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拂开红莲,看到了底下的焰海,亦是十分温驯,仿佛涓涓水流。
流筝说:“在姜国塔的梦境里,太羲神女曾赠与姜国国君姒追雪雾圣莲,圣莲的种子在忧怖崖下生根发芽,最初与地隙下的业火相克相抗,后来渐渐发生了变化,能与业火相伴相生,甚至控制业火,这是圣莲的第一次异变,也许连太羲神女都未曾预料到。”
“圣莲的第二次异变,是莲花境的毁坏与重建。如今的业火红莲不止是灭世的利器,不再依附于业火而生存。”
帘艮问:“那它们靠什么活着?”
“血液,”流筝轻声叹息,“靠莲主的血液。”
说罢,她从发间拔下一支钗子,狠心在腕间一划,鲜红色的血液流出,随着她倾斜手腕,滴进红莲的焰心中。
帘艮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流筝道:“别担心,我身上有莲主的剑骨,我的血,它们也是认的。”
果然,饮血后的红莲倏然长高,花瓣亭亭舒展,色如丹砂而丝络如金,浓艳得几乎要滴落。
流筝起身,将自己的血液一路洒进莲花池中。原本姿态恹恹的红莲次第开成一片,映得整座莲花境里红光弥漫,生机勃勃。
流筝靠在曾习过剑法的残垣边休息,随意将手腕上的伤口缠住。
她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手指抚过长壁,神情温柔而沉浸,仿佛忆起了当初他教她剑法的时候。
“可惜我太笨,那时尚未参透与他的因果。”流筝轻声叹息。
季应玄与萧似无一路从皇城鄞州打到听危楼附近,两人凌空斗法,碧穹时而墨黑如渊,时而金红如血。
祝仲远带着听危楼中子弟赶来,清剿追随萧似无的妖魔,萧似无则不停地吸食它们化作煞气,一波又一波地朝季应玄攻来。
“追随吾的蝼蚁无穷尽,你用血肉养出的红莲总有耗光的时候。”刚挨了季应玄一掌的萧似无抹掉嘴角的血痕,阴声道:“今日吾必然将你耗死在这里。”
季应玄面不改色:“不妨一试。”
话音落,缠绕在他腕间,本已因过度耗竭而萎靡黯淡的业火红莲突然焰光大振,季应玄周身腾出业火热浪,瞬间将靠近他的妖魔小怪烧成了齑粉。
萧似无一惊:“这是?!”
业火红莲突然无来由地盛开变大,澎湃的灵力和炎气压得人难以喘息。
季应玄心中亦是一惊,但他很快猜到了缘由,必是有人用自己的鲜血喂养了莲花境中的红莲,它们才会突然迸发力量。
莲花境中的红莲只认他为主,除非……
“剑骨……是流筝。”
那她必然也知晓了他的欺骗,恐怕很会就会找到他的下落。
季应玄心中暗道糟糕,不敢再恋战,将红莲灵力汇于指间,漫天花瓣凝成一把无形的剑,凌厉的莲瓣是锋利的剑刃,随着季应玄突现在萧似无面前,他将剑狠狠刺穿了萧似无的心脏。
红莲灵力在萧似无体内爆开,满天花板与殷红的鲜血纷纷扬扬落下。
而季应玄也因收到反噬,从半空摔落,听见身体里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一招名为“万芳同枯”,与剑修们的命招类似,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乃至于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招式。
幸而在萧似无炸开的一瞬间,红莲似有感应,竟不惜粉身碎骨,将季应玄包裹住,使他不至于与萧似无同归于尽。
众妖魔见莲生真君已经消亡,纷纷作鸟兽散,听危楼的弟子们去追,祝仲远则连忙将季应玄扶起。
“莲主大人……”
断裂的骨头几乎刺穿了季应玄的身体,他仍然清醒着,额角冷汗涔涔。
他没有在祝仲远面前露出怯色,只简单低声道:“快帮我接骨,然后……吩咐下去,不要将我的行踪透露给雁流筝。”
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业火肆虐,生灵流荡,这并非流筝希望身处的世间。
可是让流筝以剑骨之躯相祭,他舍不得。
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一件比杀死萧似无远远更重要的事情。
第66章 缈缈
待流筝循迹赶到听危楼时, 战乱后的痕迹已被打扫干净,唯余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 以及地面上一团深黑如墨的血液。
这是萧似无的血,因为吸收了太多魔性而与常人不同,流经之处在岩石地面上留下了深深的腐蚀痕迹。
有听危楼的弟子贸然上前,被其灼伤,众人正不知该如何处理,忽听身后一女子道:“我来。”
有几个资历老的弟子认得这位曾劈开过三十三重听危楼的紫衣女剑修,忙去禀报现任楼主祝仲远,待祝仲远匆匆赶来时,流筝已将地上的残血处理干净, 抬手将不悔剑的剑光笼回袖中。
祝仲远向她作揖:“多谢雁姑娘相助。”
流筝说:“你若真谢我,就告诉我莲主的下落。”
祝仲远道:“不曾见过莲主。”
“是么?”流筝凉凉一笑:“不悔剑认得这血, 这是莲生真君的血, 若是你不曾见过莲主,难道是凭自己就能将活了两千年的莲生真君杀死吗?倘若如此,我倒要向祝楼主讨教几招了。”
说着便亮出了不悔剑, 无色剑身周围缭绕着冰寒灵气, 因主人的恼怒而显得愈发凌厉。
她正因焦灼和绝望而渐失耐心,不惜以逼迫的方式来得到季应玄的下落。
祝仲远抿唇看着她不言, 正僵持之际,有人赶来斡旋, 是苏如茵与苏啼兰姐妹二人。
当年流筝破开听危楼,救下被祝伯高囚禁的众多姑娘,苏家姐妹一直感念流筝的恩义。
“仲远, 雁姑娘对你我有恩,我曾承诺过她, 只要她需要我的帮助,我绝不会拒绝。”苏如茵挡在祝仲远身前,一面是保护他,一面是同他商量。
祝仲远低声对她道:“可我答应了莲主,绝不透露他的行踪……”
流筝心头一跳:“你果然见过他,什么时候的事?”
祝仲远:“我不能说。”
苏如茵柔婉笑道:“你答应莲主,是盼着莲主好,雁姑娘待莲主的心绝不会轻于你。何况她问的并非行踪,而是时辰,纵使告诉她又何妨?”
祝仲远回握着苏如茵的手,因她的请求而愈发纠结,目光落在流筝脸上,看见她眼中焦灼的神色,以及隐蓄的泪光,又低头看了看苏如茵,忽然对流筝感同身受。
半晌,他叹息一声说道:“罢了……半个时辰前,莲主杀了莲生真君,自己也身受重伤。”
身受重伤,那就是跑不远。
流筝追问:“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祝仲远不说话,却看向南边的方向。
流筝道了声谢,当即御剑向南面追去。
听危楼向南不远是云白山,是流筝曾经为季应玄取得万年灵参的地方,此地因曾受红莲灵力影响,致使灵参一族化为精怪,如今蓊郁的山林中仍然灵力充沛,是个隐蔽气息、修养重伤的好地方。
森林深处,绿浓如墨,却衬得红衣愈红,仿佛坠落林间的凤鸟赤羽,依然燃烧着灼眼的烈火。
“莲主大人,小心脚下,请这边走。”
佝偻的老灵参族长怪拄着一条参须做成的拐杖为季应玄领路:“前面穿过瀑布就是秘境了,请莲主放心,此地十分隐蔽,莲生真君每年都要来取我许多灵参子孙用作修炼的药材,却也从来没发现过这里。莲主消灭了那邪道的真君,是救了我们灵参一族成千上万的性命,此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一定会让子孙们好好照料大人,招待大人……”
老族长说话又慢又啰嗦,季应玄忽然抬手,示意他噤声。
身后追来一枚红莲花瓣,停在季应玄面前急切地跳了跳,将流筝向祝仲远逼问他下落的一幕展现在他面前。
“果然……连仲远如今也偏帮她了。”
为了拖住流筝,他先后安排了墨家兄妹、帘艮、祝仲远,结果他们一个个都背叛了他,投向流筝。
季应玄垂目苦笑一瞬,说:“也是件好事,我离开后,也不怕她再受人欺负。”
老灵参知道他们这些大人物最恨背叛,连忙擎着胡须发誓:“当初就是她把我从土里拔出来,还要拿我当药材,莲主放心,我们灵参一族是决不会为了这小妮子背叛莲主的,否则就叫我们——”
季应玄打断他的话:“快走吧,别被追上了。”
二人穿过高崖瀑布,发现瀑布后有条一人多高的隧道,沿着隧道走了小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葱茏静谧的秘境,正是灵参一族藏身的地方。
老灵参正要呼儿唤孙前来迎接贵客,忽然隐约听见一声高昂的虎啸。
老灵参变了脸色:“不好!那虎妖又带着伥鬼来抢我族的宝贝了!”
季应玄听见“伥鬼”,心中微动,随老灵参一同沿着虎啸的方向寻去,果然见一只高大威风的银纹碧瞳虎——神兽陆吾,正叼着一只灵参精怪,扭头甩进了湖里。
小灵参湿淋淋地爬上岸,狼狈地坐地大哭,其余灵参见状十分愤怒,纷纷摘下头顶得腥臭浆果砸向陆吾。
陆吾气得动了杀意,亮出锋利的爪子,正要将面前的灵参精怪拍成烂泥,忽然被一缕红线缠住,那红线沿着它的爪子将它五花大绑,线上的红莲灵力烫得陆吾叫了一声,摔在地上,愤怒地瞪着缓步而前地季应玄。
季应玄垂目道:“你这样欺负人,被流筝知道,是要伤心的。”
陆吾化作人形,以为窈窕的姑娘可以逃脱红线的束缚,不料那红线随之收紧,气得她重重蹦了两下。
她银色的长发略显凌乱,半遮着碧蓝色的瞳孔,两颊各三道金纹,头顶还有一双没来得及收起的耳朵,是神性未泯、极讨人喜欢的长相,然而瞪向季应玄的目光却透着几分难以驯化的凶险狡恶。
“你欺负流筝姐姐,”陆吾缈缈说,“我要嚼碎你的骨头。”
季应玄颇觉好笑:“是么,当心你的牙。”
话音落,凌厉的剑风自背后袭来,季应玄迅速侧身,剑风贴着他的脸颊擦过,削落下一绺长发。
季应玄单手押着缈缈,转身望向那被黑色斗篷罩住的身形。
他嘲讽道:“有些日子没见,少宫主的行事作风真是越发见不得人了。”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寻常一道剑光也能近你的身。”
那人摘下斗篷兜帽,露出一张苍白秀逸的脸,眉骨如刀,薄唇轻抿,深琥珀色的瞳孔冷淡地落在季应玄身上。
“濯尘!小伥鬼!他欺负我,快些帮我打回来!”缈缈气得直跳脚。
雁濯尘对季应玄说:“放开她,我同你去外面动手。”
季应玄说:“今日我不想打架。”
他松开缈缈,收了束缚她的红线,任她跑到雁濯尘身后躲起来。他对雁濯尘说道:“少宫主死里逃生这几年,从未在流筝面前露面,想必有不能见她的理由,但她此刻就在秘境之外,想必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雁濯尘冷眼相对:“你威胁我?”
季应玄:“不,我想与你合作。”
能让这相见分外眼红的宿仇提起“合作”,必然是与流筝有关。两人默契地收起对峙的姿态,在湖边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谈。
雁濯尘讲述他这几年的经历,还有他不能见流筝的苦衷。
“我与莲生真君同坠伏火阵,并非毫发无损,我的躯体已经被业火焚毁,仅凭着你给我的圣莲剑穗护住一缕残魂,在即将消散的时候,是缈缈救了我。”
他看向不远处正在揪老灵参胡须的陆缈缈,目光下意识地柔和了几分。
季应玄心下了然:“你是说,做了她的伥鬼?”
“算是吧,她是上古陆吾最后的血脉,天道诛神的时候,她灵智未开,所以躲过死劫,被太羲神女养育了两千年,在神女死后才开启神智……说是伥鬼,其实是她将最后的一点神髓渡给我,给我做了一副临时的躯壳,让我魂魄可以安身。”
雁濯尘说:“我不能离开她,否则她失去神力,必不长久,可神髓日渐消磨,我已不剩多少时日了。缈缈听说灵参族的至宝可以救我一命,所以才会数番前来搅扰,今日我错神没看住她,才叫她又跑过来吵闹。”
说来真是造化弄人,二十年前他抢走季应玄的剑骨时,心安理得地认为世间的好物都该为他们兄妹所享有。如今他占了缈缈的神髓,苟存一条性命,却日夜不安,饱受愧疚与怜惜的折磨。
“缈缈她……”雁濯尘叹息一声,“神女离世时她还太小,这些年无人教导,她活得并不容易。”
季应玄对此无感。
他说:“灵参族身上长着一种浆果,每年都会收集起来熬成浆,经近千年的月照日晒,碾成粉末,经过九九八十一次灵泉漂洗与过筛,与东海龙泪、西山玉髓一起团成丸,数千年仅得九颗,说是灵参族的至宝并不为过。”
雁濯尘道:“原来如此。”
季应玄说:“我可以帮你求一颗药丸,也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雁濯尘说:“对不住流筝的事我不做。”
季应玄声音轻淡:“何谓对得住,何谓对不住?若说伤她害她,你从未做过,可说说欺她瞒她,你也不是第一回 ,想必轻车熟路了。”
雁濯尘心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好,那就直说。”
湖畔凉风轻轻拂动季应玄的宽袖,他的衣上沾了草木清露,眉眼也仿佛被湖风吹湿,显出难得的温和神色。
“我死后,你要让流筝知道你还活着,你要让她有牵挂,要救她,让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从听危楼到云白山, 从掣雷城到太羲宫,流筝找了季应玄许久。
许多人都曾见过他, 可是谁也不曾留住他。
又入冬了,终日白雪纷纷,雪花尚未落地,便被地表上涌的业火炎气蒸成一缕轻烟,街上稀稀落落的路人都打着赤膊,高举着瓦罐,想要储存一些雪水。
流筝靠在茶馆二楼的阑干上抱剑发呆,直到有脚步声走近,才慢慢回神。
“师姐。”
“打听过了, ”宜楣拉开凳子坐下,拎起茶壶倒了杯茶, “两天前山上爆发业火, 吞噬了半个村庄,西境莲主现身,借红莲收拢了业火。”
流筝问:“只是这样吗?”
宜楣点头:“只是这样。”
流筝说:“镇灭业火, 我可以同他一起, 若只是如此,他不必躲我如洪水猛兽, 又或者……”
“或者什么?”
“或是生我的气,或是厌烦了我。”
宜楣嘴唇动了动, 像是在考虑该如何安慰她。
流筝却自顾自笑了:“可是我不信,师姐。如此拙劣的谎言,我不信。”
“那你之后如何打算?”宜楣问她, “你已经追着他跑了两个月,还要再继续下去吗?”
流筝说:“我一定要一个答案。”
明天就是正月十五, 听说在凡界,这本是个很热闹的节日。
上上个月十五,流筝未提防被人敲晕了过去,醒后觉出嘴里有微甘微涩的血腥气,她便知道是季应玄来过了。上个月十五,她有心提防,季应玄却改了硬来的路子,转而在她的水杯中下药,如此下三滥的办法流筝当然没想到,所以又被他得逞,悄无声息地来去。
这次,流筝做好了准备,一整日都抱着剑提防,不吃不喝地坐在屋里。
她倒要看看季应玄还有什么办法。
入夜雪停,云开见月,清冷的月光照在瓦檐的薄雪上,璨璨流动银辉。
流筝卷着被子卧在榻上,只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动辄又麻又疼,仿佛有银针在她身体里游走。
她知道季应玄就在附近,不仅没有忍耐自己的痛苦,反而刻意夸大痛吟,眼泪一颗颗落下来,偏要他听见,偏要他瞧见,偏要他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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