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怕他不来,毕竟这漫漫长夜,他心里一定比她难熬。
过了片刻,有人敲门,流筝匆忙踩着木屐迎出去,却发现来人是宜楣。
“师姐……”流筝眼神黯然,“你不是要回太羲宫去吗?”
宜楣手里握着一个小瓷瓶:“我是要走,有人悄悄在我屋里放了这个,留字说让我转交给你。”
瓷瓶里是数枚血红色的莲子,透着清苦微甘的气味,与流筝印象里季应玄的血味道一样。
可为什么是莲子?为什么都到了这番田地,他还是不肯露面一见?
流筝气急了,也伤心急了,一把夺过瓷瓶,赤脚跑进院中。
“季应玄!”
“你要么堂堂正正来见我,要么别管我的死活!”
空荡荡的庭院里回荡着流筝的声音,栖息在寒枝上的乌鸦惊起,扑棱棱朝着月亮飞去。
宜楣提着她的木屐走出来,正撞见她把瓷瓶丢出去,撞在石头上,哗啦一声响,几枚鲜红的莲子滚在薄雪中,愈显血色鲜艳。
流筝望着碎瓷片久久不言,突然一弯腰,喷出来一口血雾,而后摔倒在雪地里。
“流筝!”
宜楣心中一紧,赶忙上前,却有人比她动作更快,将几近昏迷的流筝从雪地里抱了起来。
月光如水,洗润他浸湿在雪雾中的眉眼,红衣胜血,被雪地折射的冷光映衬得更加浓烈。
“心不定而强行运气,轻则岔气吐血,重则当场毙命,流筝——”
话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季应玄脸上。
说不清是他的脸更疼,还是她的手更疼,流筝只觉胸闷气短,偏头又吐出了一口血,正要说什么,却被人三两下封住了穴道,全身不能动弹。
季应玄轻声叹息道:“我给你顺气,别跟我的力量对抗。”
流筝说:“你为何要救我,是想留着我的命继续折磨我么?”
季应玄不答,并指贴在她的剑骨处,与她额头相触,安抚她道:“静心,放松。”
流筝看见他的皮肤近乎苍白,细碎如霰的雪花落在他睫毛上,没有融化,反而结成一层薄薄的冰花。她望进季应玄的眼睛里,瞳孔幽深如长夜,透着极浅的金赭色莲花纹,还有她泪眼朦胧的影子。
他可以驭使业火,如今身上却冷得厉害,仿佛仅剩的一丝热气儿都渡到了流筝身上,在她的血脉里游走,熨帖她,安抚她。
流筝缓缓闭上眼睛,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来。
她积攒了许多狠心的话,见了季应玄的面,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谁叫她本就是容易心软的人,而他这副模样,只会让她更加难过。
她拒绝配合季应玄的渡气,也拒绝接受他的血液。
“我不是你养在焰海中的红莲。”流筝说。
这回是季应玄理亏在先,他摸了摸流筝的脸,数番欲言又止。
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占了你的剑骨,欠你的情意难以偿还,所以你就可以不顾我的感受,居高临下地摆布我。”
季应玄落在她鬓边的手指几不可见地一顿:“我没有。”
“要报仇的是你,要在一起的是你,要抛下我的也是你……季应玄,你当我是个什么东西,靠你施恩活着的人偶娃娃吗?”
季应玄的手指抵在她唇边,止住了她更多伤人心的话,声音凉而轻,仿佛触地即融的霰雪:“流筝,你不该这样想我。”
流筝冷笑:“我只该受你的蒙骗。”
十五夜剑骨对她的影响尚未完全褪去,她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默默缓气,温热的气息令她的面容更加鲜艳,像一支拒霜傲雪,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崖之花。
季应玄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悄悄竖着耳朵的宜楣,将流筝拦腰抱起,朝她落脚休憩的屋舍走去。
机括灯应脚步声亮起,素雅的青纱帐落下罩住床榻,季应玄俯身亲吻她,流筝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和,只是木然地面对着他。
直到他感觉到流筝仍然在闭气,故意要让体内灵力紊乱,胡乱冲撞丹田。
季应玄脸色有些难看:“你有什么不痛快,过了今夜再说,不要任性地折磨自己的身体。”
流筝说:“我只身上的剑骨是你的,至于我要死还是要活,与你有什么关系?”
她从来没有用这样冷漠的语气,对季应玄说过这样绝情的话,以至于令他忽略了,太羲宫捧在掌心里养大的大小姐,虽然性子好,万一动怒也有股不管不顾的绝情劲儿。
剑骨的折磨与她紊乱的气息交织着折磨她,她的确很难受,唇色泛白,额析冷汗。
季应玄同样又气又急,骨节攥着她的双肩,渐渐拢紧又缓缓松弛。
倏然却笑了,似嘲似冷。
他说:“我时常不知该如何待你,怕你痛苦,怕你难过,费尽心思,结果到头来,既没有讨你的欢心,也未能如愿使你更舒心。既然如此……”
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紧紧拥住流筝,在她耳边叹息道:“既然如此,我答应你,遂你的心意,再不会一声不响地丢开你,不会躲着你,不会……顾惜你。”
流筝一时没想明白何为顾惜,但她更在乎的是季应玄的妥协和承诺。
“你说真的?”
“要我起誓么。”
流筝提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顺过来,靠在他的肩头,慢慢回拥着他,心里涌上失而复得的满足感。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这将会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借剑骨的灵力镇灭业火,是治标不治本的缓兵之计。
莲生真君虽死,但地底业火上涌的趋势并未减缓,随时会从地表的薄弱处喷薄,沿着山势与河道向周围蔓延。
为了镇灭业火,流筝奔波各处,席不暇暖,可她没有无穷的精力与分身,越来越难以支应这四面楚歌的情况。
直到季应玄替她来做这件事。
与她镇压剿灭的思路不同,季应玄是将业火收归己用,在地隙处种下业火红莲,红莲会代替他夜以继日地吸纳地底流动的业火。
“如此一来,你才有时间琢磨太羲神女留下的伏火阵和剑法。”季应玄说。
可是看着红莲源源不断地吸收业火,花瓣脉络的颜色逐渐赤红近乎诡异,流筝心头也笼上了一丝不安和忧虑。
“莲生真君曾掌控了业火红莲近两千年,若是单纯让红莲吸收业火,就能将地底业火的力量收归己用,那他何必琢磨旁门左道,又是托胎于皇室太子,又是到处收纳追随他的妖魔呢?”
流筝忧心忡忡地问他:“应玄,你这样做,是不是会很危险?”
若是从前,季应玄一定会将她敷衍过去,使她相信这于他而言并非一件坏事。可是不久前的争吵,她那些脱口而出的、令他感到伤心的话犹在耳畔。
他不想再骗她了,这种自以为是的为她着想,其实让两个人都不好过。
于是他说:“是很危险,可是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不悔剑对业火的克制是对抗,但季应玄是红莲之主,他的方法是驯服。没有人能比他更从容、更熟练地平息业火带来的灾难。
流筝久久不语,迎风靠在他肩头,感受他时而冰凉、时而灼热的体温。
“是我太贪心了,既不愿对业火置之不理,也不愿见你有毫发之损。”
流筝声音轻柔,仿佛吹过耳畔的和煦春风。
“可是无论怎样的危险,我都会陪着你一起,应玄,我会陪着你。”
春花秋月又一年。
流筝夜以继日地揣摩太羲神女留下的剑法, 有时会让季应玄带她重回莲花境中,面对剑冢残壁, 时而静坐顿悟,时而挥剑起身。
季应玄从旁陪着她,偶尔吹动母亲留给他的陶埙,但大多数时候却只在阖目休息。
剑风撩动满境红莲,金赭色的光影浮绕在他身边,他眉眼沉谧,若无知觉,仿佛也坐化成一支姿态安逸的莲花,抑或是本就缘自红莲化成。
呼吸日渐浅弱, 而剑风日益罡烈。
“我好像悟到了!”
终于,流筝收起剑, 快步走到他身旁摇醒他:“应玄, 应玄,快醒醒,我好像明白了!”
季应玄慢慢睁开眼, 有一刹那他眸中金光骤炽, 如业火袭卷,却又瞬息湮灭, 仿佛只是红莲花瓣飘过余光带来的错觉。
流筝微愣:“你怎么了……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这瞬息的紧张盖过了她悟透剑法的喜悦,而季应玄握住她的手, 顺势倚在她身上,声音散漫道:“无妨,只是做了个梦。你方才说, 悟到了什么?”
仔细检查过他周身无异,流筝悬起的心才慢慢落下。
她说:“我好像悟到了神女剑法的灵之所在, 神女剑法共有七七四十九式,对应人的七情,每七式落下,即斩断一情,忧怖崖处断的是惧,周坨山处断的是怒,太羲宫处断的是欲……”
东西两境曾有许多神女遗迹,都曾是神女剑落下的地方。
“所以太羲神女并非是先练成剑法,然后将业火镇压于地表千尺下,而是每七式便自断一情,抽取她的一部分生命力用以镇压业火,所以在第四十九式完成的那一刻,也就是她生命耗尽、身化为止善山的那一刻,她才真正练成神女剑法。”
流筝顿了顿,声音里暗含几不可闻的轻颤:“所以神女剑法……其实是太羲神女的命招,它贵不在招式,而在于……舍我断情。”
季应玄沉默听罢,半晌开口问她:“即便如此,你还是会效仿神女,对吗?”
流筝黯然神伤,却依然含泪点头。
她说:“太羲宫继传神女遗愿,父兄皆亡故,如今只有我……”
季应玄却不似她那般悲切,反而笑着为她拭去薄泪:“果然如此……无妨,你不必顾念我,我不会怪你,你尽管去便是,我会帮你……处理好身后事。”
流筝想说舍不得他,又怕这句话万一勾起他的偏执,欲言又止了许久,最后竟然只能道一句:“多谢你。”
季应玄笑如朗月:“不客气。”
虽然太羲神女的第一剑落在忧怖崖,但流筝并没有完全与她的痕迹重合,在多番思虑后,季应玄建议她在掣雷城俯鹫宫的姜国塔中挥出第一剑,在太羲宫镇压伏火阵的白塔下落下最后一剑。
他解释说:“姜国塔曾是莲生真君盘踞过的地方,他曾在此处编制梦境,安置执念,所以此地必然是业火最汹涌、最容易泛滥成灾的地方。”
流筝也觉得此话有理,于是两人准备前往姜国塔。
“这雨总是不停。”流筝站在窗前观雨许久,突然转身对季应玄说:“我不喜欢雨天,要么……要么就等天气晴了,咱们再走,好吗?”
她还是没有道一句不舍,季应玄阖目靠在贵妃椅中,没有看见她的神情,只听见她寥寥低柔的话语,却忽然笑了。
“你想让雨什么时候停呢?”季应玄问她。
没有等到回答。
这场大雨连绵数日,待一旬后雨过天晴,已是十月深秋。
流筝清晨练剑,带回一身清露,悄悄推开卧房的门,将一枚朱红色的枫叶覆在季应玄的眉心。
她语气很是高兴:“最近天气凉快了许多,业火的影响似乎在逐渐消弭,也许我们不必着急——”
话音未落,却见枫叶上白霜融为清露,清露蒸为水气,叶脉发出细碎的裂响,似是耐不住烘烫,忽而自燃成一片灰烬。
流筝的话音戛然而止,手指轻轻触碰季应玄的鼻梁,被烫得瑟缩了一下。
“应玄,应玄……”
他睡得很沉,仿佛沉浸在深深得梦境里,也许梦中是漫天的火光,连他现实中的身体都要被灼化,衣角袖间散发出一种极浅淡的、烈火席卷繁花的哀香艳尘。
流筝唤不醒他,只好召出不悔剑,借至冰至寒的剑气为他降温。她的手抵在他的太阳穴处,瞬间刺痛,被烫得通红,渐渐灼伤皮肤,鲜血直流。
她指尖的血沿着季应玄的侧额流下,淌过他锋利的下颌,滴在衣上,赤红更暗。
季应玄终于醒来,躲开了流筝的手,这次流筝看清了他瞳孔中的赤金色,不像上次那样一闪而过,这次的赤金色更深更亮,像一簇燃烧在身体里的业火,渐渐熄灭,乌黑的瞳孔里重又映出她的面容。
瞳孔中的烈火熄了,他的身体也不再滚烫,捧起流筝被烫伤的手指,眉心深深蹙着。
他说:“你的手还要握剑,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那你呢?”流筝问他,“难道你就该把自己当作盛积业火的容器,让业火在你的身体里折磨你、燃烧你?”
说着又哽咽起来。临别在即,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多愁善感,何况季应玄实在是狠得令人发指。
“怎么又哭了?我早就告诉过你,同我朝暮相对,只会让你更伤心,你应该回太羲宫去,或者周坨山。”季应玄叹息道。
流筝偏过头,将眼泪抹去,说道:“我不回太羲宫,也不去周坨山,我明天就去掣雷城姜国塔,太羲神女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因为对他的留恋,也是因为近来业火势态似有平息的侥幸,她迟迟没有动身前往姜国塔,想与他多待一天,再多待一天。
如今才明白,季应玄在业火薄发的地缝处栽满了红莲,红莲夜以继日地吸纳地底的业火焰海,他用自己的躯体做容器,盛放无穷无尽、能滔天灭世的业火。
所以近来天气转凉,人界平和,万物似有复苏之兆。
所以他总是困倦萎靡,梦里浑身滚烫。
他想用自己的身体困住业火,可万一失败,将会爆体而亡……他简直疯了!
流筝说:“你不能什么事情都强行替我分担,我已经不明不白地受了你的剑骨。”
季应玄说:“你所谓镇灭业火的责任本就因剑骨而起。”
流筝:“那你要插手此事,先将剑骨取回。”
“再说吧。”季应玄帮她包扎好手上的伤口,抵在唇边含笑道:“不要与我算得这样清楚,流筝,否则会让我觉得你是想摆脱我。”
太阳已经升到屋脊上,烁金流地,秋风清爽。季应玄牵着流筝的手,沿着山径慢慢走,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唯闻耳畔秋风如瑟,脚下落叶沙沙。
他们落脚的山屋曾是一位隐士所建,书屋里有一本落满尘埃的泛黄札记,记载了隐士短暂的一生。
“元熙十九年,余三元及第,鹿鸣宴罢扶醉归,神女如芝立于庭,为余簪花,一笑而去,电光石火不可追。”
“元熙二十二年,红尘樊笼浑噩三载,未有片刻忘怀神女,家母亡葬敛罢,再无牵挂,遂辞官周游,不辞深山远林,盼觅得吉光片羽,得见天幸,足慰此蜉蝣一生。”
“元熙二十四年,神女驾幸。”
流筝与季应玄走到林泉边歇息,流筝又掏出这本札记来翻阅。
“隐士又见到神女,然后呢?”
札记中间有大量得空白,勾起了流筝的兴趣,她将空白的纸张一页页翻过,拾起一枚金黄色与赤红色交驳的枫叶,夹进札记中。
季应玄说:“然后他们度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乐而忘忧,乐而忘墨。”
流筝阖目靠在他肩头,心满意足地笑了:“那样很好……这世间总该有俦侣能结成善果,是不是?”
她不愿去深思,他们刚发现山中屋舍时,其间的摆设宛如昨日,一双碗筷、三两个碟子摆在八仙桌上,针黹盒里有一只未补好的袖子,墙上挂着一双斗笠,仿佛主人片刻即归。
她宁可想象着他们一同悟了道,或是兴起出游,连家当也懒得收拾。
季应玄将札记翻到最后一页,指腹抹过书角,纸页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季”字。
他认得札记上的字迹,小时候,母亲曾教他临摹过。
但也仅此而已,母亲从来没有提那人是谁,去了哪里,也没有教他,该去寻人,还是该去寻仇。
“明天,我们就出发去掣雷城吧。”流筝突然说。
季应玄阖上札记,垂目应了一声“好”。
姜国塔的结界曾被季应玄和雁濯尘联手破开,如今更显苍老枯旧,孤零零地立在俯鹫宫里。
流筝本想推门直入,掌心触在铁门上,猛得又弹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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