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元礼顿了顿,话便没有说死:“有些事,大母有什么吩咐么?”
“把手头的事都先搁下,出城把崔娘的后事办了。”卢老夫人从来不肯承认崔瑾这个儿媳妇,一直只叫崔娘,“定了三天的法事,你去照应着,第四天上头烧化了,你再把骨灰带回来。”
那就得整整四天,等他办完回来,人早就跑了吧。卢元礼瞧着苏樱,是她的主意吧?从前看着可怜巴巴好欺负得很,这两天几次交手,才发现竟是个有主意的。
越发让人心里痒痒了。
“成。”卢元礼答应着,“我带樱妹妹一道去,好歹是送母亲最后一程,妹妹不去不合适。”
“不用,你自己去。”卢老夫人一口回绝,“现在就走,等办完了就回老家去,你耶耶还等着你发丧呢!”
这是一定要支开他了。卢元礼没有辩:“成,都听大母的安排。”
转身离开,听见身后语声冷厉,卢老夫人还在发怒:“堂堂将军府夜半闹贼,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这些天你们该加人手加人手,把家里给我看牢了,休要再出这种事!”
说给他听呢。卢元礼笑笑地出来,随从一溜小跑跟上,低声道:“苏娘子的过所办下来了,刚刚夏婆子去取了。”
“去弄来,”卢元礼翻身上马,“今天我就要。”
过所在他手里攥着,苏樱跑不了。
屋里,众人陆续散去,卢老夫人搭着苏樱的手起身散步,低声道:“阿夏去给你取过所了,等拿回来就送你走。”
苏樱顿了顿:“大母,我可能得晚几天再走。”
她若是这时候走了,窦晏平回来还得费上一番周折与她会合;再者去锦城上千里地,难保卢元礼不会半路上拦截,那就不如等着窦晏平。况且最重要的一件,她得先封住裴羁的嘴。
卢老夫人有些意外:“为何?”
“昨日我裴阿兄说,锦城那边我没有亲眷,他和裴伯父都有些不大放心,想商量个稳妥的主意再说。”苏樱挽着卢老夫人的胳膊,语声恳切,“大母,裴伯父是长辈,他发了话,我也不好拒绝。”
只能拿裴羁装幌子,毕竟他昨天来过,他的分量足够让卢家重视,而卢家跟裴家素无往来,这番话的真假卢老夫人也无从验证。她固然很怕裴羁,但窦晏平的事现在还不能公开,也只能用裴羁抵挡。
骗一次是骗,骗两次也是,她现在,颇有点理解虱子多了不怕咬这句俗语。
“裴家竟如此念旧?”卢老夫人并不很相信,毕竟谁都知道当初崔瑾与裴道纯和离时闹得有多难看,“难得。”
“裴伯父对我很好,裴阿兄也一直当我是亲妹妹一样,处处关照,他前日才回长安,昨天就过来看我,还问了许多别后的情形。”苏樱窥探着卢老夫人的神色,轻轻靠上去,“我告诉裴阿兄大母待我很好,我舍不得走,裴阿兄便让我以后时常回来探望你。大母,我可以来吗?”
她满脸孺慕地望着,弄得卢老夫人也开始相信自己对她的确很好了——想来也是,她们母女俩给卢家带来那么多麻烦,她不曾磋磨她,反而处处庇护,的确是仁至义尽。“来吧,以后该走动还走动,” 卢老夫人叹了口气,“你是个乖巧的,不像你娘,要不是……”
要不是生得太美,搅得几个儿郎不得安生,便是留下她也无妨。
苏樱乖巧点头,心里明白这一关应该是过了,半真半假的谎话最难看破,况且裴羁的分量也实在不容忽视,接下来几天卢老夫人对她只会加倍关照。
“老夫人,”夏媪慌里慌张走来,“我刚刚取了过所回来,一个眼错不见就没了!”
卢老夫人吃了一惊:“什么?”
“樱娘子的过所,”夏媪搓着手,“真是奇了怪了,我贴身放着,方才进门的时候还在,门口碰上大郎君身边的刘武说了几句话,一回头就不见了。我再去找找。”
她着急着要走,又被卢老夫人叫住:“不用找了,必是刘武拿了,混账东西!”
所以过所,落到卢元礼手里了吧。苏樱低着头,有一霎时灰心。没有过所,各处关卡都过不去,便是补办也要许多天,况且卢元礼不会让她办的,他身为右金吾卫将军,城中各司都熟,只要他想拦,这过所,她怎么都拿不到。
“你先别着急,”卢老夫人看她一眼,“我来想办法。”
“是,”苏樱点头,急也没用,唯一庆幸的是这几天她还不着急走,“我听大母的安排。”
“把刘武找来,我来问他。”卢老夫人沉着脸吩咐夏媪。
这天直到晚间也不曾找到刘武,苏樱怀着一肚子心事,四更天才勉强睡着,合上眼便是乱梦连篇。
假山幽暗,细竹丛生,她提着裙角在花木间穿行,一闪身躲进隐蔽的山洞中。这是裴家花园,她从前与窦晏平幽会的地方。
明明灭灭,是夏日的流萤,潮湿微凉,是山洞独有的气息。窦晏平等在那里,像从前那样唤她的乳名:“念念。”
他紧紧拥抱她,她踮着脚尖,凑近了吻他。他的怀抱很暖,唇也是,她依偎在他怀里,所有的重担都已经卸下,喃喃地唤他:“平郎,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我好累,好想你。
窦晏平轻轻抚她的脸颊,低头说着什么,苏樱听不清,焦急着凑近,他伏在她耳边,声音冰冷:“骗子。”
他的脸突然变成了裴羁。
长眉凤目,带着洞悉一切的掌控,无喜无怒地看着她。
苏樱猛地惊醒。
窗纸上发着白,天亮了。
心咚咚乱跳,额上一层湿凉,是惊出来的汗。苏樱抓着被角,极力平复。她是骗子,骗了裴羁,骗了窦晏平,但做都做了,后怕也无用。当下最要紧的是稳住裴羁,不让他说出去。
窦晏平如今,是她的爱人,她的退路,她不能失去他。
外面突然有人敲门:“妹妹。”
是卢元礼。
苏樱急急披衣坐起,卢老夫人也醒了,沉着脸问道:“你回来做什么?”
卢元礼隔着门回话:“母亲的遗骨昨夜已经烧了,我送骨灰回来给樱妹妹。”
苏樱怔了下,边上卢老夫人也愣住了:“混账东西!让你第四天烧,谁许你自作主张?等着!”
一刻钟后。
小小的骨灰坛放在案上,清冷冷地泛着瓷光,苏樱的呼吸突然有片刻凝滞。此时此刻才真真切切意识到,母亲不在了,那个冷淡疏离,让她怨念,又是她唯一亲人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她从此之后,只是孤零零一个了。
“我陪樱妹妹去灞桥撒了吧,”卢元礼躬身行礼,“她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
卢老夫人窝着火,但事已至此,骂也无益,况且他又是卢家儿孙中最有前程的一个,只要不做得太过分,也没必要为了外人跟他撕破脸。冷哼一声:“快去快回!”
苏樱跟在卢元礼身后向大门走去,白瓷的骨灰坛抱在怀里,冷冰冰的染得心里也是透凉,卢元礼回头跟她说话:“妹妹偷偷办了过所,是要去哪里?”
苏樱恍惚着抬头,他横身挡在面前,高大的身躯带着阴影,黑压压地将她罩住:“我可舍不得妹妹走呢,这过所,我留下了。”
那些恍惚的情思硬生生被掐断,拖回现实,苏樱闪身逃开:“好呀,不过……”
声音软软地拖着,尾调上扬,像羽毛拂过心尖。卢元礼心里骤然一荡,伸手来捉她:“不过什么?”
“不过我得问问我裴阿兄,”苏樱轻轻巧巧再次闪开,“裴阿兄很是关切我,我是走是留,你说了不算,我裴阿兄说了才算。”
又是裴羁。卢元礼轻哼一声,瞅准了正要抓住,余光忽地瞥见门外一抹素色身影。
苏樱也看见了,是裴羁。刚下马,隔着门槛望着她。
额上霎时惊出一层薄汗,思量着这距离他不可能听见,心还是砰砰乱跳起来,苏樱大着胆子唤了声:“阿兄。”
卢元礼冷冷看过裴羁,又看与他同行的人。黄衫黑履,宦官装束,向他躬身行礼:“卢将军,王枢密要你过去一趟。”
是宦官头领、枢密使王钦的心腹。他丁忧在家,若不是有事,王钦不会差人找他。满腔旖旎顿时全都抛开,卢元礼快步迎出去:“走。”
两个人并辔而行,很快走得远了,苏樱偷眼看着裴羁。方才她跟卢元礼的纠缠他看见了,她说的那些话或者他也听见了,该怎么解释?思忖之时,裴羁已翻身上马:“走吧。”
他当先领路,去的分明是灞桥的方向,苏樱恍惚着上了车,后知后觉地想到,裴羁怎么会知道她要去灞桥?难道卢元礼的行踪他早就知晓?那么卢元礼离开,是否也是他的安排。
蹄声得得,夹在辘辘的车轮声中,裴羁不远不近跟着。苏樱从窗缝里偷偷望着,想起她认识的人里,即便凶狠蛮横如卢元礼,都不曾像裴羁这样令她惧怕——不,不全是惧怕,是猜不透,无法掌控,还有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的恐慌。他仿佛什么都知道,哪怕他从来不说什么,就那么无喜无怒地看着,就能让人乱了方寸。
更何况她还有那么多把柄落在他眼中。但她决不能失去窦晏平。苏樱推开窗户:“阿兄。”
裴羁回头,她露着半边脸,日色一照,近乎透明的白:“阿兄。”
她是要他过去。裴羁拨马靠近,刚到窗边,她伸手,抓住他一点袖子:“你不会怪我吧?”
幽淡的女儿香气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她湿着眼软着嗓,红润的唇微微开合。心底突地荡起曾经柔软香甜的滋味,裴羁转开目光。
“阿兄。”苏樱心里越来越惊,他连问都不曾问,仿佛早知道她要说什么,甚至她还有个可怕的感觉,她做的那些事,所有的事,他早就已经知道。不,不可能,如果他知道,怎么会不拦着她?低眼,眼角一滴泪欲落未落,“我知道我做错了许多事,只求阿兄怜悯,包涵则个。”
她想她真是疯了,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在裴羁面前弄鬼。她怎么敢这么大胆呢?是了,因为他一母同胞的妹妹裴则。
比她还小一岁,她到裴家时,裴则刚刚十三。掌上明珠一般养大的娇女,一夜之间父母离散,从云端跌落地底,裴则总是发脾气,尤其是对她,对母亲,她恨母亲毁了她的生活,连带着也恨上了她。
那天裴则又跟她闹,裴道纯看不过去,训斥了几句,裴则哭着跑开,她追出来时,看见裴则就这么抓着裴羁的袖子,向裴羁诉说自己的委屈愤怒。
“错了什么?”裴羁垂目,看见苏樱抓着他袖子的手,指骨纤长指尖圆细,淡淡粉色的甲盖,底下一痕浅白月牙。
“我,”苏樱咬唇。错了什么她不能说,至少,不能全说。就算他猜到她那些算计,也不可能知道所有细节,她又怎么能自投罗网,“我和窦郎君,我们,我们是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开始的……”
抬眼,眼角那滴泪倏一下,顺着腮边滑下。裴则那次也哭了,裴羁不曾责怪,不曾追问,他给她擦了泪,轻声安慰,他说离婚①之事错在裴道纯,无谓迁怒他人。
她看得呆了。想起了过世的父亲,惊讶冷淡如裴羁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又羡慕裴则有这样的兄长,强大,温暖,可以依靠。
她就是在那时候,动了接近他的念头。她想要这样的兄长,她也需要得到他的庇护。
裴羁看着她,没有说话。
泪痕干了,细风一吹,嗖嗖的凉。苏樱心里越来越没把握,他好像并不相信她。定定神,换了话题:“卢元礼偷了我的过所,他夜里还想闯我的卧房,阿兄,我真的很怕,我只能用阿兄来吓唬他……”
见他入鬓的长眉忽地一抬,一闪而逝的怒意。苏樱怔了怔,他是生气吗,为她?然而不等她看清,他便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的一瞬只是她的错觉:“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相信她,还是不信?苏樱拿不准,紧紧抓着他刺绣同色暗纹的素色袍袖:“哥哥,我日夜懊悔,只怕你误会。我和窦郎君,我们是真心的,我过去年纪小不懂事,我都已经改了,求你了哥哥,不要告诉他。”
裴则是唤他哥哥的,她不敢,他实在不是容易亲近的人。阿兄是个安全的称呼,亲近,又不那么亲昵,所以她当初斟酌之后,唤他阿兄。但眼下,像裴则那样唤他,或者更能激起他对她的兄妹之情。
她是真的改了,她现在是真心爱着窦晏平,她不能在这时候出纰漏,失去窦晏平。
哥哥。裴羁心里突地一跳。那个昏暗的傍晚,不可控制地重又浮上心头。
他知道她的意图。她哪有什么懊悔?她只是懊悔被他发现,懊悔他可能说出去。她提卢元礼,是为了引他同情,她说对窦晏平真心,是想得他谅解,她口口声声说做错了,可错了哪些,只字不提。
她到现在还在骗他。但她不知道,她那些算计利用,他从来都看得清清楚楚。唯一不在预料的是,他放任她,还被她乱了心。
“哥哥。”苏樱又唤一声,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裴羁等着她说,她却不说了,眼睛张得大大的望着远处。裴羁看见她眸子里突然跳跃起来的光亮,亮得很,比日色还明媚,她笑了,柔软的红唇翘着,她突然跳下车跑了出去,裙角翻飞,像白色的蝶。
裴羁看向她奔去的方向,是窦晏平,迎着她跑来,老远就朝她伸开双臂,她便如同飞蛾,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裴羁沉默地看着。原来她对真心喜爱的人,是这副模样。
苏樱向窦晏平飞奔着。
忘了规矩,忘了礼仪,连行人惊诧的目光都顾不得了,满心满眼,只是窦晏平。
他也在向她跑,少年俊朗的眉目映着日色,是她日思夜想的模样,他老远便向她伸开手臂,挺拔的身体向前倾斜,像翱翔的鹰隼,急切着要在她身边降落。近了,到了,他伸手来抱,苏樱急急靠近,突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是裴羁。
他会告诉窦晏平吗?满腔欢喜都成忧惧,苏樱回头,哀哀地望着裴羁,他漆黑眉眼中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一步一步,慢慢走近,耳边有人唤,是窦晏平:“念念。”
念念,她的乳名,只有他能把这两个字叫得如此缠绵。惶恐飘荡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处,这世上总还有一个人,真真切切关切着她。所有的一切都已忘记,苏樱哽咽着,抓住窦晏平的衣袖:“平郎。”
“念念,”窦晏平在袖子的遮掩下握她的手,想要揽她入怀,大街上却又不能,只得极力克制,“你还好吗?”
裴羁慢慢走近,风起,吹动窦晏平的素衣,露出他们交握的手。方才她也曾抓他的衣袖,真心与假意,一眼便可分辨。
“我很好,”一开口眼泪几乎落下,苏樱极力忍住,深吸一口气,“你呢?”
“我也是。”窦晏平仔细端详着她,眼中无限怜惜,“瘦了很多,都怪我,我回来晚了。”
“不,不怪你。”苏樱急急转开脸,“赶了这么久的路,累不累?”
裴羁看见她蜿蜒的侧脸,眼角微光一闪,是落下的泪。方才她刻意在他面前落泪,引他怜悯,她却不舍得让窦晏平看见她哭。她竟是真心爱着窦晏平。
让他在意外之余,又有种说不出的焦躁恼怒。
“不累。”窦晏平抬手替她擦泪,既心疼,又歉疚。
卢家的情形她先前在信中提过,想是怕他担心,所以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但他们相爱多时,他能感觉到她的不安,调任洛阳是家里的安排,他并不想离开她,近来一直在活动调回长安陪她,哪知还是慢了一步,让她独自担惊受怕这么久。
窦晏平侧身挡住路人的窥探,指腹轻轻抚过,擦干苏樱脸上的泪痕:“不怕了,我回来了,以后万事都有我。”
苏樱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那么热,那么让人贪恋,忍不住贴上去,脸颊贴着他温暖的手:“我不怕,你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从今往后,她也能够相信这世上还有真心。
“走吧。”耳边突然传来冷冷一声,苏樱抬头,模糊泪光中看见裴羁峻拔的背影,正往车边去。
苏樱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他好像很不悦。为什么?看不惯她与窦晏平亲密?偷来的,的确不该这么张扬,是她一时忘情,失态了。苏樱急急松开窦晏平,紧走两步追上去:“阿兄。”
裴羁回头,她湿漉漉的眸子望着他,无声哀恳。她是求他不要说出去,她是真的,很怕窦晏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