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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不善(第一只喵)


“那就好。”裴羁颔首。
拨马向后,崔思谦察觉到异样,连忙上前询问:“裴郎君不到寒舍坐坐吗?”
“有些公务,”话已点明,崔家和卢元礼必定会追查窦晏平的情形,这崔家,她待不住,“先走一步。”
照夜白撒开四蹄载着他远去,卢元礼笑起来:“窦晏平来不了,裴羁也走了,好妹妹,到最后还是我陪着你。”
裴羁走了,可他今天过来,又是为了什么。苏樱沉默地坐着,他从不做无用的事,那么今天,为什么突然来送她又突然离开,为什么要当着卢元礼和崔思谦的面,提起窦晏平?
门内,崔琚带着失望,快步走回厅中坐下。裴羁走了,原以为他亲自送苏樱返家必是对她还有兄妹之情,这样看的话却又不像。
“崔伯父好呀,”卢元礼大摇大摆走近,“我来送送樱妹妹。”
崔琚顿了顿,不冷不热道:“辛苦。”
他并不想跟卢家人打交道。当初崔家与崔瑾断绝关系固然是因为崔瑾行为放纵,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卢家。崔家数百年士族,非名门望族绝不通婚,卢家却是胡人,崔瑾下嫁卢淮,根本就是辱没家声。
“舅父,”苏樱跟着进门,福身一礼,“儿回来了。”
崔琚看见她身后还跟着个清瘦少年,是卢家那个沉默寡言的婢生子卢崇信,末后一个是崔思谦,窦晏平并不在,若是他当真看重苏樱,今日难道不该亲自送她过来吗?失望越来越浓,崔瑾颔首:“回来就好,屋子都收拾好了,你去后面歇着吧。”
苏樱答应着正要走,卢元礼伸手拦住:“慢着!”
他挡在身前,一双眼乜斜着,看向崔琚:“我立刻就要启程返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樱妹妹,所以想向伯父讨个情面,让樱妹妹留下,我们兄妹叙叙旧情,如何?”
崔琚犹豫了一下。他不想跟他打交道,却也不想惹他,他虽无官无职丁忧在家,但谁都知道他是王钦的党羽,况且胡人哪有什么规矩?一言不合就敢动手,也无谓在这种小事上跟他较真。道:“也好,樱娘再留一会儿,与你兄长说说话。”
苏樱也只得留下,见崔思谦在末座相陪,便挨着他坐下,卢元礼便又挨着她坐下,似笑非笑一双眼:“妹妹要么跟我说说,窦晏平在忙些什么,怎么又见不着人影?”
苏樱猜得到窦晏平的情形,却不愿意深想。
他正直良善,绝不会用卑劣的手段达到目的;他生性纯孝,因为她的缘故不得不与南川郡主对抗,心里必定愧疚万分,所以也决不会闹得激烈,让南川郡主颜面尽失。苏樱猜他大约会绝食,以自身的苦楚,换得南川郡主心软怜悯,尽快、尽可能不张扬地解决这件事。
南川郡主只有他一个孩子,爱逾珍宝,见他受苦,必然会妥协。当初她就是这么筹划的,即便窦晏平没想到这点,她也会想法子诱导,让他这么办。
这样卑劣的,连爱人都要算计的自己。苏樱端然坐着:“我们自有安排,大兄不消挂念。”
“我们?”卢元礼笑容一滞,如今都敢当着他的面,公然自称我们了,“妹妹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了。”
“大母一再催促,族老们也都翘首盼望,大兄还是早些返乡,尽快安葬父亲吧。”苏樱淡淡说道。
卢元礼轻哼一声。如今她离了卢家攀上崔家,以为他拿她没了办法,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慢慢起身:“成,妹妹让我走,那我就走。”
看向崔琚,半真半假:“我樱妹妹就拜托伯父了,我很快就会返来,要是她跑了或者有别的事,我可是不依的。”
崔琚一阵愠怒,自持身份不肯搭理他,卢元礼提了马鞭,忽地兜头向着卢崇信就是一鞭:“还不走?!”
啪!鞭子连耳带腮重重抽下,苍白的皮肤上立时就是一道血痕,卢崇信看着苏樱。她依旧保持着先前端坐的姿势,连眼皮都不曾抬过,她现在,是全然不管他了。“姐姐,”卢崇信哑着嗓子,“我才打听到一件事,伯母过世前一天,订了一批上好的画笔。”
苏樱猛地抬头,卢崇信慢慢站起身:“我走了,等我查到消息,立刻来告诉姐姐。”
他一步一回头,只等她来追问,苏樱沉默着,在他走出厅堂时淡淡开口:“不必,我自己会查。”
门外一阵大笑,卢元礼推了把卢崇信:“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也配!”
踉跄的脚步声走得远了,苏樱定定神,起身告退:“舅父,若没有别的事,儿先告退。”
崔琚犹豫着:“窦晏平那边,没事吧?”
“遂王殿下疼爱窦郎君,郡主膝下只有窦郎君,”苏樱笑了下,“舅父放心。”
他们已经起了疑心,因为裴羁的提醒。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崔琚掩饰着尴尬,轻咳一声:“我随便问问,你去吧。”
苏樱快步走回房间,砰一声关上门。
强撑多时的神经突然绷断,扶着书案大口喘着气,眼前发着花,脑子里嗡嗡直响。
是不是裴羁?她吻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从不曾有过任何异样?为什么今天突然来又突然走,突然提起窦晏平?为什么他的脸那么像那晚的人,甚至,有点像窦晏平。
“娘子怎么了?”叶儿紧赶慢赶才追上她,慌张着扶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苏樱长长吐一口气。不能再纠缠这件事,于事无补,只徒增烦恼,她还有许多正事要做,“得查查母亲在哪里订的画笔。”
极力将思绪转回卢崇信的话。母亲去世前一天订了画笔,有心思安排这种事,就是说那时候母亲根本没想去死,那又是为什么,一夜之间改了主意?“她常去的是东市的汲古阁和平康坊的博文斋,你去那边问问。”
叶儿去后,苏樱归置了行李,又将各处细细收拾一遍,忙忙碌碌直到黄昏,再找不出一丁点儿事可以分心,檐前的白梅随风落着花雨,昨夜几乎是片刻也不曾睡着,此时独坐窗下,疲惫恍惚,半梦半醒。
她又看见了裴羁的书房,隔着紧闭的院门,隐在院外的乌桕树下。
那是她在裴家的最后一天,那时崔瑾已然与裴道纯反目,只等签好和离书便要离开,裴羁总不在家,她很少能见到他,但她不想与裴羁结仇,想在离开之前见一面说说话弥补一番,给自己留个退路。
她趁着夜色悄悄来到书房,院门从外面锁着,但她总觉得裴羁就在里面,于是扒着门缝向里一望。
满院的尸体,未曾干涸的血迹,裴羁提剑站在阶前,素衣洁净,纤尘不染,如遗世的佛陀。
阶下是张用,押着一个黑衣人:“郎君,是否再审问一番?”
“不必。”她听见裴羁淡淡的语声,看见他挥出手中剑。
尸体翻滚着落下台阶,落入庭中的血泊,她想吐,想叫,死死捂着嘴,隔着门扉的缝隙,看见裴羁抬眼,望向她。
“娘子。”有人在唤。
苏樱猛地惊醒,叶儿回来了,拿着一匣画笔:“找到了。”

崔思谦踩着最后一丝暮色回到家中,崔琚等在书房,急急问道:“怎么样?”
“打听不出来,郡主府闭门谢客,说是南川郡主病了。”崔思谦吹亮火绒点着了灯,“遂王府没有门路,探听不出来。”
光线骤然一亮,照出崔琚忧心忡忡的脸:“裴羁临走时怎么说的?”
“他说,昨日南川郡主从遂王府带走了晏平。”崔思谦猜得出他的打算,他嘴上说念着骨肉之情帮苏樱一把,其实无非觉得这门亲事有利可图,但崔家这些年深受崔瑾所累,怎能还想着与虎谋皮?“其实何必再打听?猜也猜得到郡主不会同意这桩事,不然窦晏平为什么今天不露面?”
“门第悬殊,一开始必然不会顺当,”崔琚沉吟着,“昨日窦晏平过来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只要窦晏平不松口,南川郡主迟早得认了这桩婚事。”
是的,昨天他们在花园的情形他全都看见了,苏樱紧紧跟着窦晏平,腰是细的唇是红的,好几次几乎要贴在窦晏平身上。崔思谦一阵厌恶:“崔家门第清贵,不输宗室,父亲又何必如此巴结这门亲事?儿子虽然不才,将来未必不能出头,何必指望苏樱?”
“放肆!”崔琚被他说中心事,又羞又恼,“她是你妹妹,至亲骨肉,帮她一把,说什么巴结不巴结的?”
“我没有这种妹妹。”崔思谦不觉又想起苏樱紧紧挨着窦晏平的细腰,连定亲都不曾便如此亲密,着实轻浮,“苏樱轻浮无行,留着必然辱及门第,父亲若真是想帮,不如送她回锦城投奔苏家。”
“行了,”崔琚打断他,“我心里有数,退下吧。”
崔思谦退出门外,心中郁结未解,踩着暮色漫无目的走着,等反应过来已经到了苏樱门前,灯亮着,人影投在窗纸上,不盈一握的腰肢。
这等轻薄女子,若不送走,必生祸患。崔思谦拧着眉,拂袖而去。
门内,苏樱细细检查着匣中的画笔,狼毫、羊毫、兼毫,斗笔、提笔、大小红毛、鼠须、叶筋样样俱全,白玉笔杆,斑竹笔帘①,母亲有心情定制这么精致的画笔,又怎会突然赴死?“在哪里找到的,店里怎么说?”
“在汲古阁,那里新来了一个有名的制笔师,夫人听说后特意上门定制的,交了定金,约好取笔时结尾款,奴没有定金的凭据,店主一开始并不肯给奴,”叶儿顿了顿,“是裴家阿郎帮着说话,店主才肯让奴带走的。”
裴道纯?苏樱心中一动:“他也是为了夫人的事去的?”
“看着像是,奴进门的时候他正在打听夫人的事。”叶儿道。
也就是说她先前的猜测没有错,裴道纯对母亲还有旧情,也在追查母亲的死因。万一将来走投无路,也许可以找他。一念至此,眼前突然闪过裴羁隐在昏暗中的脸,苏樱呼吸一滞。
不,只要还有一丝出路,她就再不要跟裴羁扯上任何关系了。
起初她虽然怕他,总还存着妄念,想做他妹妹。从那次隔着门缝窥见他杀人,那种模糊的怕突然便有了实质,原来她从不曾有一丁点儿看懂过裴羁,君子与杀戮,坦荡与莫测,她从不曾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够同时兼具这些特质,她在他眼前耍的那些把戏,他早就看穿了吧,他一言不发任由她像跳梁小丑一般表演了那么久,或者在他眼中,看她跟看那些他剑下的亡魂没什么区别吧。
而此时。苏樱闭了闭眼睛。对他的畏惧几乎是深入骨髓。假如真的是他。
他不会无缘无故隐瞒至今,她得做最坏的打算。
“窦郎君还不曾进食?”裴羁问道。
“是,”张用已从卢家撤回,如今盯着郡主府,“郡主极是恼怒,勒令任何人不得相见,今日窦老夫人想去探望也被劝回去了。”
南川郡主性子刚强,此时怒大于忧,必是不肯妥协的,等再过几天窦晏平饿倒了之后,南川郡主必定沉不住气,到那时候,便是他出手之时。“严密监视,一旦有变,即刻报于我。”
张用领命而去,侍从吴藏上前,低声道:“阿郎白日里去了几处书画坊,在汲古阁找到了崔夫人去世前一天订的画笔,还碰到了叶儿,她是奉苏娘子之命,过去取画笔的。”
所以她也开始追查崔瑾的死因了么。到底年轻,虽然看起来不在乎,终是不能无动于衷。裴羁想起今日相见时的情形,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白绢衫子,领口大了些,依稀可见纤细的锁骨。她比从前清瘦了许多,衣服都不合身了。“去查查崔瑾去世前的行踪。”
“三郎。”门外传来裴道纯的声音。
裴羁起身开门,裴道纯站在槛外,并没有立时进来:“你母亲跟你说过了吧?王家的事。”
他虽是做父亲的,但儿子太出色太有主见,又兼崔瑾的事他理亏在前,所以在裴羁面前并不能扬眉吐气,此时见他没有拒绝,这才迈进门来:“你母亲传话过来,让你三天后去王家赴诗会,到时候两个人见见面。”
“好。”裴羁颔首。
“若是没有什么不妥,那就趁你在家的时候把婚事定下来吧。”裴道纯道,“你也不小了,不能再拖了。”
“好。”裴羁又道。见不见都没什么要紧,他查过王六娘,知书达理,秀外慧中,这种世家大族精心培养的女儿,做裴家的主妇不会差。婚姻乃结两姓之好,如今政局动荡,多事之秋,以一桩婚事串联裴、王、韦、杜数家,显然利大于弊,至于他个人的意愿么——只要堪为裴家的冢妇,他娶谁都没有差别。
“那就好。”裴道纯看得出他的冷淡,不过从崔瑾之事后,父子俩能像今日这般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已是罕见,让他心里生出希望,试探着又道,“我今天在东市汲古阁查到一些事。”
裴羁漆黑的眸子淡淡一扫,裴道纯心中一凛。原是觉得他心思敏锐人脉又广,也许能帮忙查查崔瑾的死因,此时也不敢再说,硬生生改了口:“听说苏樱从卢家搬出来,回崔家去了,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若是有什么难处,你能帮的就帮一把吧。”
裴羁看着他,他因为崔瑾沦为笑柄,却到此时还念念不忘,连崔瑾那个跟他毫无关系的女儿都要操心,沉溺于男女之情无法自拔,实在可耻可笑。“好。”
他自然会帮苏樱。他会把她的所有的退路一条条斩断,让她走投无路,只能来求他。
三天后,南川郡主府。
窦晏平将近五天不曾进食,此时闭目躺在床上,听见卧房帘子一动,南川郡主进来了。
窦晏平撑着床沿坐起来,该当下床拜见的,此时没有一丝气力,只得靠着床头唤了声:“母、亲。”
短短两个字就似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累得额上出了虚汗,心跳快得几乎无法呼吸,窦晏平不得不重又闭上眼睛,听见南川郡主哽着嗓子道:“你还是不肯吃?你想逼死你母亲吗?”
“儿子,不敢。”窦晏平努力睁开眼,“樱娘她,很好,求母亲,成全。”
断断续续几不成声,南川郡主看着他明显凹下去的两腮,无力垂在身侧的胳膊,气恼夹杂着心疼,忍泪道:“你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母亲答应了,我就吃。”窦晏平笑了下,他了解南川郡主,她若是答应了就会直接说出来,眼下这么含糊着,明显是想哄他先吃了饭。
“你!”南川郡主气结,“都过来,服侍小郎君吃饭!”
侍从连忙上前架住,乳母端着参汤上前来喂,窦晏平没有力气挣扎,便只死死咬着牙关,参汤灌不进去,顺着嘴角流下来,染得前襟一片湿,南川郡主一下子落了泪:“你是真想逼我去死?”
“儿子,不敢,”窦晏平喘着气,“只求母亲,成全。”
“你简直疯了,你知不知道她是……”南川郡主突然顿住。
头脑中昏沉沉的,窦晏平本能地追问:“什么?”
“没什么。”南川郡主定定神,吩咐乳母,“服侍好小郎君,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把参汤给我喂下去。”
抬步出门:“备车。”
她要亲自会会苏樱,当年她不曾输,这次她也不会输。
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侍婢气喘吁吁的通报:“娘子,娘子,郡主驾临!”
苏樱抬头,隔着半开的纱窗,看见南川郡主挽得一丝不乱的发髻上两两对插的赤金花叶飞凤簪②。

第14章
崔琚闻讯赶过来时,隔着帘子看见苏樱跪坐在下首扇着风炉烹茶,主位上南川郡主端然而坐,神色肃然。并没有预想中的雷霆之怒,难道那事已经成了,南川郡主是来相看的?崔琚一阵欢喜,想要进门又被侍从拦住,只得在帘外躬身行礼:“崔琚拜见郡主。”
“崔员外回去歇着吧,”听见南川郡主冷淡的语声,“我有话要问苏樱,休让人来扰。”
这话听着,又不像是好声气。崔琚心里咯噔一下,想问又不敢问,只得再行一礼道:“崔琚告退。”
走出几步,夫人刘氏和崔思谦急急忙忙也赶来了,崔琚打着手势让人回去,低声道:“郡主在说话,莫去打扰。”
方才南川郡主轻车简从来到门前,没等通传便直接进了内宅,刘夫人满心忐忑:“是不是好消息?”
“不像。”崔思谦眉头紧锁,若非因为苏樱不自重,崔家怎么会被南川郡主如此看低,受这等屈辱?“若是好事,必然投刺之后约期登门,岂会如此无礼?”
崔琚脸一沉:“多嘴!”
崔思谦没再说,回头一望,隔着帘子影影绰绰看见苏樱纤手握着水勺正往茶釜中加水,举手投足之间风姿楚楚,端庄娴雅。她倒是会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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