿,哪怕日日相对,看得久了,目光也时不时的、忍不住般为他的五官而停留。
清清冷冷。
高不可攀。
是那枝头雀,水中月。
望得见,碰不着。
国子监的门口,陆绥的姐姐已经等了许久,身后的奴婢手里提着个精致的小食盒,里面装了她亲手做的点心。
新鲜热乎,闻起来就香甜。
陆绥看见他的二姐,也是一怔。
不知道姐姐今日会来接他下学。
两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长得都不差。
陆绥的姐姐看着就是极温柔的人,一身湖蓝色杭绸衫裙,罩着月白色纹绣斗篷,瞧着就是干干净净的、没有坏心的人。
“我下午刚好出门去母亲的铺子里对账,顺便来接你。”她对弟弟笑了笑,接着就让丫鬟将备好的点心拿了出来,“没想到你今日这么早就下了学,原本还想让人送进去,怕你读书累了,给你送些点心垫垫肚子。”
她知道弟弟不爱吃这些甜腻的糕点。
但是他不爱吃,总有人是爱吃的。
她落落大方朝他身后的少年望了过去,上回见面,还是将军府的寿宴,她隔着亭台水榭,遥遥的瞥了眼。
只一眼,就已满足。
她自幼就是被母亲以高门贵女培养的,知书达理,琴棋书画也是样样都不差的。
不论对谁,既不过于谦卑,也不过于刁蛮。
落落大方,礼数周全。
可唯独每次看见太子,心里不再是一潭死水,总是想多看他两眼。
皇后试着拉拢陆家,试图以联姻冰释前嫌。
可她也知道,父亲和母亲都不会答应这门婚事,皇后的母家实在不堪。
皇后的手段,也十足叫人恶心。
种种厉害关系。
她都明白。
可她还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念想。
哪怕能多看他一眼,也心满意足,不能求更多了。
她不会让父亲和母亲为难,她终究还是陆家女。
“你若是不爱吃,就给你的同窗分了吧。”
竺玉有些羡慕的看着陆绥,羡慕他有这样温柔还善解人意的姐姐。上学都特意来送糕点,怕他饿了冷了。
还顾念着他们这些同窗。
陆绥倒也不是小气的人,叫丫鬟将糕点给分了。
旁人都不太爱吃甜腻的,只有竺玉没有推辞,接过了还热乎着的糕点。
这个点,刚好肚子有些饿了。
她忍不住尝了一块,味道比她从前在豫南糕点铺里买的还要好,甜而不腻,松软酥香。
吃了一块忍不住还想再尝一块。
她默默盘算着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再尝尝味道,眼前忽然探出一双瘦长的手,粗粝指腹蹭了蹭她的唇角。
难以忽略的触感,叫她愣了神。
罪魁祸首却已经若无其事的收回了手,淡淡的解释:“殿下的嘴角有碎屑,这会儿才干净了。”
竺玉抬手摸了摸脸,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反而是他身边的李裴不太高兴,好像被碰了脸的人是他自己,李裴护犊子似的:“你少碰他。”
陆绥撩起眼皮看了眼李裴,又看了看仿佛找到倚靠的她,过了会儿,他忽然缓缓笑了起来。
他很少笑,也极少笑得这般无害。
全无算计,仿佛是最干净不过的、一个单纯至极的笑。
李裴日日与她朝夕相对,被她哄得团团转,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察觉。
积善寺都没认出来。
陆绥平静收回目光,不置一词。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的身份,总有露馅的那天,且看那日她该如何收场。
骗了那么多人。
只一个李裴就不会让她好过。
竺玉看着陆绥的神色,莫名生畏。
就像被扼住喉咙的小动物,呼吸不过来,本能的想要逃窜。
陆绥叫人先将他的姐姐送上了马车,他性子冷,也是个心狠的,但是对他的姐姐,一向体贴。
家中的姐姐、妹妹。
都该由他来看顾。
他帮姐姐整理好身上披着的斗篷,紧好系带:“外头风大,姐,你先进马车里避避风。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嗯,知道。”
说着,她临别前还是往太子那边深深看了眼,似乎想将他的样貌记得更清楚些。
门前的树影随着晚风晃动,似那剪了烛心的灯火,摇摇晃晃,还能听得见簌簌的风声。
陆绥的脸隐在阴影处,五官清俊,如玉冰透,却看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
陆绥忽然朝她看了过来,四目隔空相撞。
竺玉无端有些心慌,好像已经被他的眼神看透了一切。

第51章
回去的路上,李裴还在念叨着陆绥的坏话:“你往后见了他就离得远些,我看他也不怎么想同你亲近的,今日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倒不是李裴在编排陆绥,他那人还真是如此。
竺玉也知道陆绥好像待谁都很疏远,就是那云端上的冷月,同谁都隔着无形中的距离。
话也少。
平日和秦衡可能走得近些,但未必也有多交心。
竺玉想起来上辈子,陆绥后来好像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过他看起来似乎也不在意这些。
春假前的最后一日。
年纪尚轻的学子已经翘首以盼,归心似箭,仿佛多一刻都等不及了。
春假有小半个月。
竺玉性子懒散,心里想的就是能多睡几日的懒觉,不用再天不亮就起床。
这几个月,风平浪静,也没出过什么大事。
连先生的训斥都比往年要少,父皇每次召她过去询问她的课业,虽没有多满意,但也少了几分不满,她勉勉强强也算过了关。
他们内院的学子,不像外院那些考进来的贡生,不用住在监学里,也就省去了收拾包袱赶路回家这一程。
外院的贡生,多是出身微末,家境贫困的寒门之子。
国子监每个月给的补银,也不多。尤其是在京城这个处处都要花钱的地方,每个月那几两银子就更不够花了。
而且隔几个月便要考上一次,排名末等的就会被请出国子监。
这些人,就少不得想些别的办法,不择手段也得留下来。
有些心思不正的,便打起了旁的主意来。
甚至把算盘打到了竺玉的跟前,她才出了思学堂,刚准备去祭酒那儿,在后院偏僻无人的长廊下就被人给拦住了。
眼前的男人,身材瘦巴巴的,脸色有些惨白。
他身上穿得衣裳看起来都洗得发旧了,唇瓣干地起了皮,这天虽然比前些日子暖和,但风吹过来还是冷得刺骨,男人穿得单薄,浑身哆哆嗦嗦的。
他的脸苍白清瘦,但又有几分清秀。
男人忽然出现,将她吓了一跳。
也不知道这人在这里守了多久。
“殿下。”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过于紧张。
男人的声音有些不稳,颤颤巍巍,他在她面前乖顺低着头,弯着脖颈拉出清瘦白皙的弧度,他缓缓垂下睫毛:“我…我仰慕殿下许久,十分敬佩殿下的才情,而今能得一见,已是死而无憾。”
竺玉被他的话,吓得不轻。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有意同他拉开距离,谁知男人一下红了眼眶,好像快要哭了出来。
男人忍不住上前了两步,兴许还有理智,不情不愿的停了下来。
只是他今日既然提前来这儿守着人,必然是抱着决心的,来之前也做足了准备。
当初他被选进国子监的名次并不差。
在浔阳郡县甚至是名列前茅的。
只是家道中落,没什么钱供他在京城的花销,国子监这个地方也少不得攀比。
他总觉得那些家境好的学子都瞧不起他。
性子渐渐变得阴暗,也就不讨人喜欢,明里暗里被人欺负了好多回。
几次考试,成绩都倒退到了末尾。
他不想再过这种被人看轻的日子,他在监舍里的同窗,学业稳步上升,可他觉得那不过是因为他们家中富裕!不必为一些琐事烦心。
真论起学问,他才是最好的那个。
最值得培养的可塑之才。
于是,他就想给自己找个靠山。
内院的学子,都是家世门庭显赫的官宦之子,生来就高他们一等,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
可他们个个傲慢至极,压根没有把他们外院的人放在眼里。他便是要自取其辱,也得找个合心意的。
太子殿下,才是仅有的那个一视同仁的正人君子。
殿下长得好看,性情温和。
最重要的是,殿下似乎不抗拒龙阳断袖。
此刻,他望着眼前的千金之躯,心摇意动,情绪也有些失控,他大着胆子抓住了太子殿下的手。
竺玉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大胆,而且他看着瘦瘦的,力气倒是很大,她一时竟然没挣脱。
他忍不住表明心意。
说了一箩筐叫她面红耳赤的话,污言秽语简直不能入耳。
竺玉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被男人眼中的疯狂给吓得不轻。
忽然间。
耳边扫过一阵冷厉的风。
不知何时出现的李裴,高高握紧的拳头已经砸了过来,对着男人的脸,砸得毫不留情。
李裴将人砸倒在地,揍了两拳头还觉得不够解气,又狠狠踹了两脚。
他自幼习武,力道自然不轻。
人狠狠撞上身后的柱子,当即就吐了血,奄奄一息倒在地上,陈旧的衣袍前满是污血。
竺玉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李裴对着人下了死手,拳拳到肉:“你是什么东西,也有胆子碰他。”
竺玉看着倒在地上已经昏迷不醒的人,衣襟前染满了鲜血,瞧着就骇人。
她也觉得可怕。
更可怕的是,李裴一点儿都没觉得有什么,像块破布似的一脚把人踢开。
半点都没把他当人看。
竺玉深吸了口气,脸色发白,声线微颤:“李裴,你别再动他了。”
李裴回过神来看见她的面色不太好,以为她是被吓到了,连忙去安慰她说:“你别怕,这种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碰了还嫌脏手。”
竺玉对上他的目光,神情还有些恍惚。
李裴方才下手时,面务表情,这会儿居高临下望着躺在地上只剩半口气儿的人,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
他动手没有错。
把人打死了也没错。
是这人命贱。
认不清自己的身份,还胆大包天,以下犯上。
竺玉手脚冰冷,胸闷的有些透不过气,她白着脸说:“先把人送去大夫那儿。”
李裴不大愿意,冷着脸说:“他冒犯了你,死不足惜。”
死了更是活该。
人命就是有贵贱之分,像动这种歪心思媚上的东西就该一辈子活在他那见不得光的阴沟里。
竺玉静静看着他,蹙着眉头:“他有错,也不能把人活生生的打死。”
李裴盯着她的眼睛,想起来从前她也是这般,优柔寡断,心软至极,同情之心都有些泛滥了。
他心里有气,他帮了她,她反倒不怎么领情,这怎么能不让人恼火。
李裴本来就不是怎么能忍的人,扯了扯嘴角,他说:“回回都是你来当这个好人。”
这话听得刺耳。
竺玉就当没听见,也装作听不出话里的锋芒,李裴不肯把人送去大夫那里,她就自己去叫人。
竺玉转过身,这才发现长廊尽头还有人在。
陆绥和秦衡方才是随李裴一道过来的,恰好看见了她被人抓着手,男人痴痴对着她表明心意。
李裴会动手,也在意料之中。
眼看着人快被打死了,秦衡原本还想上去拦一拦,见陆绥不打算插手,眼神疏离,静静看着,他就也没多管闲事。
其实真把人打死了。
也不好收场。
不过,这人的命在他们眼中的确不算什么。死了也就死了。
陆绥望着她苍白的脸,李裴靠近她的时候,她往后缩了缩,躲了一下。
李裴没有察觉,陆绥倒是看了个一清二楚。
还是知道怕了。
这出闹得动静也不小。
人被抬进了屋子里,过了会儿,大夫被匆匆请了过来。
几人之间,静得可怕。
气氛犹如结了冰。
秦衡最近春风得意,自然愿意多说几句:“我说你们两个可别因为一个外人生了嫌隙。”
停了稍许,秦衡接着:“李裴说的也没错,那人死了也是他自找的。”
竺玉心不在焉握着茶杯,她不认同秦衡说的话,却也无法改变他们的观念。
偏偏她也说不得什么。
那些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也像装模作样的演戏。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眼前忽然多出几根瘦白的手指,陆绥抽走了她攥紧的茶杯,往她的掌心塞了另一盏精致的小杯子。
他从刚才就是置身之外,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茶凉了,换杯热的。”
陆绥知道她被吓到了,脸上浮着几分劫后余生的苍白。
她是远不如陈皇后精明算计,但是也不傻。
李裴对她的好,难道她当真不知吗?
她愿意同李裴走得更近,不过是以为李裴会永远听她的话。
是可控的。
甚至是可靠的。
实际上。
李裴同他们也没什么不同,是会咬断旁人脖子的。
陆绥默默地想,今日她应该看得够清楚明白了。

竺玉捏着茶杯,冷冰冰的指尖渐渐回了温。
李裴看着她的侧脸,恰好落在光晕里,皮肤晶莹剔透、像玉做的一样,下巴尖尖的,神色看着有些可怜。
心事重重的。
他刚才其实不该那样说他。
但让李裴现在低声下气的道歉,他也做不出来。
不过便是如此,李裴觉得自己做的也没有错,那人身份卑贱,碰了他就是该死。
李裴正要开口。
里间诊脉的大夫提着药箱退了出来,瞧了眼屋子里他谁都惹不起的这几位,说:“里面那位小公子性命无虞,不过内伤严重,伤到了肺腑,得在床上静养几个月。至于他身上的皮肉伤,用了药很快就会好。”
竺玉听了之后,心里好受了些。
人没死就成。
她不想因为这点事就闹出人命来。
大夫看这几位年轻气盛的小公子,个个都锋芒正盛,气势凌人,瞧着就不是好应付的。
他连忙写好了药方,不想再蹚后面的浑水。
李裴随手将药方递给他身边伺候的小厮,神色矜骄:“你去抓药,再回府去支一百两银子给他。”
一百两也够这人看病吃药的。
李裴觉得这已经是他妥协过后的做法,使唤完小厮,他还是想和太子讲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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