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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枝呦九)


“若是朝廷开支都需要太仆寺来补,那还要户部做什么呢?户部将近二十年里一直没有进账,难道就不曾羞愧过吗?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宋大人也太没有远见了。”
皇帝其实也觉得这话没错。
户部这些年确实一直亏空。之前有钱用,他睁只眼闭只眼,如今有事了,户部却一直给不出解决的办法,让他多了许多烦恼,心中还是不悦的。
他问,“你有何良策?”
郁清梧便历数太仆寺艰难,又道:“虽然艰难,但若是为国为民,臣绝无二话。只是臣看往年账本,其中借给诸位大臣银钱诸多,前前后后,加起来共计二百三十五万两,这笔钱,却应收回来弥补亏空。”
皇帝眼眸一亮,“朕差点忘记此事。”
皇帝多年来一直都想做个仁君。如何为仁呢?便给大臣们借钱,让他们买大宅子,吃好的,用好的,玩好的。
若是有人不借他的银子,他反而会觉得这个人跟自己有二心。
也就是最近几年国库亏空的厉害,才没有继续往外面借。
而他借出去的这些钱,也是由太仆寺挪的。
皇帝之前的意思是这些钱就不用还了,毕竟是他的恩典。但如今郁清梧提起来,他又觉得此事可行。
只是借钱容易还钱难,皇帝道:“怕是不好催债。”
郁清梧便推荐宋知味,“这银子要上来,也是充的户部亏空。宋大人忙碌,可小宋大人却无事,不然也不会整日盯着太仆寺的银子了。”
皇帝笑起来,“这可是得罪人的差事。”
但是让宋知味去,却也合适。
他是宋国公之子,又是兵部的人,无论怎么看,立场都是合适的。
皇帝答应了此事,对郁清梧也很满意,跟皇太孙道:“他不像外头那些读书人只一味知道莽进,还是很稳重的。”
但这小子很有些眦睚必报。他皱眉道:“宋知味也是为了朝廷的开支才向太仆寺要银,他就一直盯着不放,怎么,这么大的阵仗,是告诉别人不要得罪他么?”
皇太孙就笑着道:“别人,我倒是不知道。但是郁大人和小宋大人……很是有些渊源在。”
皇帝:“哦?”
皇太孙:“宋知味曾经求娶过郁夫人。”
只一句话,就让皇帝大笑起来,将怒气散了去,好笑道:“原来如此。”
一旦把朝廷的事情牵扯到私德上,他就会放心多了。
但皇太孙却从承明殿回到东宫后,警告郁清梧,“不可再针对宋家父子,有些事情,过犹不及。”
郁清梧躬身道是。
等兰山君进东宫的时候,皇太孙还让她劝劝郁清梧,“宋家现在还不能倒,他却咬得有些紧了。”
而后顿了顿,道:“我怎么觉得,他是想逼着宋家投靠齐王或者魏王呢?”
兰山君一愣——只要宋家参与党争,对付起来就有缘由了。
如此,就不仅仅是她要对付他们,太孙一党也要对付。
兰山君曾经也想过这个办法,但是经由她做,无异于雪夜登山。她的办法一直是稳。
她不觉得自己可以搅弄风云。
一个几十年都在后宅之中的人,即便是旁观了两年多的朝堂之事,对这些也知之甚少。她虽然一直在学,从不惫懒,却还是终究无法在此时真正的掺和进这些大事里。
好在她不急,也不气馁。即便比对着郁清梧,她也会想:她比他少了二十年的读书和朝政时光。
再学一学,走一走,也许就可以了。
而在她没有能力掌控的时候,她也没有打算引着郁清梧去针对极力宋家。
她不敢。
朝堂瞬息万变,今日之局面来之不易,她不敢操之过急。
于是,这两年来,郁清梧知晓她恨宋知味,便没想过结交宋家。但是,因无利益冲突,他也没有这般针对过。
兰山君心中的揣测越发多,但等回去的时候,她却没有多说,只是淡淡的提及了一句宋知味,“他最近的名声可不太好,都说他好人夫,还有不少男人递名帖过去求一夜风流。”
郁清梧知道今日她去东宫了,他估摸着皇太孙会对她说什么,于是为了不被她劝说,将头低下去装作专心用饭的模样:“嗯。”
兰山君看他谨慎得很,都只说一个字了,便转了话题:“今晚的菜好吃吗?”
郁清梧:“嗯。”
兰山君:“早间的包子好吃吗?”
郁清梧:“嗯。”
兰山君:“如此穷追不舍,是为了我么?”
郁清梧:“嗯——不嗯——不是。”
他连忙摇头,“不是为了你。我心里有数的。”
他道:“户部那个样子,难道宋国公就没有责任吗?如今太仆寺无银,只能逼着他们去催借款。”
兰山君给他盛了一碗粥,“这些我都不太懂,却又忐忑得很。”
她认真道:“郁清梧,我虽然恨他,却也知晓有些事情急不来。我不急的——你也别急。”
郁清梧接过粥喝,一想到她是如何守着这份恨意框死在噩梦里,他的心绪便又有了酸涩之意,轻轻点头道:“你别担心,我也没有急的,我做的这些,都是算着去,不会过火。”
但他坚决不能让皇太孙和宋家于一条船上。
谁知道最后会怎么样呢?
皇太孙毕竟是皇太孙。郁清梧不敢赌。
兰山君闻言,眸光闪动,道:“今日太阳好,钱妈妈正领着人为我晒书,你的书房要晒晒吗?”
郁清梧摇摇头,“不用晒。”
兰山君又给他剥了一个鸡蛋,“我听钱妈妈说,你这半年买了不少书。”
郁清梧手一紧,“是。朝堂太过压抑,我便买了些话本看。”
兰山君站起来,“我最近也想看看书——可能借给我翻阅?”
郁清梧头皮一僵:“好,我回去给你找一本。”
兰山君点头:“那你先吃,我去跟钱妈妈晒书。”
郁清梧哎了一声,又懊恼不已。
她刚刚提及宋知味的时候,他就应该多骂几句的。但又怕说的多了,山君会察觉出来。
他甚至怕她已经察觉出来。
他回到书房,精心挑选了一本不涉及鬼神的风月之书,顿了顿,又放回去,拿了一本不涉及风月的衙门审案话本。
里面都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十分大快人心。
兰山君看着手头的书笑了,她点点头,“多谢你。”
等他走了,她拿着钱妈妈从书铺掌柜那里拿来的货单册子沉默不语。
她问钱妈妈,“这书册子确实无误?”
钱妈妈拍着胸脯保证,“肯定无误,我上回在他那里买了那么多——书,可是大主顾!”
只是,她好奇问,“你查他买了什么书做什么?”
别家的妻子都是查外头有没有人,山君却查他外头有没有书?
真是奇奇怪怪的。
但她不识字,又看不懂这里面的机锋,急得抓耳搔腮,“他到底买了些什么书呀?”
兰山君:“一些……神神鬼鬼的书。”
宋知味被迫领了催债的差事,但这份差事实在不容易,没几天就成了众矢之的。
郁清梧作为提出这个法子的人,境遇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但他名声一直不好,倒是没人骂他。
宋知味便气得在家里发了大火,“我真是不明白,他这样做想干什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难道真是条疯狗?”
随着他一日一日成为别人的调侃对象,一点一点在官场被压着打,回来还要被母亲唠叨成亲之事,他身上那种淡然如菊的气质早已经去了一半。
宋国公便对他有些失望,道:“皇太孙一党越发厉害,再继续下去,便是另一个齐王。那么此时,郁清梧用你做刀去催债款,好处他也得了,陛下的忌惮也少了。至于百官的不耐?他应当也没在乎。”
即便没有此事,难道齐王和魏王一党会放过他?
他叹息道:“知味,既然已经入了局,便不要失去理智。你是你们兄弟之中最聪慧的,在局外的时候头头是道,怎么现在不行了呢?”
宋知味便只好收起怒火。但这笔银子一直到五月还没有催完——进了口的东西,怎么会愿意吐出来呢?
兵部眼看无果,便继续上书去求皇帝给银子。
齐王世子代替齐王入朝堂,很想做出一番事情来,便拉着邬庆川等人商量解决的办法。
与齐王不同,齐王世子对邬庆川颇为和善,甚至敬重。他说起邬庆川当年的风采,说起他的斐然文章,说起他对寒门学子的厚待,最后郑重行礼:“我对阁老一向敬仰,还望阁老帮我。”
邬庆川在齐王那里受的不被重视的气总算是顺畅了。
他给齐王世子出了个主意,“朝廷无银,百姓无银,百官无银,但是陛下有银。”
天下最有钱的就是陛下。
齐王世子犹豫,“这般一来,陛下会厌弃我吧?”
竟然还真的动了这个心思。
邬庆川诧异而笑,深觉齐王世子不像齐王多矣。
这样的人比齐王好相处多了,他宽慰道:“我心里有向陛下要银子的人选,不会殃及咱们。”
齐王世子,“陛下会出这笔银子?”
邬庆川:“不会。”
齐王世子不懂了,“既然不会,那阁老此计是有什么其他的说道?”
邬庆川笑吟吟的道:“逼急了陛下,那朝堂就会乱起来。今日之局,自然也会破解了。”
齐王世子皱眉,“请阁老明言。”
邬庆川:“陛下是个不愿意变的人。”
他今年之所以会任由郁清梧弹劾宋知味,稳住太仆寺的银钱,便是想让郁清梧把战马归整好,不让兵马落入他人手。
但他害怕的是兵马,不是百姓卖马,不是官逼民反。
邬庆川笑着道:“如今太仆寺的战马统数已经进入尾声,咱们只要逼一逼,陛下便会又想到太仆寺,此事便解决了。”
齐王世子闻言却不舒服。
他回去跟齐王道:“我以为邬庆川会是一个有志之士,虽然换了立场,却也有良知,但我怎么看,都觉得他是故意用这招来逼迫郁清梧妥协。”
齐王虽然被关在府里,却并不颓废,他悠闲的喝了一口酒,教导道:“他本就是这般的人,只是当年站在先太子和段伯颜的身边,便显得高大起来。”
齐王世子却不愿意简单的定论邬庆川,他道:“邬阁老之前还是做过实事的。”
齐王瞧着他看,齐王世子摸摸鼻子,“父亲,你看我做什么?”
齐王叹息,“我在想,我怎么会生出像你这般的儿子。”
黑窝窝里生出了个白凤凰。
他拍拍齐王世子的肩膀,“你就等着邬庆川去做吧,别插手便好。”
齐王世子无奈点头,“是。”
元狩五十年五月中旬,兵部侍郎倪陶上了一封折子求皇帝拨银,本是例常上折,皇帝随意拿起,打算看完就扔到兵部那堆无休止求拨银的折子里。
谁知道刚翻看就气得大骂:“将倪陶给朕带过来。”
府兵到倪家的时候,倪陶不明所以,倒是他的儿子大声道:“是我换了父亲的折子,求公公带我去见陛下!”
等郁清梧知晓此事的时候,倪陶的儿子倪万渊已经撞死在承明殿前。
郁清梧背后冒寒气,拿着誊抄出来的折子仔细看。
“兵部要银,户部无有,太仆寺无有,各处州府地方皆无有!”
“兵部一议挪借,而挪借尽矣。一议加派,而加派尽矣,一议搜刮,而搜刮尽矣……至于法已尽,路已寻,再无银两,户部无可奈何,兵部无可奈何,朝廷无可奈何,白银去何处?①”
“依臣愚见,天下白银尽数都在陛下私库。臣恳陛下,即日拨银前往云州,越州,青州等地……”
他闭上眼睛,一时之间,身心无力。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天,滴水未进。
兰山君过来的时候,他打起精神应对。
兰山君问:“可是自责?”
郁清梧顿了顿,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道:“宋知味也许跟邬庆川联手了。”
他心里确实是愧疚的。邬庆川是为了对付他才把倪万渊这样不惧生死的人引向这条路。
而如此急切的想要给他一个教训,估摸着也是为了拉拢宋知味和宋国公府。
他声音低沉道:“倪万渊之死,有我的缘故。”
“这篇折子,写得极好。他写的话,也是我想说的话。邬庆川用这样的人,用倪万渊的死,是想告诉我,我不配在他面前挺直腰杆。”
他如今这样,也算是苟且偷生之人。
兰山君就静静的看着他,突然道:“那时候,即便没有你对付宋知味,也有过这么一回事。”
郁清梧本在沉思倪家的事情,闻言头皮瞬间发麻,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山君……”
兰山君笑了笑,“你怕我吗?”
她此时也算是不人不鬼。
她还记得郁清梧说过,他是怕鬼的。
郁清梧却怔怔摇头,“当然不怕。”
他怎么会怕呢?
兰山君便定定的道:“那我来告诉你,当时,邬庆川应该也利用倪万渊闹事过。只不过不是去撞承明殿,而是让他带着国子监的人闹事。这事情被压下来了,也没有死人,所以我知道的不多,也没有想起。”
“若是这般算来,那我也是罪人。”
郁清梧就明白她真的已经揣测出自己知道她的过往了。
他惊恐道:“山君……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兰山君依旧静静的站在那里,认真点头:“我知道。”
他一直在克制自己。
她说,“但我也不能瞒着你……不能看着你这样自责。”
之后会发生更多他们即便知晓将来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郁清梧,我回来这么久,经过这么多事情,发现事事早有注定。愧疚不来,也帮扶不尽。”
郁清梧便急急要再说,兰山君却看着他道:“你死于元狩五十七年冬,身首异处。”
郁清梧神情一窒,喃喃道:“是吗?”
兰山君言语轻柔:“是。”
“据我所知,你也用这条命去撞过这座暗无天日的城池,想要撞出过一缕光来——郁清梧,你并不需要为倪万渊的死愧疚。”
“你也曾没命过。”

兰山君点头,“对,元狩五十七年冬。”
她轻声道:“那日大雪,不见晴空,我经过断头台,正好看见邬庆川亲自持刀砍下了你的头颅。”
当时情景,距离现在只有七年时光。所以他猜到了,他不害怕,还愿意相信,她便也愿意坦诚。
郁清梧却在沉默之后抬头问,“那我——那我可曾对你见死不救过?”
兰山君一愣,本以为他会问他自己的生前死后事,却没料到听见这句话。
她摇摇头,心下动容:“不曾。”
郁清梧:“那我可曾与你擦肩而过,对你的命运熟视无睹过?”
兰山君摇头,“不曾。”
她道:“你上断头台的时候,我是第一次见你。但隔得太远,你应是没看见我的。我们也不算是见过。”
郁清梧就道:“这样啊……”
原来她说他们不是故人,也是真的。
只是这样的相遇,未免也太过于残忍。
但几瞬之后,他又轻舒出一口气:“如此,我知道不曾对你犯下过罪孽,便也算是心安一些。”
兰山君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这片并不遮掩的爱意。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好一会儿才问,“你不问问你自己吗?”
人应该对自己的将来最是在意。
郁清梧却摇头:“既然撞过天光,便应是无憾的。”
他笑笑,“只是死在邬庆川的手里,到底心有不甘。”
兰山君便定定的看向他,“我说过,若是最后咱们赢了,你下不了手,我便替你挥刀。”
郁清梧眼眸越发轻柔,他想,怎么会有山君这般受尽苦难还如此坚韧良善的人呢?
他真是三生有幸,才有了今生的相逢。
但等抬头看她,见她眉间眼里尽然平静,即便说起这些,也不曾起过波澜,眸眼便又开始酸涩。
他想知道她的将来和生死。
他低声问,“那你,那你是我死后多久……”
兰山君:“第五日。”
“你死后的第五日,我被宋知味捆绑住手脚,直接送去了淮陵。”
郁清梧的手慢慢紧攥起来,“他,是什么缘由都没有告诉你吗?”
兰山君摇头:“一个字也没有。”
于是只能在无边黑寂里揣测真相。
为了能做个明白鬼,她恨过太多人,凡是与当年之事有牵扯的,她都恨,恨得让自己面目全非。
她也日日夜夜都在自省,自省为什么会被如此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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