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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枝呦九)


郁清梧的话,是经得起推敲的。但也可能是说了谎。
这时候,就需要证据。
他问,“真的这没有任何证据吗。”
郁清梧就开始绞尽脑汁想,而后突然大声说了一句:“书信……阿不,臣妻说过,当年段伯颜不教她读书写字,她的字便是跟着各种书贴写的。”
“其中,邬庆川曾将宋知味写的诗词寄给段伯颜,她瞧见了,觉得字好,便也模仿着去写——若是把宋知味的字跟她的字放在一块看,肯定能发现相似之处。”
皇帝信了五分他的话。他抬眸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模样,而后道:“来人,去郁太朴府上……不,去镇国公府,去拿兰山君昔日的笔墨。”
郁家的笔墨会造假,但在镇国公府的时候,应当是没有的。
又道:“传宋国公,邬庆川两人进宫。”
郁清梧便慢吞吞吐出一口浊气。他想起山君对他说的话。
她说:“我的字没有人教,一半学了母亲,一半是这里学那里学,其中就有宋知味的,他的字迹,还挺特别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郁清梧的心口酸涩起来。
——曾经那些苦难的日子,终于在她的鲜血之上开出了花,终于有了一点用处来反哺自己。
镇国公府,钱妈妈正在里头求朱氏,呜咽道:“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被刑部的人带走,而后又被带去了洛阳府,如今天已经黑了,却还没有回来……”
朱氏也着急,但她也没办法。四老爷在一边急得团团转,道:“东宫受责,听闻太孙脑袋都破了。”
——这是他去好友于大人那里打听出来的。
“且清梧跪在太和殿外,一直都没有被叫起,想来凶多吉少。”
——这是他的忘年之交小徐大人说的。
此事在倪陶案后,在陛下斩杀多人之后,已经吓得他胆战心惊的,就怕郁清梧也被仗杀。
他这般说,朱氏立刻六魂无主,哭道:“天爷,我当初就说这般没有家底的不能嫁!”
慧慧听得心烦,大声道:“母亲,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看向钱妈妈:“光是倪陶案,应该也不会牵扯到我阿姐。钱妈妈,这其中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钱妈妈思量一瞬,想了想,咬牙道:“是有别的事情。”
她道:“我听见刑部祝大人说,他要请我家夫人去审问段伯颜的事情。”
朱氏和四老爷齐齐惊呼,“段伯颜?”
钱妈妈:“是。”
四老爷急急问,“山君跟段伯颜能有什么关系?”
钱妈妈:“我听那意思,像是夫人的师父就是段伯颜。”
朱氏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天爷!”
四老爷目瞪口呆,唯有慧慧和三少夫人对视一眼,这下子,可真是焦躁起来了。
三少夫人去年年末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一年来便只看孩子,什么都不管,心里正是欢心的时候,谁知道竟然出了这等事情。
她慌乱道:“这可糟了,毕竟正在气头上,东宫……”
慧慧到底年岁小,这时候也没了主意。
钱妈妈就看着这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一个人都拿不出主意来。
她恨恨跺脚道:“总要去个人到洛阳府衙去看看吧?也叫宋家和刘公公知晓,镇国公府还没死绝呢!”
慧慧闻言,立刻道:“我去。”
朱氏却一把拉住她,“你一个小姑娘,你去做什么?”
慧慧着急,“母亲,请您和四叔去一趟,不叫六姐姐孤立无援。”
钱妈妈急得眉毛都要掉光了:“只要你们能把我带进去,我就在里头陪着山君。”
朱氏却想到了元狩十八年和三十一年那场杀戮。
她当时已经记事,当然知晓陛下最忌讳的是什么。
她也知道,山君恐怕是惹下了滔天大祸。
她左右为难,一边是镇国公府,一边是亲生女儿。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油锅里头烧。
正在犹豫之时,镇国公老夫人不知道从哪里知晓此事进了门,大声道:“不准去!本就是丧家之人,已经牵连了门第,此时只要静观其变,万不可再生事端。”
四老爷上前,“母亲……”
镇国公老夫人:“老四,想想你在道观里苦修二十年的父亲和三哥,想想你死去的大哥和二哥,想想你远在穷乡僻壤吃苦的大侄儿和三侄儿。”
她肃着一张脸,对着钱妈妈道:“你去找别人吧,我家是不插手此事的。”
钱妈妈既愤怒又敏锐的感觉到镇国公老夫人虽然还是一样的让人不喜,但今日她却没有说什么疯癫话,而是像严阵以待。
钱妈妈知晓今日是在这里没用了,便道:“行,那我自己去闯一闯洛阳府。”
她就不信了,没了镇国公府,她还进不去牢狱。
她转身就要走,却被慧慧追着一块,道:“我也跟着您去。”
朱氏急急去拉扯,“你留在家里,我去。”
到底还是担心兰山君的。
不过,时机不巧,她还没有出门,便有婆子来报,“外头,外头有太监来,说是领了圣旨,要取六姑奶奶之前落在家里的笔墨。”
朱氏闻言,腿一软,直直晕了过去。
天黑了。
牢狱里,刘贯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宫去。临行之前,他看着宋知味道:“宋大人,如今您再在这里,已然不好。还是避嫌吧。”
宋知味冷着脸看他。
刘贯笑了笑,“咱家也是为大人好。”
而后道:“郁夫人,咱家请了祝大人前来,您晚间有什么事情,可以跟他说。”
兰山君吃力的站起来,“多谢您。”
刘贯便道:“应该的。”
故人之子,理应照看。
他转身之前,又叫人取来一盏钟馗除妖灯。
“这是我受郁大人所托点的灯。”
兰山君一怔,而后笑起来,接过灯笼在怀里,“那我就……不谢他了。”

长乐宫里,皇后和太孙妃一直在筹谋如何救人之事。
越是这般时候,越是不能着急。皇后到底是经历过大风浪的,除了最开始有过慌乱,很快就镇定下来,思量道:“山君那边,皇帝派了刘贯去,便是把此事看得极为重要,不愿意听一点假话。”
刘贯四岁就跟在皇帝身边,已有五十余年。
——他从未对皇帝说谎过。
太孙妃闻音知意,“刘公公……”
皇后沉默一瞬,道:“有他在,山君至少不会被滥用私刑。”
太孙妃心中有数了,缓缓松一口气,随后眼眶一红,“我当时知晓是宋知味提审,便怕齐王对山君下狠手。”
她低声道:“齐王这个人,太疯,也太看得透皇帝的念头,更喜欢踩着刀尖走。”
这样的人,冒着风险杀掉山君也是有可能的。
皇后却拍拍她的手,“不用担心,只要皇帝没有彻底厌弃阿虎,齐王就不敢对山君明着动手,他也怕皇帝觉得他以下犯上。”
她讥讽道:“且无论是刑部大牢还是洛阳府诏狱,皇帝都有眼睛,齐王是知晓的,他不敢。”
这也是她不准太孙妃派人去洛阳府的缘由。
“皇帝已经怀疑你和阿虎知晓山君的身份,你这时候去了,反而不好。”
她也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无论怎么样,阿虎和山君要保下来。”
太孙妃本要点头,却在下一瞬间理会她的意思,急急道:“可郁清梧若是死了……”
“山君怎么办?”
她摇摇头,“皇祖母,郁清梧这样的人,不该死于阴谋和夺嫡之争。”
皇后闻言良久不语,而后道了一句:“我见过折太师的死,见过自己儿子的死,见过良将郁郁而终,也见过贤臣被逼妥协,成为碌碌无为之人——元娘,这个世道,真是烂透了。”
“它不值得有人去救,不值得像郁清梧这样的人,被唤醒。”
她喃喃道:“死于党争,死于夺嫡,死于阴谋诡计,有时候反而是一种解脱。”
太孙妃知道皇后只是在做最后的打算,但心中还是悲戚起来,她身子因着上回中毒后本就不好,一急便咳嗽,皇后连忙叫人去熬药,话音刚落,就见宫嬷嬷急急走进来,“陛下宣了邬庆川和宋国公进宫,又让刘志去镇国公府取郁夫人的字迹。”
刘志是刘贯的干儿子。除去刘贯,便是刘志最得皇帝的重用。
皇后为太孙妃顺气的手一顿,“山君嫁给郁清梧之前的字迹?怎么会要这个?”
又道:“邬庆川进宫我看得懂,宋国公是怎么回事?是因着宋知味提审山君之事?”
宫嬷嬷:“这两道命令都云里雾里。但太和殿那边传来消息,陛下的怒火似乎少了一些。”
皇后和太孙妃面面相觑,太孙妃沉思道:“许是山君和郁清梧的供词让事情有了好转——阿虎这里,是没有这般本事的。”
事情确实“转”得太大。
邬庆川和宋国公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跪在地上大呼冤枉,“陛下,这绝对不可能,臣与宋国公绝对没有私交,必定是有人陷害臣。”
郁清梧一张嘴巴从未输过,立即问:“若是没有私交,宋知味怎么跟着你投靠了齐王?怎么听你的话?”
而后大声道:“难不成是他看上你人老珠黄吗?难不成是他为了得你一笑,自甘情愿上了你的贼船?”
邬庆川:“……”
宋国公:“……”
皇太孙噗嗤一声笑出来。
皇帝也想起了宋知味的名声,他揉一揉眉心,无奈道:“郁清梧,你不要胡搅蛮缠。”
郁清梧梗着脖子,挺直腰双手合拢行礼:“是。”
但仅仅凭着这一句话,就让邬庆川和宋国公知晓事情不妙。明明中秋宴散的时候陛下还在大怒,但现在竟然已经隐隐偏向郁清梧了。
不过两个老狐狸也不可能被吓着,宋国公马上道:“陛下,事事要有证据——就算是有一封书信来往做证据,臣都无话可说。”
邬庆川也连忙道:“请陛下明查,郁清梧所说皆是无稽之谈!”
郁清梧冷笑连连,却岔了话:“陛下,臣一直以为,臣与邬阁老断义,是因着他杀了阿兄,臣没办法再与他虚与委蛇,但是现在想想,其实即便没有此事,臣也会成为他的弃子——从始至终,臣早该明白,在他一直于臣的耳边提及宋知味如何厉害的时候,臣便要知晓,他和宋国公想要培养的,都只是宋知味。”
“臣,应是被养了来给宋知味做打手的。”
邬庆川:“陛下,臣请郁太仆拿出证据,而不是空口白牙的污蔑!”
郁清梧立刻回击:“邬阁老,下官敢对陛下说真话,你敢吗——下官敢对陛下发誓,倪陶一案与下官没有一点关系,你敢吗——你敢发誓,你没有因为阿兄知晓你的秘密,所以将他杀害吗!”
邬庆川在听前面话时还想答声,但听见最后一句话却心下一顿——他不敢。
他确实跟苏行舟的死有关。
这事情,皇帝之前不予理会,但不予理会却不是不知情。
可这般关键时候,他哪里敢退一步,遂咬牙道:“为何不敢?”
宋国公历来懂皇帝的心思,闻言心口一窒:完了。
郁清梧将倪陶和苏行舟的死合在一句话说,本就是陷阱。而苏行舟的死,邬请川不该撇清。
果然,他这般一顿,一敢,落在皇帝眼里,就成了另一种意味的铁证。
皇帝当然知道苏行舟是为什么死的。
他冷笑道:“你又有何不敢?朕看你敢得很啦。”
宋国公暗恨邬庆川愚蠢,竟然敢在这个时候还死咬住自己清清白白。他们这些人,在皇帝眼里有什么清白可言呢?
他看向邬庆川,示意他别在这个时候犯蠢。
邬庆川也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做错了决定。他连忙磕头道:“陛下,臣与苏行舟的死,确实有些关系,但臣没有杀他……”
他慌乱磕头,还试图狡辩,郁清梧跪在一边,心头那股戾气又涌了出来。
他的眸光愈来愈冷,周身也没了刚刚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而是看着邬庆川静静的问,“邬阁老,别在陛下面前耍这种小聪明。”
“你没有亲自动手,难道就是清清白白一个人了——”
邬庆川却也不是蠢货。他在慌乱之后不再自证,只道:“那你又敢不敢当着陛下的面说出,你和段伯颜养女合谋翻出倪陶案的事?”
郁清梧朝着皇帝拱手:“在阁老来之前,下官就已经交代清楚此事了。陛下明察,已经去取证据。”
邬庆川手一紧,狐疑抬眸,不知道他说的证据是什么。
他发觉自己可能确实小瞧了郁清梧的手段。
宋国公却心头忐忑起来,他实在是太了解皇帝了。陛下的态度从刚刚起就很奇怪,很可能就是因着这份证据。
他看向皇帝,哀求问:“陛下,是什么证据?”
话音刚落,便见太监刘志捧着几本手抄经书进殿奉给皇帝。
皇帝抬抬袖子,取了看,发现是太平经。他随手取了一张纸,上头写:“得善应善,善自相称举,得恶应恶,恶自相从。皆有根本,上下周遍。”
刘志低声道:“据镇国公夫人说,这是郁夫人在元狩四十七年冬,也就是刚来洛阳的时候,替老镇国公和镇国公抄写的太平经。”
是进洛阳就写的,便没有作假的机会。且这一笔字,一看就是常年如此写,所以才写得行云流水,不带刻意。
这种东西,隐瞒不来。
皇帝点头,又拿了一本宋知味上的折子。两手字摆在一起,便能明显发现女子秀气的笔力之中,带着一股宋知味字迹的韵味。
确实一看就知,是有三分像的。
虽然还不能最后确定,但皇帝心里已然信了七分,脸沉下去,突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都骗朕吧!骗吧骗吧!把朕骗得团团转,你们就得意了!”
宋国公赶紧道:“陛下,您息怒——臣与邬阁老从前真的没有私交!”
皇帝气得哈了一声,“你自己看,你自己来看!这两手字,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宋国公赶紧爬过去捡起地上的折子和太平经看,而后绝望的发现,兰山君的字确实有一部分是模仿着儿子的字去的。
他喃喃道:“这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呢?
他道:“可能是恰好学了同一个字帖。陛下,这也是有的啊——”
皇帝也是还疑心这个,所以还没有大发雷霆。他憋着气,“那你们就找出证据来!”
郁清梧却在此时道:“陛下,臣请陛下,让臣妻前来对峙。”
“这件事情,只有臣妻知晓得最清楚。”
皇帝大声喊:“刘贯呢?”
刘志躬身:“陛下,算着时辰,刘公公应该快回了。”
邬庆川便觉得从刚开始进殿要对峙的事情已然不对劲。他试图重新让皇帝记起他们今日要说的是倪陶一案,“陛下,臣与宋国公确实冤枉,他们没有证据,只能诬陷,但兰山君是段伯颜养女的事情,却是证据确凿的。”
皇帝本就不快,闻言大骂道:“闭嘴吧!他们也说你跟段伯颜私下来往十余年,段伯颜的尸体还是你让苏行舟去埋的,段伯颜的棺材也是你买的——这事情,难道不是证据确凿吗?要论起来,你才是那个居心叵测将兰山君送到洛阳的人!”
这事情,越想越不对劲。镇国公府突然找回一个失踪十六年的女儿,本就是离奇的事情。说不得这里面就有邬庆川的手笔。
邬庆川:“……”
他急起来,“陛下,臣冤枉!”
皇帝都气笑了,“邬庆川,你实在是愚蠢。”
宋国公就朝着邬庆川摇摇头,让他不要再说。
现在事情未明,多说一句,就多错一句。
但他不说,郁清梧却一会就蹦出一句话。
他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有一次宋知味从窗户上掉下来,伤疤一直不好,宋国公写信去蜀州给邬阁老,邬阁老便寄了一瓶药来洛阳。”
皇帝眼睛眯了眯,没有搭理他。
郁清梧却没有完,等了一会,又道:“对,还有一次,邬阁老收到信,臣还偷偷看过,宋国公在里头说——说陛下私下对他说了一句话。”
皇帝抬眸,涉及己身的忌讳,终于开口,“什么话?”
郁清梧回忆道:“——应当是一首诗:秋霜渐降夜生寒,独倚轩窗望月残。”
皇帝蹭的一下站起来。
宋国公头皮开始发麻。
郁清梧:“宋国公说,陛下明明不擅诗词,却喜欢吟诗作对,且更喜欢让他改词。他揣摩您的心意,不敢多改,只改了一个字,把秋霜渐降夜生寒改成秋霜突降夜生寒。因改得没您好,您才没有生气,笑着骂他:还是算了吧,你幸而没去科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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