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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枝呦九)


她蹭的一下站起来,大骂皇太孙:“你瞒着这个做什么——为什么不敢告诉他们!”
她气喘吁吁,咬牙切齿,话语越来越快:“明明有十万军马是空的,但倪陶却帮着陛下做伪证,将十万空兵说成五万——让舅祖父相信只有五万!等到元狩二十九年,蜀州再次起兵造反时,舅祖父清点兵力发现不对劲——”
她大声哭道,“当时本来还来得及的!”
“可陛下却恼羞成怒,将他和父亲诓骗入宫软禁,不准他们说出实情,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让兰槐荫领走了这五万虚兵!”
兰山君虽然早有猜测,但还是听了这话回不过神来,等回过神时,就见太孙妃呜咽颤抖,字字泣血:“父亲——父亲是为了求陛下不要空报虚兵,不要枉顾百姓和战士们的性命,这才喝下了毒酒——”
“他是被关在屋子里,怀着最后一丝希冀绝望而亡的!”
“他求陛下放过舅祖父,放过东宫蜀臣,放过蜀州和兰槐荫带去的兵——千错万错,只在他一人之错。”
他不该去查这五万兵马。
太孙妃压抑着声音痛哭道:“可他真错了吗?舅祖父最后那十二年,想起父亲的死,背负着父亲的死,定然是日日啃噬着五脏六腑——他没有挖掉奸贼的五脏六腑,倒是任由过往啃弑掉自己的!”
兰山君闻言怔怔半晌,突然道:“实在是……骇人听闻。”
也怪不得倪万渊要去死谏了。
她摇摇头,喃喃一句:“天下百姓,何其无辜,要将他们的命变成帝王脚下的玉阶石,变成权贵的酒肉,变成别人的命。”

第67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22)
檐下惊鸟铃才响,风雨便来了。急急一阵雷声劈在屋脊之上,骑凤仙人后的脊兽竟随声掉下来一个。
刘贯吓得抬头看,发现掉下来的还是雕龙。
这便要出人命了。
他不敢马上对皇帝说这个,赶紧叫人去工部,又问小太监,“陛下醒了没?”
小太监惴惴不安摇头,“没有。”
陛下年岁越大,午间睡的时辰便越长,此时还没到醒的时候。
刘贯暗恨一声晦气,这事情竟然让他赶上了。他在廊下来回跺步,最后叹息道:“算了,还是等陛下醒了再说。”
皇帝却还在睡梦里。
他皱着眉头,听见段伯颜在他耳边不断的怒吼,“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这是睁眼就能看见的事情,陛下为什么要紧闭双眼!”
皇帝翻个身,睡卧不安。而耳边的声音不绝:“十万兵的空饷挪完,又挪太仆寺的卖马银,一个兵一个马,兵马都挪空了,最后拿什么来护佑天下?”
皇帝厌烦又心虚的捂住耳朵,“闭嘴!”
刘贯正跺脚,便听见这话,赶紧进门跪在榻边,“陛下,您醒了?”
皇帝睁开了眼睛,但半晌没有回神,而后突然看着帐顶喃喃道:“朕,有百万雄兵,不过挪用十万空饷,又算得上什么?”
“朕,虽挪用太仆寺白银,可挪出来的银子,哪一笔不是用在国之根本上?朕自己用的,不过极少数。”
他问:“阿明败仗,是朕识人不清,才叫人用那五万兵马去杀了他,这点,朕认。他段伯颜没了儿子,他气,朕就把人送到他府上给他砍——朕做了这般的地步,对得起兄弟情义四个字,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竟又盯着剩下的五万空饷不断指责朕——区区五万罢了,朕是皇帝啊!他们为什么还要揪着不放?”
刘贯闻言,后背瞬间冒出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裳。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根本不敢说话。
怎么就说到这个了。
但细细想来,倒是也合理。
倪陶的事情,别人不知,他身为皇帝的心腹太监是知晓的。
就是倪陶为陛下将那五万兵马藏了起来。
倪陶这个人,还是他去找来的。
刘贯屏住呼吸,“陛下,您是不是做了噩梦?”
皇帝坐起来,神色不明。刘贯去给他穿袜子,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更加阴沉,“刘贯,你说朕有什么对不起段伯颜的地方?”
而后突然一巴掌打在床沿上,“朕勤政爱民,从不残暴,哪里有罪?”
他就是不明白了。一个两个说他是罪人,他若是罪人,那就叫老天劈死他啊!
念头刚过,他看向窗外,皱眉问刘贯,“外头下雨了?”
刘贯扶着他起床,“是……方才还起了雷。”
皇帝手一顿:“嗯?”
刘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龙脊兽掉了。”
皇帝:“什么掉了?”
刘贯伏地,“骑鹤仙人后头的雕龙——”
话音刚落,便被皇帝扔过来的枕头砸在了肩颈上。
刘贯不敢吭声,死咬着牙继续为皇帝穿鞋。
正好工部尚书到了,他才得以退了出去。
小太监心疼他,啜泣道:“刘爷爷,小的给您上点药吧?”
刘贯摇头笑着道:“不用。”
他站在院子里看屋脊,看那一块空荡荡,本该站着雕龙的地方,看了良久,突然抬起头放在肩颈上碰了碰,缓缓呢喃道:“这也是可以掉下来的。”
兰山君和郁清梧刚从东宫回来。
因出宫的时候淋了些雨,身上的衣裳有些湿。钱妈妈立刻叫人去烧洗澡水。
兰山君本觉得不用,钱妈妈却道:“别瞧着天热,以为湿衣裳在身上燥干了没事——等你们老了才知晓错!”
两人乖乖洗澡去了,顺带洗了头。
郁清梧的书房如今是两人常来的地方。于是饭没吃,刚洗好,兰山君就去了书房跟他商量事情。
“十万兵马,即便有五万是空的,便还有五万。”
她道:“蜀州不是才三万么?按理来说,是不该输的。”
郁清梧坐在她的对面,隔着案桌道:“蜀州险峻,一直是段将军在那边。镇国公贸然过去,有所不适也是有的。”
他拿出邸报,在上头圈出一个名字,“齐淮景——当年就是他牵头造反,邬庆川曾经评价他是一个奇才。此人出身世家,却一直喜欢跟贼寇为伍,当年仅仅用五千人马,就拿下了一个城池。”
对上这样的天纵奇才,吃了败仗,也能理解。
兰山君拧眉思索再三,点头,“这里,我暂时不想。”
她也从案桌上拿出一张纸,道:“咱们就想,邬庆川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情,又或者是,他为什么要让倪家进牢狱里面去?”
倪陶一直帮着皇帝做事,已然不是一日,为什么邬庆川要在现在动他?
动了倪陶,皇帝那里势必就会惊动。
她的笔慢慢写下几个名字,“皇太孙,齐王……”
“先太子,段伯颜。”
她沉默不语,“皇帝会因为倪陶想起从前?”
想起的从前的事,就会想起从前的人。
她用笔一个一个又划掉纸上的名字,“最会想到的,应是老和尚吧?毕竟,这几年,他一直都在念叨。”
郁清梧也有些看不懂了。
他道:“引着我去寻倪陶做假账的事情?揭开当年的真相?”
“我若是知晓了没有揭开,他便来讥讽我?”
兰山君沉思:“若是没有我的身份,即便你去问皇太孙空饷的事情,他也是不说的。”
“那你就要靠着自己去查——”
她逻辑清晰,将那些不太相关却又有千丝万缕的事情连在一起,编织出一个蜘蛛网,希冀从里头找到蛛丝马迹。
但她的眼神却慢慢变得迷茫又空洞,好似又陷入了噩梦之中。
这已经成为一个习惯。
她习惯这样去推敲事情,依旧没改过来。
郁清梧佩服她缜密的心思,却又心疼她现在的神情。
他深知此刻不能叫醒她。
她正在她的梦里,他只能旁观。
他便静下来为她研墨,盯着她看。
山君,很是厉害。
不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是她本就是西施。
她的思绪是他见过最为厉害的,她总是能最快的想到许多可能性。
他也明白这是她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才得来的结果。
但苦难不应该就这般轻轻的过去,她理应用这份苦难得来的厉害去做更多的事情。
等钱妈妈端着饭来的时候,他轻手轻脚的接过,静静的摆膳。等兰山君回神时,天已然黑了下来。
郁清梧已经点了灯。
她愁闷一瞬,摇头,“先吃饭。”
郁清梧:“嗯。”
两人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郁清梧替她夹了一筷子菜,这才试探着道:“山君,你不是说,祝家姑娘治水,苏家姑娘从医——你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吗?”
兰山君一愣,点头,“是。”
郁清梧便又给她夹菜,身子往前倾,“我觉得……你方才的模样,很像是一个将军。”
兰山君骤然看向他,“将军?”
郁清梧笑起来,“是啊,将军——你是段将军教出来的,我说你像将军,有什么不对吗?”
他说,“你看,行军打仗,千丝万缕的线……依着你的本事,你也能理清楚。”
兰山君不是自卑,也不是自谦。她好笑道:“我哪里能行军打仗。”
郁清梧嚼烂一粒豌豆,好似不经意慢吞吞道:“元狩五十七年——距离现在,还有七年。”
“这七年就算是平安,但是七年后的事情,咱们谁也不知道。”
两人都去世了。
“这般的王朝,已经烂到了根上,说不得蜀州,又或者是别的地方揭竿而起,甚至是外族来犯——”
他笑着道:“山君,你不是说,咱们要走阳关道吗?我方才就在想啊,你的刀,用在战场上面,才是阳关道。”
兰山君闻言,嘴巴张大,愣了许久没有回神,郁清梧见了,恶从胆边生,拿起她搁置在桌上的筷子夹了一颗豌豆送进她的嘴里。
而后若无其事的又给自己夹了一颗含进嘴里,“山君,还有七年。七年时光,你学学兵法,即便去做个伙头兵也是行的。”
兰山君果然去沉思了。
郁清梧便就着这双筷子一直吃,一直吃,吃得最后钱妈妈来的时候还骂道:“天爷!就算是我做的菜再好吃也不能多吃啊!”
如今吃成这样怎么办?
她骂骂咧咧的去煮消食茶,临走之前还对兰山君道:“好姑娘,你去替他揉下肚子,不然难受的哦!”

第68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23)
元狩五十年五月至六月,兰山君一直都处于警惕之中。她喜欢将事情往极坏之处想,认为邬庆川肯定有后招,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和郁清梧从太孙妃那里直接得知当年真相,而没有动手去查的缘故,一直到七月,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
这让做好准备应对邬庆川的皇太孙和郁清梧微微不解。
——无论是什么阴谋,一旦过了时辰,便要失去许多效用。
但皇太孙也并不愿意借用此事来给邬庆川“回礼”。
他道:“时机不对。一是倪陶的事情不能提,二是……陛下正在怒火之中,你我都碰不得。”
时值承明殿上的雕龙屋脊兽被雷劈落,皇帝大怒,查了几日无果后,以工部监察不力为由,仗杀了经手的三名工部主事和七名工部从事。
这还是他在位期间,第一次仗杀如此多的官员。也是第一次,明晃晃将脾气发在了人命上。
他举起了屠刀,也并没有放下,弄得宫里和工部人心惶惶。
工部尚书见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牵扯到户部,说户部拨银不利,这才让屋脊之上有了损耗。
宋国公:“……”
他讥讽道:“难道缺了几两银子,就是你们工部不敬陛下的缘由?”
工部尚书反唇相讥,便又开始拉锯,皇帝一不高兴,继续仗杀了一名户部主事。
郁清梧得知之后,跟兰山君道:“倪陶保不住了。”
果然,在这几条人命跟前,内阁畏惧皇帝手里的廷杖,不再上折子保倪陶的命,七月初八,倪陶病逝在刑部大牢。
与此同时,洛阳诸多宴席也悄悄停了,唯一不消停的,是国子监的学生。
他们在倪家父子相继死去后,不再执着于功名,只想为倪陶喊冤,俱都聚在洛阳府前齐声喊道:“若是做官就如同尔等一样,这官不做也罢!”
说这句话的学生被洛阳府衙役关押,擒拿之时,兰山君还亲眼见过。
她看着这群学子有的跪在地上哀求放人,有的冲上前去用胸膛抵住衙役的刀,瞬间皮肉分离,有的依旧高喊“清君侧”,求君父睁眼。
但是他们其中很多人,估摸着都不知道清君侧应该清的是谁。
在倪万渊的死谏里,骂的是皇帝。内阁请命,是皇帝不允。
倪陶去世,是皇帝让他活不到明天。
这个道理人人都明白,但没有人敢说。他们只能说三个字:清君侧。
而没有具体的人去清,能骂的就多了。
首当其冲的是内阁。内阁如今五位阁老,除了邬庆川,另外四个已经被写了好几天“状纸”,说他们畏惧自身之命,不敢直言,愧对身上的官袍,已然是“衣冠禽兽”。
至于邬庆川为什么逃脱责骂——之前为倪万渊请命的学子被他救出来过。
于是洛阳局势至此,皇太孙思虑过后,道:“所谓一动不如一静,这般的时候,咱们不要动最好。”
兰山君却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即便无风无浪,她都不愿意只静静的等待。
她静思很久,将郁清梧找来,道:“我想把我的生死,交付与你一次。”
郁清梧手里的鸡蛋掉了下去——幸好的是煮熟的。
捡起来还能吃。
他心口一窒,慌乱问:“什么叫做交付于我……你的生死?”
兰山君很冷静,思绪也很清楚:“我这个人,习惯把所有的事情都与我这个人牵连……若是这一次邬庆川的谋划也与我有关,我想来想去,便是我的身份被他,又或者是齐王和宋知味识破。”
她看着郁清梧,“但我的身份还没有摆在明面上……我们可以好好的推衍一次,最好把邬庆川也牵扯进我的漩涡里。”
郁清梧瞪大了眼睛,既心疼她一直将自己置身于绝境的做法,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周全。
他点了点头,而后道:“其实邬庆川也来找过我一次。”
兰山君:“他说什么?”
郁清梧便又拿腔拿调的学给她听,“——我对你的期许,是长成一棵参天梧桐树,可以引来凤栖凰落,而不是让你走向穷途末路……”
兰山君挑眉:“怎么又是这些话。”
郁清梧:“他很喜欢这样对我说。”
他摇摇头,“我有时候觉得,他的执念才是最深的。”
兰山君侧头,“那你怎么回他的?”
郁清梧笑了笑,“我只回了他五个字,他便羞愧而走了。”
兰山君好奇,“哪五个字?”
郁清梧:“你这个鸟人——”
兰山君哈的一声笑出声,忍俊不禁。一转头,却见钱妈妈正站在对面的院子里,隔着扶疏花木狠狠瞪着郁清梧。
她笑着问,“你又惹钱妈妈了?”
郁清梧便把鸡蛋拍了拍灰,一口放进嘴里嚼,心虚的低下头,“哦……我不过是拿了她几个鸡蛋。”
钱妈妈急急走过来,骂道:“你这是拿吗?你这是偷!”
郁清梧不愿意背负贼名,愤怒得弱声道:“偷风月之事,怎么能算偷呢?”
钱妈妈:“哦哟,不愧是读书人哟!那你敢把自己偷鸡蛋的缘由说给山君听吗?”
郁清梧支支吾吾,钱妈妈快言快语,把经过一说,“山君哇,你好好骂骂他吧!我是不管了!”
兰山君哭笑不得,却也明白钱妈妈的意思。但她却依旧有些犹豫,甚至觉得现在这样跟郁清梧相处,非常舒适,并不愿意改变。
只是到底晚间在札记里明明白白写道:“我遇郁清梧后,才知世上男人,也有多情种。”
元狩五十年八月,国子监之事愈演愈烈,皇帝已经气得破口大骂过几次,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唯独祝家父子得了实惠。
如同兰山君所想,庆国公想要为小儿子娶祝纭为妻。
不过庆国公府在商量之时,宋国公也想到了这点。他把宋国公夫人找来,道:“这回你私下去探探,万不可再弄出热闹来。”
宋国公夫人冷笑,“你瞧着吧,必定是不成的。”
宋国公:“你什么意思?”
宋国公夫人:“这个祝纭可是跟郁清梧的夫人相交甚好,也跟文渊侯府的那个姑娘亲密无间。”
想了想,又道:“还同苏家女关系不错——你觉得这样的姑娘,能同意嫁过来?”
宋国公这段日子忙着朝政,头发都掉了不少,那还记得这些女子的名字和关系,闻言眉头深皱,道:“所以我让你私下去问!难道你私下去问的是祝家姑娘?必定是祝家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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