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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枝呦九)


他重重道:“以此——人称太平盛世——”
可这样的太平盛世,天灾,人祸,只要一来,就要乱了。王朝已经到了将要灭国的时候,只因天公作美,不曾有过洪水干旱,不曾有过外族侵害,于是人人都学会了粉饰太平。
太平两字,如今听来,真是讽刺。
邬庆川沉默良久,“你又能怎么样呢?你看见了这些,知晓了这些,想通了这些,又能怎么样呢?”
郁清梧就笑起来,“不必质问我能怎么样。”
“若是外头打进来,我不能上战杀敌。若是里头彼此砍杀,我也没办法提刀就冲。我方才已经跟您说了,我所求的道,不过是能多活一个人,是一个人。”
他看向邬庆川,“我自知人微言轻,离了你,不敢说什么匡扶天下的大道理,但好在阁老教过我本事,我能救一个,就是一个。”
邬庆川闻言,久久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你预备怎么做?”
郁清梧盯着他看了一会,道:“世道变了。以前读圣贤书,说天下,说百姓,人人都要夸一句好。如今,却是要被说一句蠢的。”
但你要是掺和进了陛下的家事,将这些圣贤书,天下,百姓,都说成党斗,夺嫡,竟然能得十分夸赞。
他笑了笑,拍拍屁股站起来,“幸而,我有阁老这段缘分,尚且能掺和掺和,便也能被人说一句聪慧了。”
这话将邬庆川说得又沉默起来,良久叹息,“你如今也说亲了,听闻是情投意合的,万可不要莽撞。”
郁清梧点了点头,“我当然会保重,阿兄说,让我长命百岁呢。”
提起苏行舟,邬庆川就没了话。郁清梧便走了。
他刚进门,就见钱妈妈冲了过来:“他说什么啊?”
郁清梧笑着道:“没什么,就是见我如今过得好,他眼馋了。”
钱妈妈将信将疑,“是么?”
郁清梧点头,“是啊,你想啊,之前齐王势大,他跟着人家走了,如今齐王被陛下压着,博远侯府都被关起来了,陛下要博远侯自省呢,他肯定也着急啊。”
钱妈妈痛骂道:“这个鸟人!当初是要说上青天,如今求着祖宗冒青烟!”
郁清梧笑起来:钱妈妈骂人的话真多。
他学了一句,“是,青天没上成,青烟也没冒好,便打起了我这里的主意。”
钱妈妈担心,“他打你什么主意啊?”
郁清梧:“他是我的先生,博远侯一案,我下手做了,齐王从此不会信他。”
他说完抿唇,“估摸着,他也怨我不顾之前的师徒之情,以后情分磨没了,说不得要兵戎相见了。”
接下来几天,两家选好了日子,定在了来年的三月初八。事情就算是成了。
朱氏便开始问起兰慧的婚事。
兰山君道:“不若我带着慧慧一块去寿府问问?”
朱氏却不允了。
“你们虽然已经定亲,但到底不好这般私相授受往来,被人知晓了不好。”
兰山君好笑,“我去的时候,郁清梧正在上值,母亲要是不愿意,我赶在那之前回来就好。”
朱氏想了想,“也行。”
但出了门,谁都不认谁。兰山君直到郁清梧回来也没有走,而是等到他了,才问:“我央求你一个事情。”
郁清梧今日跑了一天的太仆寺,正是臭烘烘的,道:“我先去换件衣裳?”
兰山君轻声道:“不臭。”
郁清梧耳朵就红了。
——难道山君闻过了?
他往后面退了退,变得很是正经起来:“是什么事情?”
兰山君:“我前几日宴请纭娘,她跟我说,宋府怕是有意为宋知味娶文渊侯府的姑娘。”
祝纭也是听她阿娘说的。虽然她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交友,但她娘喜欢。
因祝夫人这个人待人说话实在是招人喜欢,她的朋友竟然还不少。
文渊侯夫人——当然,以祝家的品级,还是攀附不上的,但是祝夫人认识文渊侯夫人的小姑子的弟妹的三表妹——因着这层层叠叠的关系,她当然知道了此事。
这是件好事,文渊侯夫人并没有瞒着,可见两家是私下商议过了。
纭娘来做客的时候就道:“听闻是宋家三姑娘请了好几个姑娘一起去府中赏花,但三姑娘却屡屡向文渊侯大姑娘示好。”
洛阳多的是人精,就有人道:“你别是想她做你大嫂吧?”
宋三姑娘顿时脸色红了,支支吾吾,不敢再说话。于是众人都道这是宋国公府有意要娶文渊侯府大姑娘。
祝夫人也是听说了此事回来感慨,“都说这是门好婚事,宋知味人品相貌极好,是诸位姑娘都想要的好夫婿,没想到花落文渊侯府。”
祝纭就欲言又止,想起了兰山君在信中提及的“宋家上门提亲,道宋知味对我一见钟情,我不信,深觉有诈。”
这才多久啊……
她跟兰山君道:“文渊侯大姑娘正欢喜呢。”
兰山君却觉得宋知味不配娶这么个人。
文渊侯府大姑娘唤做秦娉婷,是个性子爽利的人,之后嫁给了庆国公府二少爷,跟纭娘做了妯娌。
纭娘性子弱,她便一直帮扶着,谁要是敢说纭娘是高攀,她第一个出来骂人。
兰山君想了想,便跟纭娘道:“虽背后说人不好,但我隐隐听人说宋知味是个只爱男人的断袖,你回去把此事告诉你阿娘,告诉她,宋家提亲,是伍夫人上门做的媒人。”
纭娘忧心忡忡回去了。兰山君也没闲着,来找郁清梧取经。
“于妇宅之事,我倒是知道该怎么做,但对付他,又不能只用后宅的手段——若是文渊侯答应了,秦姑娘不愿意嫁人也没用。”
她微微冷眸,“郁清梧,你知道该如何让宋知味娶不上妻子吗?”
郁清梧听见她说宋知味三个字,就已经品出了她的一些恨意。又瞧了瞧她的眼色,果然是不同寻常的。她上回提起宋知味也是如此。
若是说她记恨宋家那一回提亲,他却觉得以她的性子远远不至于。
但若是细细究寻,又未免伤她的心。他就不究也不寻了,至少不是看上宋知味了就行。
保得住自己的宅中人之位,别的少想也少思,如此,才是夫妻相守之道。
他虽然还没有成亲,但已经深谙此道,便顺着她的语气道:“这个鸟人——真是不达目的不择手段,眼看镇国公府不成,竟然又瞄上了文渊侯府。”
他安慰道:“你别着急,我仔细想想办法。”
兰山君却听见“鸟人”二字,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去恨宋知味。
她而后笑起来,道:“对,这个鸟人。”
压着她的心事因为骂了这四个字轻松了许多,她跟他一块在菜地里走,顺便弯腰拔掉一些野草,道:“我知道,你最近在忙太仆寺的事情,我不愿意拿这件事情叫你分心,你只需要告诉我怎么做,我自己回去想想办法。”
郁清梧赶紧道:“太仆寺的事不是一日之间就能做成的,但让文渊侯拒绝宋知味却不是大事。”
他迟疑道:“文渊侯这个人,最重声誉,但又喜爱美色,为了不让人说他一树梨花压海棠,搏一个美名,于是……”
他难为情的说,“他把这些小姑娘都转给了年轻的学子做妾,等他过去切磋学问的时候,便能……”
兰山君诧异,“此事为真?”
郁清梧:“为真。”
他还是听太仆寺卿苏大人说的。苏大人养马,接触的人多了,什么事情都听说过一点。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道:“山君,你要不要多识得几个蜀州的姑娘?”
他跟邬庆川断离之后,倒是迅速转入了蜀州的乡党之中,颇得喜爱。山君之后嫁给他,难免要跟这些女子打交道。
兰山君点了点头,她本也有此意。她正愁没办法结识更多的人让自己立足。
她说,“还望你引荐。”
郁清梧哎了一声:“一定,一定。”
他心里美滋滋的。
夫妻相守,一块赴宴,定然能成佳话。
而后美了好几瞬,才又转回话题,“拿捏住了这个把柄,再把宋家的利害之处说一说,文渊侯就不得不消停了。”
他要脸。
兰山君却想到了秦姑娘的那个性子。
犹如她自己养成的这种拧巴性子,她是不是也因为有这么一个父亲,所以才像一个一点就着火的炮仗一样呢?
她叹息一声,“人人皆有苦楚。”
她一直以为文渊侯府大姑娘是个什么都不愁的性子,所以才那般明媚而无惧。
她带着慧慧回府了。郁清梧送了出去,当晚回去写札记,落笔已经是山尊二字。
他写道:“因有山尊,我从不知瑀瑀独行之苦。”
连骂人也是一块呢。
只是山君心事太重,他又不知道如何开解。
第二日早间,他起得早早得堵钱妈妈,“我求您老人家一个事情。”
钱妈妈正在煮粥:“什么事呀?”
郁清梧:“教我几句骂人的话吧?”
钱妈妈不明所以,“做什么要学这个?是要去骂邬庆川?”
郁清梧摇头,蹲下来给钱妈妈往灶里面放柴火,“我想要教给山君。”
钱妈妈拿着勺子盛粥的手就顿了顿,“什么?”
郁清梧:“我昨日教她鸟人,她还挺高兴的。”
钱妈妈就举起了勺子朝着他打去,尊卑也不顾了:“天杀的——你这个鸟人!你教她这个干什么!”

第36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36)
郁清梧既然答应了解决文渊侯的事情,当然要把事情办好。这也算是山君第二次托他做事——上回查点天光的典故将人家弄哭了,这回可要哄笑了才行。
于是细细筹谋几日,谋划好了,便下值之后就往文人爱去的高竹馆去了。
爱诗文的文渊侯果然就在里面坐着与人切磋书法。郁清梧也不过去跟他说话,他自寻了一处雅座,叫了一壶茶——三文钱一壶,如今银子可珍贵,他舍不得用,恨不得将俸禄都省下来送到兰山君的手里。
他如今也算是名人,一进门就有人盯上他了。有些瞧不上他现在的名声,叫他“三姓家奴”——先投的邬阁老,而后又跟着皇太孙,但同时又在蜀党里头掺和,可谓是结党营私,丢了读书人的脸面。
不过有人却不在乎这些,只想着攀上他谋利,于是纷纷过来搭话,郁清梧不管谁来,都说起养马的事情。
太仆寺确实是被文人嫌弃的。他说了几句,这些人便跑得远远的,只怕他将自己也弄去养马。
郁清梧耳朵清静了,继续喝茶,茶喝完了,他问小二,“可以续些水吗?”
小二还没见过这般的大官!他连忙点头:“可以的。”
郁清梧再掏出一两银子:“再请给上头的文渊侯一壶新品茶,就说,他今日做的诗句我很喜欢,这是敬他的。”
小二哎了一声,稀奇的看了他一眼。
自己喝三文钱一壶的,倒是给别人上好茶。
小二端了茶去,一桌子七八个人在,俱都诧异。文渊侯心里得意,却好面子,便皱起眉头,“我不喝他的茶。”
他是个最爱声誉的,推崇古礼,郁清梧不尊先生,便是对古礼的践踏。他不能给好脸色,一旦给了,便是失了脸面。
小二无法,只能端着茶下去,求道:“大人,文渊侯爷说他今日不想喝茶。”
郁清梧就道:“那就算了,放在这里吧,我自己喝。”
小二见他宽和,连忙擦擦汗,将茶水放在桌子上走了。郁清梧把这壶茶喝了一半,又将自己三文钱的茶水倒进去兑一兑。
小二瞧见了,连连诧异,本是要等他走之后捡了喝的,现在也不想喝了,嘀咕道:“实在是抠门啊……好茶泡水,味道能一样嘛?”
等他走了,郁清梧茶也喝得差不多了,便把今日苏大人给他的让公马发情的药也丢进一点搅和好。
他走了。
文渊侯在二楼见他出门,急急结束自己这桌,又叫小二过去,“人走了么?”
小二:“走了。”
文渊侯:“走的时候什么样子?”
小二:“瞧着不太高兴。”
文渊侯犹豫几瞬,去了郁清梧的雅间。
而后看见了桌子上的茶。
茶倒是喝得差不多了,他想了想,倒了一杯喝下去,品了品味道,准备作诗一首。
做人留一线,如今郁清梧正盛,他不能真得罪。喝下去,品出一些滋味,当即写了一首《高竹馆赠郁清梧诗》,以备下次跟郁清梧交好,免得郁清梧今日被下了面子不痛快。
结果刚喝下去没多久,又在雅间碰见了宋知味。
宋知味也是来寻文渊侯的。
他对母亲和三妹妹做的事情很是不喜。本是说好了要慢慢来的,谁知道三妹妹赏花宴一散,就传出了他想娶文渊侯府姑娘的话。
母亲气得大骂三妹妹,但已经无济于事。宋知味便来找补。
姻亲姻亲,除去对女子的喜爱,两家结亲,当然还有对岳父人品的敬重。
他特意在下值之后来了高竹馆,也点了一杯茶给文渊侯,请了他在雅间里面说话。
文渊侯自鸣得意:可见自己的才华真引得这两位天之骄子对我钦慕。
他便又要写一首诗句赠与宋知味。
宋知味:“……”
他垂眸,一边喝茶,一边想今日在兵部的事情——他这几日补了兵部给事中的职。
太仆寺也是隶属于兵部的。郁清梧想要动太仆寺,兵部其实并不答应。太仆寺这几年一直在卖马,卖出的马匹银子留下来,兵部就成了最富裕的地方。
这种好事,谁要是敢挑头,谁就要被群起攻之。
但是郁清梧这个人,越是看他行事,就会发现他跟之前的那些正人君子都不太一样。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他没有高举着为天下百姓的旗号,而是抓着博远侯府打三寸:博远侯府暗地里走私茶叶。
他跟博远侯府本就是有仇的。这么一来,他动不动太仆寺无人在意了,只在意他能不能彻底扳倒博远侯。
太孙一党肯定是要帮着的。魏王也要帮啊。他早就想搞博远侯府了。
正好皇帝看齐王不顺眼,这时候不搞博远侯什么时候搞?
他还派人送礼给郁清梧。
他跟魏王世子道:“这是个狠人,像是一条疯狗,咬住人就不放了,比邬庆川厉害。”
有人便给郁清梧定诗:一旦迫之,必发狂疾。
于是,宋知味才进兵部几天,耳边便时常听见郁清梧三个字。
他心中生出些郁郁之气,总觉得事情不知不觉之间,突然变得失控起来——有时候,他总觉得,郁清梧不该是这般顺的。
该这般顺的是自己。
他皱眉,又想起了兰山君。当初去镇国公府提亲的时候,应该要说个其他的缘由,否则现在也不会说个亲事颇为艰难。
临了还要来跟文渊侯这等人周旋。
他抬头,正要夸赞几句文渊侯写的诗句,就见他身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红通通起来,一身的衣裳就要脱尽。
宋知味闭上了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出门,还要为文渊侯隐瞒。他丢了银子给小二,叫人去文渊侯府请文渊侯夫人带着大夫来。
这叫什么事情?
但也大概知晓,这门婚事怕是不成了。
文渊侯这个人,最重声誉,此事一出,哪里还有脸面跟他谈儿女亲家?
事事都背。
他紧紧拧眉,盘算着如何翻身。
文渊侯府里,伍夫人正被请了来问话。
伍夫人很后悔!当初干嘛要答应宋家去镇国公府呢?徒惹出许多是非来。
她坐立不安,僵硬的笑,文渊侯夫人却紧紧逼问,“听闻你曾经为宋知味去镇国公府提亲?”
伍夫人尴尬的笑。
文渊侯夫人就懂了,她握着伍夫人的手道:“我知晓你为难,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她低声道:“要是她出了什么差错,我便也不能活了。”
伍夫人也是有儿女的,闻言叹息一声,道:“确实去过。但是镇国公府拒绝了,那边早说好了人家。”
文渊侯夫人是打听过的:“是,我听说已经跟郁家定亲了,还是陛下赐婚。”
她看着伍夫人:“若仅仅是这般,我也不会来问你了。毕竟婚事么,总是要相看几家的。”
她道:“但我怎么还听说……宋知味有断袖之癖?”
伍夫人脸色就不好起来。这事情,她怎么答?再是侯夫人也不能这般直直的问啊。但抬头一看,只见文渊侯夫人双眼已经红了,又不由心软,“这事情不算是秘密,是被人说道过几天,但谣言么,是最不能当真的。宋知味房里是有人的。”
文渊侯夫人:“若是这事情算是空穴来风,那——宋家上门提亲,说的是对兰六姑娘一见钟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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