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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枝呦九)


她将他看成是一个救苦救难的圣僧。
他普度众生,但她不需要他渡。
她能渡自己。
因为能渡自己,她想的她和他,是同舟共济,而不曾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爱,何况是男女之爱。
兰山君再次叹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此时,她倒是懂得了他方才的不愿意开门。
她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打开那扇门叫他进屋。
屋外,钱妈妈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在院子门口徘徊了无数次的郁清梧,低声骂道:“是你做错了什么事,让山君赶了出来,还是你做错了什么事情,做贼心虚,不敢进屋了?”
郁清梧本本分分的道:“我既做贼心虚,山君也不愿意让我进屋。”
哦哟!天老爷!钱妈妈一根手指头戳在他的头上,“郁少爷!那你就是做了两件错事嘛!”
郁清梧被戳得头一低再低,“嗯。”
他闷声道:“钱妈妈,你戳戳我这双眼睛吧——这双眼睛瞎了,也就不惹事了。”
钱妈妈:“……”
她啼笑皆非,干脆与他做一股东风,高声道:“郁少爷,既然如此,那我就戳瞎你一双眼睛——”
郁清梧不曾想她竟敢高呼,连忙吓得转身去看屋子,既惶恐又期待,却见那扇门迟迟不开,门窗上也并无人和灯的身影。
他垂头丧气,心里苦涩:早知道,他就不该开门。
但刚这般想,就见屋门蓦然打开,山君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郁清梧顿时又想:也许开了门,终算是好事。兴许事情有转机呢?
总是要有一个还俗的机会,总是要让她知晓,自己也是个男人。
他有七情六欲,有贪欲,有私情,爱上她实在是合情合理。
只是看着她那一双无情目,他又不敢放肆,只好道了一句,“山君——钱妈妈要戳瞎我一双眼睛。”
钱妈妈震惊:“……”
郁清梧:“难道您方才没有说?”
钱妈妈:“……说了。”
郁清梧:“您还戳吗?”
钱妈妈迟疑,“我还戳吗?”
两人齐齐看向兰山君。
兰山君转身进屋了。
郁清梧踌躇不定,钱妈妈一脚踢过去,“快去吧!不然我踢断你一双腿!”
郁清梧被“踢”得进屋了。
山君不在外间。
他关了门,走到拱门处,轻声道:“山君……我,我来给你早间续灯。”
兰山君嗯了一句,并无多话。
但于郁清梧却已经够了。他没有被扫榻出门。他还能睡在榻上,就证明山君这根水灵灵的萝卜,还是将带出来的泥填了一些进他这个欲壑难填的洞里。
他抱着被子,发出满足的感喟声。
兰山君却睡不着了。
他在装傻。她也能装傻。
这份傻不知道能装到什么时候,但她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份关系。
一夜无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天亮的时候,她侧头,就见郁清梧正在为她换灯。
两人三月成婚,如今十二月。成婚多久,他就早起为她换了多少次烛灯。
他还给她买了许多不同的钟馗除妖灯。
她也曾拒绝,但他说:“我早间总是心悸,不知为何,为你换一换灯,便觉得心平稳多了,觉得灯一亮起,今日便又是一个好天景。”
她就随他去了。
如今细细想来,他的情意早已就露了出来,只是她做了瞎子而已。
她叹息一声,低声喊:“郁清梧。”
郁清梧却不敢听,生怕听见自己不喜欢听的。既然眼睛已经惹了祸端,耳朵就不要再惹祸了,他情愿再让钱妈妈戳聋他一双耳朵。
他急急道:“钱妈妈叫我呢,我先出去了。”
兰山君只好作罢。她也没有想好要怎么说。
她今日还要进东宫看望太孙妃。郁清梧却不用去东宫了,他到底是臣子,未有正事,多去不好。
他去了太仆寺。又请龚琩喝酒,问,“你觉得宋知味这个人怎么样?”
龚琩是个精致的纨绔,闻言意味深长的问:“你问哪方面?”
郁清梧:“自然是各个方面。”
龚琩:“他那方面不太行。”
“其他还挺好的。”
郁清梧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不是说断袖之癖吗?”
龚琩理直气壮,“你没听说过吗?他是……”
他手掌翻了翻,“下面那个。”
下面那个,怎么行?
郁清梧这阵子实在忙于王德义和林奇之事,对宋知味没有关注,他既诧异又痛快的问:“怎么传出来的?”
龚琩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有人去问文渊侯这事,文渊侯一激动,说自己从来都是雄风不落。”
他既然雄风不减,那宋知味肯定不行。
郁清梧给龚琩斟酒,“除了这些,他还有什么可说道的?”
那还真没有了。龚琩道:“他这个人,年少的时候读书用功,文章很好,人品也行,虽不假辞色,但却有一身君子骨,很是正派,在洛阳受人追捧得很。”
“只再是厉害,有宋国公珠玉之前,他家权势已然滔天,再进一步,难道还要跟皇家相比吗?”
龚琩看看左右,“陛下可不愿意!”
宋国公也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思量再三,就没让宋知味入朝为官,只去了国子监当个小差,于是诸人就说他淡泊名利。
但即便这样,郁清梧当年考中探花,做出经世致用文章名声大噪时,宋知味的名气还在他前面,被好事者合称为“北宋南郁”。
龚琩说到这里,揶揄道:“谁知道多年之后,你们竟然还有一段缘分……当初嫂夫人看上你舍弃宋知味的事情,如今还有人津津乐道。”
郁清梧:“宋知味这样的伪君子,怎么能得到姑娘欢心?”
这倒是。因之前连说四家都无终而返,宋知味私德的名声确实越来越坏,如今还未说到好人家的姑娘。
但这也并不能影响他最近在朝堂上很是显眼。
宋知味补的是兵部职,领的是主事缺。因前任兵部尚书林奇被杀,新任兵部尚书杨馗无人可用,干脆用起了宋知味,而他能力确实出众,在兵部行走如鱼得水,很是得重用。
龚琩拍拍郁清梧的肩膀,“怎么,你还记恨他呢?”
郁清梧笑起来,“我记恨他做什么?”
龚琩:“也是,虽然他厉害,但少卿你更厉害。”
就郁清梧一人,便帮扶皇太孙杀了齐王三员大将,已然成为蜀党继徐大人之后的最大势力。
他娘就说,“郁清梧这个人,揣测陛下的心思极准,不仅豁得出去,还忍得了气,他日必成大器。你跟着他,倒是没错。”
龚琩便热情的给郁清梧倒酒,“少卿,你打听他到底做什么?”
郁清梧:“你知道他跟杨尚书说什么?”
龚琩:“什么?”
郁清梧讥讽,“他还想卖太仆寺的马给兵部发军银。”
这事情确实没有冤枉宋知味。
太仆寺重新归马,账目清楚,皇帝暂时无钱可用,又将欠太仆寺的一千万两银子当做忘记了,于是兵部也无钱可用,更加没有钱给战士发俸禄。
杨馗初到兵部,愁得脑袋都痛了,宋知味便出了“延续旧例”的法子。
龚琩脸色沉下去,“他有病吧?!”
他这辈子也没有想过自己对马能爱得如此深沉。
谁敢卖马,他就骂谁!
“国计艰难成什么模样了,太仆寺的马再卖下去,百姓还怎么活?因为苏老大人的死和你死咬林奇养战马的事,陛下才对咱们重新归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这事情都做好几个月了,他又要来搅和?”
郁清梧:“我听你方才所言,他这个人,爱权爱利得很,怕是想要借助咱们的肩膀去夺名争利。”
龚琩拎起酒坛子大怒道:“干他丫的!我现在就砸破他的脑袋!”
郁清梧将酒坛子接过倒了一杯酒给他,“如今我还能信得过谁是真心实意,不掺杂半点私心为太仆寺?我只信得过你了。”
“我心里也怒,却也不能与外人言。毕竟他也是为了边疆战士好。”
龚琩激动又愤怒:“为了边疆,便去逼着陛下拿钱,逼着咱们算什么本事——陛下欠咱们银子呢!凭什么还要咱们拿钱?”
郁清梧诧异的看他一眼。龚琩不好意思的问,“少卿,你看我做什么?”
郁清梧失笑道:“那么多人,谁都知道这个道理,可只有你说了出来。”
龚琩慌张道:“那大人,咱们怎么办?”
郁清梧:“等。”
今年的军银俸禄都还欠着各地呢,兵部已经上了几道折子,可陛下还是无动于衷。
如今快要过年了,各部不好催,等过完年,才是一场大戏的开幕。
他也拍拍龚琩的肩膀,“明年开春,我太仆寺卿的调令便下来了。到时我势必死咬住宋知味不放,非把他咬下一块肉才行。”
“我朝着前走,自然不能时时顾忌后头,你的身份在那里,轻易无人敢动你,我便把后头的事情交给你了。”
龚琩便觉得自己好似一瞬间长高了许多,能够撑起天地来,狠狠点头,“少卿,您放心,谁敢卖我的马,我就宰了谁!我在,马在。马亡,我亡!”
郁清梧:“快过年了,别说死。”
龚琩:“呸呸呸!”
郁清梧看看天色,拎了拎酒坛子,“我要回家了。”
龚琩:“那你拿酒坛子做什么?”
郁清梧眼神闪着寒光,“我气不过。”
龚琩崇拜极了,“魏王果然说得没错,你这可真是‘一旦迫之,必发狂疾’。”
郁清梧:“……”
并不是那么的好听。
龚琩却忍不住带路了,“走走走,就砸酒坛子这事情,我自小做到大,过年之前,咱们给宋知味来个开年红!”
元狩四十九年腊月初十,宋知味的头第一次上药。
他脸色铁青,平日里的淡然再也维持不住,痛声道:“这群纨绔!”
宋国公皱眉道:“怎么回事?”
宋知味却觉得没有面子,深吸一口气道:“走在路上,龚琩他们在打架,我被殃及了。”
宋国公:“是被殃及了,还是被针对了?”
宋知味:“针对了。”
他淡淡的道:“估摸着还是为了兵部银子的事情。”
宋国公叹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宋知味嗯了一声:“儿子不会跟傻子计较。”
宋国公却知晓计较也没用。陛下对这群皇亲国戚护着得很。
尤其是太孙妃中毒一案出来,陛下的态度更加明显。
宋知味一边上药,一边问:“父亲,太孙妃案如今怎么说?”
宋国公:“外头并没有传出,但听闻太孙抓出了凶手,如今正在刑讯。”
他心中升起了一股惶恐,“怕是又要搅弄出风云来。”
东宫,太孙妃躺在床上,皇太孙正在给她喂药。兰山君坐在一侧,轻声道:“我在白马寺里,给他供奉了一盏长明灯。”
太孙妃身子还很虚弱,根本说不出话来,只不断紧紧攥着她的手。
太孙根本不敢让她用力,哄道:“等你好了,再听这些吧。”
太孙妃撇过脸哭。
皇太孙只好带着兰山君出门,道:“我本要再过几日告诉她的。”
但是,太孙妃对他了如指掌,凭着他肯留着她一人在屋内守着门,她就猜测到了一些。
太孙不敢瞒着,便将事情说了。
他道:“元娘打了我两巴掌。”
他笑着道:“你打郁清梧吗?”
兰山君嘴角的笑意便维持不住了。她犹豫着摇头,“不曾。”
太孙这几日心情畅快,便以过来人的身份揶揄了一句:“那你们还没有我和元娘恩爱。”
兰山君勉强笑笑。
她回到府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按着太孙的性子,上辈子应当不会把她的身份告诉宋知味。那宋知味是怎么知晓的呢?
她皱眉沉思,郁清梧进屋了。他提了从外头买来的清酒和钱妈妈的小菜。
他先喝了几口壮胆子,而后道:“山君,你能不能陪着我喝一杯?”
兰山君本是要拒绝的,但却听他说,“今日,宋知味砸破了脑袋。”
兰山君的头猛的抬起来。
郁清梧:“他最近叫嚣着沿用旧例,我气得很,请龚琩和他的兄弟去砸了他一酒坛子。”
兰山君从里间出来,却觉得他这个缘由有些奇怪。
他最近,确实奇怪得很。
她眸光微沉,“是么?”
郁清梧:“你不是讨厌他么?我便买了些酒回来,想着跟你一块乐呵乐呵。”
兰山君坐下来,郁清梧赶紧给她倒酒,“要不要加点花生米?”
兰山君好笑。
她叹息一声,决心还是说明白的好,她道:“郁清梧,我以为,我们是站在一条船上,是同舟共济。”
郁清梧就知晓耳朵坏了事,到底听了不好的话来。
怎么不叫钱妈妈戳聋了再进来呢?
他低头,蓦然心头又酸涩起来,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边哀求道:“可我……可我想修的,不是同舟共济那条船,而是百年修得同船渡的那条船。”
为此,我爬山涉水,翻山过海,也愿意带着这一缕执念,到你的身边。

钱妈妈多炒了一碟小菜,便招呼赵妈妈等人一块喝酒。
喝得差不多了,她哼着小调回屋,路过院子,恰好看见郁清梧抱着一床被子出门。
寒风凛冽,他穿得单薄,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失魂落魄。
哎哟,小苦瓜!
钱妈妈急急走过去:“郁少爷,怎么又被赶出来了?”
郁清梧唉声叹气。
他就知道,圣僧一旦还俗,太监一旦有欲,便要跌落凡尘,挪榻滚人。
他没有直说,但此时无声胜有声,钱妈妈便为他发愁,“你到底行不行嘛!都快一年了,还没有感化山君的心?”
郁清梧闻言诧异抬头,“您知道我和山君……心意不通?”
钱妈妈:“我难道是瞎子?山君对你客客气气,毫无情意,哪里像是夫妻。”
郁清梧听着不大喜欢,用眼神示意钱妈妈看被子,“我临要出门时,山君还让我搬着被子走,晚上别冻着,难道这不是情意?”
钱妈妈:“……”
“你这么想也行。”
她带着郁清梧去厨房烧火暖和身子,顺便给他做一顿宵夜,安慰安慰失意人。
她手脚麻利的剁肉丝,纳闷问,“你在屋子里赖了快一年,再赖下去也是可以的——怎么这会儿愿意出来了?”
郁清梧不吭声,半晌才道:“我再管不住我的眼睛。”
原来即便早有情意,这份情也分深浅。
他越发情浓,总要露馅的。
钱妈妈好笑起锅烧油:“后悔吗?”
郁清梧摇摇头,“不后悔。”
他以前是爱山君。
现在却是想爱山君。
他以前愿意为她晨间续灯,但他现在更想她那盏钟馗除妖灯不再燃起。
屋外风声越发大,他的声音却更低了些,轻声道:“我从前不懂山君,只以为给她点一盏灯就可以安抚她的噩梦,可是如今想来,噩梦之所以噩梦,便是三横一竖围成了条条框框,将人的嘴巴也封了起来,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独自忍受。”
他往灶肚里放了一根柴火进去,火光瞬间大起来:“所以我就想啊……既然她不愿意说过去,那我就为她说将来。”
既要说将来,他便心生贪念。
他喃喃道:“我想她的将来有我。”
钱妈妈闻言好不感动,给他的肉丝面里多加了三个鸡蛋!
她将一碗面递过去,鼓励道:“郁少爷,虽说郎追女隔座山,但我眼瞧着,你已经爬过了半座山。”
郁清梧却不敢相信,端着碗不动,食不下咽。
钱妈妈:“我能骗你?”
她指指碗里的鸡蛋,“好比这蛋吧,看着不露山不显水,但却含有天地之气,自成一个小天地。”
“蛋清似天属阳,蛋黄像地属阴。蛋清绕着蛋黄,虽然可以单独分出来,但阴阳交融,没了蛋清,还能叫蛋吗?”
她笑着宽慰,“你和山君,命运交缠,早已经成了单独的小天地,没人能插得进去。即便你现在被赶出来,但你们那个小天地里啊,也只有你能进去。”
“我在一边瞧着,山君对你,很是不一样的。”
这番话,到底叫郁清梧高兴起来,连吃了三个鸡蛋还不满足,又央求着钱妈妈再煮三个来吃一吃,好让这份天地之气多一些。
钱妈妈翻了个白眼,“即便是天地之气,也不能太膨胀!”
她将人赶回去睡觉,自己一个人又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她端了一碗面给兰山君。
她笑着问,“你把郁少爷赶出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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