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窦晏平吃了药正要睡下,忽地听见外院有马蹄声,跟着是开门声,仆从们来往奔走声,又过一时内院门开了,灯笼光照得窗纸上一片白,侍婢们簇拥着南川郡主往外走去。
这情形当是有人登门,而且必然不是小事,不然母亲不会亲自去见,只是早已到了宵禁的时间,是谁犯夜①前来,为的又是什么事?
窦晏平放不下心,穿好衣服赶出去时,来人刚走,南川郡主拿着一封信坐在堂中,满脸忧色。
窦晏平上前问道:“母亲,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你睡吧。”南川郡主收起急报,勉强笑了下,“你身子还没好,早些去歇着吧。”
她分明是隐瞒,反而让人更加担忧。窦晏平挨着她坐下:“我已经好了,母亲,到底出了什么事?”
半晌,才听南川郡主道:“剑南出事了。”
她递过急报,窦晏平拆开了正要看,听她又道:“你父亲先前的牙军②与现任节度使李璠不和,私下串联哗变,节度使八百里加急上奏圣人,还想请你出面安抚。”
窦晏平抬眼,她长叹一声:“我已替你回绝了。”
窦晏平自幼时起,便知道父亲窦玄威名赫赫,当世无二。
当年郑滑节度使入京朝觐,麾下牙军因不满接待官员轻慢,群起哗变,攻入城中数座坊市,杀伤公卿百姓,当时年仅十七岁的窦玄帅近百神策军突入重围,杀死贼首,擒获从贼,得先帝亲口嘉奖,天下闻名。窦玄驻守剑南后,文治则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武功则数次受命征讨叛军,东西两川和山南、黔东因此得享多年太平。
那些牙军追随他东征西讨,都是身经百战的骁将,窦晏平也曾见过不少,小时候父亲回长安那些人时常跟随,一些心腹亲信还曾抱过他,教过他武艺。急急问道:“母亲为何回绝?”
“军中变乱非同儿戏,有多少次朝廷派人劝谕,反而在乱军中丢了性命。”南川郡主紧锁双眉,“你年纪轻威信不足,先前又一直在禁军,禁军多少守些规矩,不比地方上许多兵痞,不是你能应付的。”
窦晏平知道她说得有理,父亲的威望都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那些牙军敬父亲如敬天神一般,他却从不曾上过战场,仅凭父亲在世时的威望恩义,又怎么能够收服那些人?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况且此番争斗必定殃及百姓,父亲爱民如子,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剑南百姓遭受战乱之苦?试探着说道:“要么我先去试试?有李节度在,当不至于出大事。”
“不行,”南川郡主摇头,“这会儿军报必定已上奏圣人,圣人自有裁夺,你不要管,快去睡吧。”
这一夜窦晏平翻来覆去始终不能合眼,儿时的记忆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
虽是父子,他见窦玄的次数其实十分有限,窦玄极少回京,父子俩很多年里都相当生疏,直到父亲去世前最后两年。那两年里父亲回来的次数多了,停留的时间也长了,父亲会跟他讲兵法,讲兵书上没有、只能从实战中得来的经验,讲地方的财政、军政、用人,他听得如痴如醉,一扇从未看见的大门在眼前徐徐展开。从那以后,父亲对于他再不是个模糊的符号,变成了真实的,他发自内心敬仰崇拜的人。
窦晏平起身,望着漆黑窗外剑南的方向。那是父亲多年经营的心血,那里有父亲的同袍,有父亲守护的子民,就算他无用,但他绝不能坐视不管。
明天就跟母亲说明,无论如何,他都要过去一趟。
翌日一早。
开门鼓敲响没多久,郡主府迎来第一位访客,太和帝的亲信宦官刘让。
“奴拜见郡主。”刘让语气谦和,“剑南的事陛下都已知悉,派监察御史周穿入川劝谕,陛下说小郎君若是愿意去看看,那就跟着一道吧。”
南川郡主正要回绝,窗外一声响亮的回答:“好!”
窦晏平快步进门:“请内侍上覆圣人,臣愿意去。”
“小郎君忠义豪迈,真是将门虎子啊!”刘让笑起来,“奴这就回去禀奏陛下。”
刘让走后,南川郡主怒道:“你不要命了?”
“儿子想了一夜,决不能袖手旁观,让父亲一生的心血付诸东流,况且儿子也不能一直在禁军中消磨,终归还要去军中历练才行。”禁军中一半都是勋贵子弟寻个进身之阶罢了,终其一生未必能踏出两京范围,他早就想效仿父亲和裴羁,到地方上去做点实事。窦晏平语声恳切,“母亲,就让我去吧。”
“你不顾念我也就罢了,苏樱怎么办?”南川郡主道,“奉旨办事可不能带女眷,她肯放你走?”
莫说不能带女眷,便是能,他也绝不会带。军中变乱都是以性命相搏,怎么能让她去冒险?窦晏平道:“我跟她解释,她通情达理,不会阻拦。”
“但愿吧。”南川郡主摇头,“这一去少说也要两三个月,你们的事才刚说定,她怎么舍得放你走?说不定还要疑心是我故意支开你。”
“不会的,她不是那种人。”一番话说得窦晏平恨不得立刻替苏樱正名,“我这就去跟她说。”
当下饭也顾不得吃,牵马便往裴家去了,身后,南川郡主长长舒一口气。
无一不在裴羁预料,此人心机之深,其实可怖。但愿如他所言,此次只是有惊无险,但愿经此一遭,便可彻底摆脱苏樱。
半个时辰后。
车子在裴府腰门前停住,苏樱踩着小凳下来,抬头看见熟悉的朱红门楣,一时间感慨万千。
一年多来人事全非,这门楣,这粉墙,甚至那高出墙头盛开的梨花,却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紧闭的门扉突然拉开,露出窦晏平明朗的笑脸:“念念!”
他竟瘦了这么多。短暂的怔忡之后,苏樱飞跑着奔过去,裙摆翻飞掠过高高的门槛,扑向那日思夜想的人怀里:“平郎!”
余光瞥见远处的人影,是裴羁,独立梨花之下,幽深凤目无喜无怒地看着她。
将要触到窦晏平又硬生生止住,苏樱强压着汹涌而来的恐惧,福身行礼:“阿兄。”
素衣一闪,裴羁走了,腰间一紧,窦晏平拥她入怀:“念念,我很想你。”
瑞脑香气浸润着,他暖热的体温温暖着,苏樱忘了所有的一切,在他怀中喃喃诉说:“平郎,我也很想你。”
梨花一片一片落在肩头,春日的风细细吹着,他拥着她坐在树下,细细述说别后的情形。来时分明想了很多,要弄清南川郡主是否别有用心,要弄清那天傍晚书房里的人是不是裴羁,要商量以后该如何应对,可此时都忘了,只是听他说着,恋恋看他,直到窦晏平眼中突然流露出歉意:“念念,我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他柔软的唇轻轻蹭着她的耳尖,苏樱在恍惚中,本能地生出警惕:“什么事?”
“剑南出事了,我父亲先前的部下与节度使不和,恐怕会生兵变,”窦晏平侧着身,借着身体的遮挡,飞快吻她,“节度使请我过去说和。”
旖旎的情思都被打断,苏樱一转脸躲开这个吻:“你准备怎么办?”
“我想去。”窦晏平抱她回来,“剑南是我父亲一生的心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毁于战火。念念,我可以去吗?”
苏樱知道自己没有理由阻拦,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通情达理,又怎么可能阻拦?可事情怎么会这么巧?才刚有些进展,他就立刻要走了。“要去多久,危险吗?”
“难说要多久。”窦晏平避开了危不危险的问题,想起南川郡主的话,忙又解释道,“我母亲并不同意,是我再三坚持,又有圣人的口谕才行的。”
苏樱怔了下:“圣人的口谕?”
“圣人说,若是我想去的话,就随监察御史一道过去。”窦晏平歉疚着,“一个时辰后出发。”
一个时辰后就要走。苏樱沉默着,心头的疑虑越来越强烈。说是同意,其实与先前同样渺茫的婚事,窦晏平立刻要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怎么看,怎么像是圈套。可剑南兵变,圣人口谕,这些,是南川郡主凭一己之力能够左右的吗?
身后有脚步声,裴羁不知什么回来了。
苏樱下意识地挣脱窦晏平的怀抱,遥遥听见裴羁的语声:“周御史已辞别圣人,率众出发。”
“念念,”窦晏平恋恋不舍站起身来,“我得走了。”
眼泪猝不及防滑落,苏樱哽咽着说不出话,感觉到眼梢一热,不知是他的手还是他的唇,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不哭,念念。”
裴羁慢慢走来。隔着愈来愈近的距离,看见苏樱颤抖的,薄薄的肩,发丝掩着娇红的耳珠,脸看不见,窦晏平给挡住了,但他知道,窦晏平在吻她。
曾经他就曾隔着山洞前疏疏落落的细竹,看他们这般接吻。
意想不到的怒,还有其他陌生的情绪,因为从不曾体验过,也说不清是什么,只是让他蓦地抬高了声音:“快些!”
苏樱惊得一抖,看见窦晏平突然慌张的神色,带着羞赧,像被师长抓到劣行的学生:“裴兄。”
“时辰不早了,”怒恼只是一瞬,裴羁很快控制住了情绪,“走吧。”
梨花落了一地,踩上去是些微的,让人莫名酸涩的软,苏樱默默跟在后面,听见裴羁向窦晏平说道:“有三点,你须牢记。”
“此次哗变究其根本,乃是李璠想用自己的心腹,牙军不肯放弃已得的地位,若不找到平衡之道,再多努力都是无用。”
“恩义有限,利益才是根本,士兵性命搏杀,为的是全家衣食,对他们来说,钱更好用。”
“无论什么时候,首要保全你自己。”
苏樱心里一颤,脱口唤了声:“阿兄!”
裴羁回头,她眼梢湿着,薄薄的红:“怎么?”
“会有危险吗?”苏樱望着他,“很危险吗?”
“不会的,”窦晏平忙道,“有圣人的旨意,有李节度和周御史在,我只不过是去凑个数,怎么会有危险?”
“我要听阿兄说。”苏樱望着裴羁,固执着,“阿兄,你告诉我。”
裴羁望着她。她一向明智,很知道什么对自己最有利,但这次不是。若是为她自己,她就该劝住窦晏平,先把婚事定下来再说,她却肯让窦晏平走。她对窦晏平动了真心,居然可以放弃自己的利益。“会。”
“裴兄!”窦晏平急急插话,“你不要吓她。”
“兵变不是儿戏,岂能无有危险?”裴羁打断他。竟是窦晏平得了她的真心。她的真心,是什么滋味。“何必骗她?”
“我……”窦晏平哑口无言,望着苏樱泪湿的长睫,许久,握住她的手,郑重说道,“我答应你,一定平安归来。”
苏樱紧紧回握:“我等你。”
她该拦住他的,婚事不曾说定,她依旧是风雨飘摇,无论从利益还是感情,她都不该让他走。可她竟然让他走了。凉薄如她,竟然也有为他人着想的时候。“走吧。”
出门上马,穿过一条条街道巷陌,遥望见巍峨的城门,使团将在那里会合,众目睽睽之下,却是不能再送了。窦晏平下马:“念念。”
苏樱抬头,他轻轻抚她鬓边的散发:“我已将你托付给裴兄。”
第17章
“卢元礼虎视眈眈,卢崇信居心叵测,我走之后,他们必定会对你下手。”窦晏平抚着她柔软发丝,千丝万缕,一时萦绕心头。决定离开时更多是热血,是肩上的责任和少年的意气,到此之时,才知儿女情长,实在能令英雄气短,“崔家待你不是真心,未必肯尽全力维护你,我也求了母亲照拂你,但思来想去,都不如如裴兄。若有不测,你立刻便去找他。”
苏樱模糊的泪眼透过他,看向裴羁。
风吹柳枝,千条万条,他独立树下,清冷一双眼越过缭乱春色,淡淡看她。
一丝寒意自脊背攀上,霎时间传遍四肢百骸,苏樱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只是本能地畏惧,紧紧抓着窦晏平:“不用的,我能应付。”
“你聪明能干,必定是能应付的,只不过是我不能放心。”窦晏平以为她是怕麻烦裴羁,柔声劝慰,“裴兄待你我如父如兄,这么多天都是他帮着我们,对他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有,太多了,一桩桩一件件,全都不能与人言。总觉得裴羁方才的目光极是可怕,总觉得裴羁不是真心帮他们,总觉得那天傍晚,书房里她吻着的人……苏樱低着头,不能说,那样光风霁月的裴羁,她这些龌龊阴暗的猜想,又怎么能加诸于他。“好,我记下了。”
窦晏平放下心来,余光里瞥见侍从打着手势,提醒他该当起行,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一句:“念念,我走了。”
銮铃声响,马蹄声急,窦晏平催马奔向城门,苏樱提着裙角紧紧跟着,想唤又不能唤,喉头哽得死死的,远了,更远了,他突然勒马回头。
苏樱本能地追上两步,他奔回她身前,从马背上弯腰低头,拔下束发冠上羊脂玉簪,插在她发间。
苏樱踮着脚尖怔怔看着,他的脸一霎时靠得极近,清澈眸中映着她的身影:“这是我父亲的遗物,我以此为聘。”
头上一轻,他拔下她发间的素银扁簪自己插了,向她一笑:“等我。”
五花马再次扬起四蹄,在黄土大道卷起滚滚烟尘,变浓,变淡,消失不见。他走了。日色仿佛是一瞬间暗淡下来的,那些缠绵的,让人患得患失,片刻也不能安静的情绪都随着他一道离开了,苏樱紧紧攥着玉簪温润的簪头,他是怕她担忧,所以留下这个给她,他们没有婚书媒妁,却有自己的同心盟约。
身后蹄声清脆,裴羁按辔上马,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径自向着来路行去。
苏樱默默登车,跟在他身后。
那时他那样看她,她觉得怕,现在他根本不看她,她更觉得怕。总觉得他平静的神色背后隐藏着什么,似暴雨将至,狂风欲起。也许都是因为那件事。便是一直躲着,抱着侥幸,又有什么用呢?若是大错已经铸成,弄清楚了想出应对之策,才是明智的做法。苏樱一横心:“阿兄。”
裴羁回头,她从窗户里探头看他,两颊晕红,眸子水湿,望他的目光透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你记不记得两年前的夏天,窦郎君和你一道去曲江赴文会的情形?”
记得。一毫一厘,刻骨铭心。她终于发觉不对了么。裴羁抖开缰绳:“不记得。”
照夜白疾驰而去,将她远远甩在身后,裴羁在路口一转,奔向另个方向。他会让她知道,她吻的到底是谁。但不是现在。
“阿兄!”苏樱急急唤着,已经走远了,素衣的影子一晃,消失在长街尽头。
“外甥女,”大道另一边有人唤,苏樱回头,崔琚打马奔来,“窦晏平走了?”
苏樱怔了下,不到两刻钟的事,连她都是意外,他怎么会知道?“剑南有事,他奉圣人口谕前去调停,刚刚我送他走的。”
“什么时候回来?”崔琚脸色变了,“你们的事怎么说?”
“他托郡主照拂我。”苏樱问道,“阿舅从哪里听说的消息?”
“我!”远处一阵大笑,“好妹妹,许久不见呀。”
卢元礼。苏樱抬头,他一霎时奔到近前,浓黑眉毛底下一双绿眼睛飞舞着,无数得意:“我还有事要跟崔伯父商量,好妹妹,等我说完了,再去找你。”
“我今日没空,改日再说。”崔琚敷衍着拨马要走,卢元礼一把抓住,武人有劲况且又使了三分力气,崔琚只觉得胳膊上似加了铁箍一般,挣了几下挣脱不掉,怒道,“小子无礼,松手!”
“走吧崔伯父,我可是为你好呢,”卢元礼勾了唇,“伯父去年主持清浚的龙首渠,听说有人出首到王枢密跟前了。”
崔琚一怔,卢元礼拽过马,拉扯着往市集上去了,苏樱沉默地望着。
崔琚现任着水部郎中一职,长安城各处河渠、湖泊修建、疏浚多是经他之手来办,龙首渠清浚便是其中一件,出首到王钦跟前,大约是有什么把柄被卢元礼抓到了。
卢元礼下手够快,够狠。
“娘子,”叶儿低声道,“要不要去找窦郎君?”
苏樱沉默着,摇了摇头。
太巧了,前脚窦晏平刚走,后脚卢元礼连怎么要挟崔琚都已经筹划好了,就好像他早知道有这一天,早就在等这一天。此时窦晏平必定已经跟朝廷的人会合,再有延宕,便是违旨,也许卢元礼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有恃无恐。
先前就有的疑虑越来越浓,窦晏平此次去剑南,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如果是人为,暗中操纵的,是不是南川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