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筝听罢来龙去脉,知道这桩因果与季应玄有关,答应随宜楣下山去劝服老灵参。
老灵参营养不良,记性也不太好,连流筝也忘了,见有来人,只道是抢地盘的,呼儿唤孙地从地里跳出来,摘了头顶的红色浆果便朝流筝砸去。
宜楣大惊:“小心,它揍人很疼——”
话音未落,眼前飞快闪过一道雪光,凌厉寒彻,竟将那红色浆果凌空拦住,纷纷摔在地上,碎成了细碎的冰块。
宜楣愣愣地瞧着流筝手里的木剑,又是激动,又是难以置信:“师妹,难道你的剑骨又长出来了?”
流筝摇头:“没有。”
“那你怎能使出如此强劲的剑招?”
流筝说:“我悟透了一些东西,如今出招已不必动剑,也无须剑骨。”
不必动剑,无须剑骨……这陌生的话令宜楣琢磨的好一会儿,她活了一百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情况。
剑修怎么能没有剑骨呢?
流筝暂无暇与她多说,上前将吓得瑟瑟发抖的老灵参族长从土里拔出来,抖了抖他身上的土,唇间弯出一抹浅浅的弧度:“贵人多忘事啊,老族长。”
老灵参族长这才匆匆点头:“想起来了,我想起来!”
宜楣在她身后骤然惊呼:“我也想起来了!”
无骨无剑而能随心意驱使剑招,这不正是剑仙的修为吗!
剑仙!活的剑仙!难道流筝她真的成了活的剑仙!
饶是一向稳重温和的宜楣大师姐,也忍不住绕着流筝惊叫起来:“原来剑仙是真的存在的,流筝,你成仙了,你成仙了!你何时渡的劫,为何不告诉我们去给你护法?”
流筝一手提着老灵参,懵懵懂懂地回想起来:“好像是五六年前,有一天晚上确实不好过,总觉得风雪比往常更难捱,天上还罕见地有雷电往下劈,险些把我立身的那座山峰劈塌了。”
“就这样?后来呢?”
“后来……天亮了,风雪就停了。”
短短数言,似乎渡劫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天道怎会轻易允许肉体凡胎与它比肩?渡劫那夜的情形,只怕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和恐怖。
震惊歆羡之余,宜楣忍不住心疼地红了眼眶,拂过流筝的鬓边,说道:“师妹,这些年你受苦了。”
流筝说:“不苦。”
这并非是她的谦辞,雪山之巅的风雪虽然难捱,但她心里仍抱有等回应玄的希望,与当初一剑穿透季应玄的心脏时的痛苦相比,皮肉伤根本算不得什么。
宜楣轻声叹息:“若是被师兄知晓,又该难过了。”
流筝说:“那就别让他知道。”
她此次下山主要是为了劝服老灵参,并不打算与雁濯尘相见,否则他啰里啰嗦,又不知道要想什么法子阻止她回雪山去。
还有缈缈——
也太听哥哥的话了些,威风凛凛的神兽陆吾,怎么能总是变成猫模样,挡她的路,绊她的脚。
他们都很好,成双成对,圆满安适。
流筝不动声色地叹息一声,低头问老灵参:“你怕冷吗?”
老灵参摇头:“我们灵参一族既能生于业火赤焰,也能长在高山雪地,极热和极冷都是不怕的。”
流筝说:“那我带你们去一个灵力充沛的地方,那里生养了太羲神女,我也在彼处悟道成仙,保证你们吃好喝好,再也饿不着。”
老灵参听罢喜极而泣:“好,那当然好!”
灵参一族随流筝前往雪山定居,这里灵气充沛,无人搅扰,十分适合清修,它们在吸收雪山天地精华的同时,也将自身的灵气反哺雪山万物。
于是雪雾圣莲在所有人都未注意到的时候提前盛开了。
某天夜里,流筝久违做了一个美梦,不再是生离死别的场景,不是季应玄的身影从眼前消失,被黑暗的地隙吞没的景象。
她梦见华灯初上时的凡界闹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她身边路过,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她,流筝转头,看见灯华如珠光,浮在那覆着面具的人脸上。
面具很眼熟,流筝想起来,是掣雷城里为庆祝神女诞辰的社火游行,季应玄曾送过她的。
那人捧起她的脸,隔着面具在她额心落下一吻。
流筝强抑着想哭的冲动,伸手想要解下他脸上的面具,却被交握着的手阻住。
是季应玄的声音:“你说不想见我,我只好遮着脸来见你,待你肯原谅我了,我就摘下面具,到你身边来好不好?”
他这样心狠手硬地行事,流筝怎可能不怪他、不怨他?只是同失而复得比起来,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
于是流筝连忙点头:“我原谅你,我不怪你了。”
季应玄略带几分得意地轻笑出声,长指解下脸上的面具,恰此时,身后烟花漫天,斑斓闪烁的光影里,流筝重新见到了那张日思夜念、惊为天人的脸。
流筝含泪吻他,又在泪光里醒来。
她望着头顶的青床帐,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美梦,失神许久,突然喃喃道:“我真的不怪你了。”
话音落,房门被拍得震天响,老灵参族长的身影在门外跳来跳去,好容易等到流筝揽衣开门,跳着脚嚷嚷道:“开了!开了!”
流筝尚未回过神:“什么?”
“开了呀!”老灵参往东方一指,流筝随他望去,但见东方有幽蓝色的灵光只冲天际。
那是雪雾圣莲所在的湖泊的方向。
流筝瞬间变了脸色,来不及梳头换履,披发赤脚往湖边跑,瞧见昨日还未抵破冰层的雪雾圣莲,今日已亭亭浮在湖面上,整片湖泊都化了冰,莹莹如玉,幽蓝似镜。
巴掌大小的雪雾圣莲慢悠悠飘到流筝面前,感受到她颤抖的抚摸,冰凉晶莹的花瓣低下来,触了触她的手心。
“他呢……他去哪里了?”
因为过于紧张,流筝的声音绷得近乎沙哑。
雪雾圣莲的花瓣飘起,凌空化作一面冰玉凝成的莲花镜,镜中现出太羲宫的场景。
镜中的太羲宫天门大开,新入宫的年轻子弟们鱼贯而入,活泼稚气的脸上难掩兴奋,他们有些是从其他剑修门派中选拔出来,有些是天生剑骨的凡界常人。
孤身走在最后的年轻男子,身着凡界的素色棉袍,背负一把寻常的铸铁剑,一副世俗的装扮,却生了一张出众到与旁人格格不入的面容,真正是月照寒玉,神姿高彻。
流筝倏然上前一步,莲花镜重新化回一枚花瓣,落在她掌心中。
她带着这枚花瓣下山,去太羲宫见了宜楣师姐,宜楣看后十分惊讶:“镜中这些孩子,都不是太羲宫的子弟。”
流筝说:“那这镜中照出的,竟是未来的事情。”
宜楣既为她感到高兴,又因这无端的蹉跎而心生遗憾,安慰流筝道:“只要人活着,终有云散月开的时候,唯有安心等待罢了。”
这一等,又是二十年。
太羲宫选拔子弟分两种,三年小选,只要有名有姓的剑修门派里出类拔萃的后生,五年大选,则不拘是仙门还是凡界,甚至品格高尚的妖魔,或有心志、或有根骨,都有机会被选拔进入太羲宫。
二十年里四次大选,流筝每年都会下山来旁观,这是当世唯一剑仙唯一的当众露面机会,使得太羲宫的大选超出了其本来的意义,成为众多剑修一睹剑仙风采的唯一机会。
又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盛夏的阳光照在演武台上,连剑尖都热得发烫。
流筝却感受不到热。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演武台,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掀起惊澜。
身着凡界布衣的男子俊秀丰逸,长指如玉,轻轻摩挲着铸铁剑的剑柄,在他从容的把玩下,一柄朴素的剑仿佛有了生命,莹莹发光。
与他对垒的仙门公子气焰灼人,嘲讽他道:“你手里拿的是个什么破烂,路边捡来打狗的棍子吗?”
这话引起一阵哄笑,对面俊美出尘的年轻男子也笑了,鸦色的长睫垂下,目光却不经意地掠过高台处。
高台上,辇如云,幛如雾,冰气清爽,烟丝缕缕。
正中端坐着一个极美的女子,紫衣鸦鬓,眉目清雅,浑身并无华美的装点,仅这几分颜色,却被她冰雪般的肌肤和冷清的气质衬成了浓烈的艳色。她的身份定是极尊贵的,连太羲宫宫主苏宜楣都坐在她侧首,名满天下的雁濯尘亲自为她斟茶试温。
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这就是当世唯一一位剑仙上尊,雁流筝。
听说她每次大选都会旁观,却从未开门收徒。
对面的剑攻过来了,镶金嵌玉,气势凌厉,年轻男子侧身闪过,手中剑不出鞘,以极快的速度挡下对面的攻击,反手敲在那人面门上,疼得他“哎呦”地喊出了声。
“你说对了,这的确是路边捡来的打狗棒。”年轻男人说。
这话又引起一阵哄笑,裁定胜负的太羲宫弟子高声道:“季公子胜!”
淡漠不显的流筝终于有了反应,问道:“名字呢?”
弟子答:“此人没有名字,只是自称是季。”
这下连宜楣也糊涂了:“他到底记不记得前缘,若说记得,偏偏见了咱们都没有反应,若说不记得,怎么又姓季,难道是巧合?”
流筝声音缓缓:“我不知道。”
另一侧的雁濯尘不知想起了什么旧事,突然冷笑一声:“妹妹,你是相信巧合呢,还是相信他心黑呢?”
流筝拢在云袖里的手慢慢收紧,一时无言,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演武台的方向,看季公子一路破关斩将,凭一柄未出鞘的寻常铸铁剑杀出重围,轻轻松松夺得此次大选的魁首。
雁濯尘语气凉凉道:“这样一身好本事,若非天生,在凡界怎么可能学到。”
大选按照比剑结果将入门弟子排序,让弟子们先选师傅,再询问各位师傅,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
除了流筝每次都要拒绝一堆人,空手而归外,宫主和各位长老们很少拒绝弟子们的主动拜求。
季公子排在第一位,他将身上的选师玉符摘下,绕过各位长老收取玉符的檀金木盘,径自走到高台下,将玉符呈向流筝的方向。
他声音从容道:“晚辈愿拜剑仙为师,望剑仙允准。”
除高台上知晓内情的几人外,众人先是震惊,然后奚落,被他用“打狗棒”扫下台的仙门公子哈哈大笑,又嘲讽他道:“凡界乞儿,不知天高地厚,剑仙尊上也是你配染指的!”
周围人附和道:“就是就是,二十年了,没听说过剑仙尊上收过徒,连万剑宗的掌门公子和凡界皇室的嫡出公主都没要,他凭什么。”
“等等,不对!”有人发现了什么,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指着季公子道:“他身上好像有太清剑骨!”
“什么?太清剑骨?!”台下又是一片哗然。
原来为了让各位师傅们了解弟子的根骨,太羲宫会在弟子选师后安排给他们测剑骨,季公子测出的竟然是雪白色的太清剑骨。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太清剑骨依然罕见,百年难遇,无怪乎众人惊愕。
方才嘲笑季公子的人个个面如土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后颈发出的雪色明光,不甘心地咽了口唾沫:“恐怕剑仙尊上真的要收他为徒了……”
太清剑骨这样的天资,随便练一练剑都能成为一代宗师,若得剑仙指点,将来的成就更是不可限量,剑仙会错过这样好一个收徒的机会吗?
无论旁人是嘲讽还是惊愕,季公子始终面不改色,深黑色的瞳眸望向流筝,谦静的目光里隐约藏着许多看不透的情愫,而他神情坦然,一副与她从无旧交的模样,又令人觉得那深情的目光只是种错觉。
流筝不语,心里的波澜却一阵接一阵,从未平息。
直到观望的众人都安静下来,她正欲启唇,却又被雁濯尘打断。
他低声说:“妹妹,账要明算,我倒是有个办法,帮你测一测他。”
流筝附耳过去,听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交代了一番,喵喵从他怀里探出头,抢功道:“这可是我出的主意。”
流筝唇角弯弯:“好,就听哥哥和缈缈的。”
她对身旁等结果的弟子摇了摇头,将季应玄的玉符还给了他,意思是拒绝收他为徒,季应玄望着她,眉心忽地蹙了蹙,露出一瞬茫然失措的神情,又迅速掩为平静。
流筝的目光越过季应玄,落向他身后的弟子,扬声道:“祝春澜。”
被点名的弟子惊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忙站出来,略带几分拘谨地朝流筝行礼:“弟子祝春澜,参见上尊。”
他是祝仲远与苏如茵的儿子,幼年时曾见过流筝,只是自认天资平平,不敢攀附,只求入太羲宫后刻苦修炼,得些许长进,不负爹娘期望罢了。不料剑仙上尊却单点出了他,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随我修炼?”
祝春澜感到脑袋一阵眩晕:“我么?”
众人一阵惊羡,了解到祝春澜的出身后,倒也不觉得奇怪。季应玄却是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抢声道:“不行。”
这祝春澜长相有几分像他死去的堂兄祝锦行,季应玄只是看见他便觉得心里发堵,怎么可能放任他整日在流筝面前晃荡。
这句“不行”一出口,高台上的众人都目不转睛盯着他,流筝神色复杂,雁濯尘意味深长,宜楣无奈摇头,墨问津那厮却笑开了花,挤眉弄眼擎等着看热闹。
雁濯尘似笑非笑道:“季公子不必心急,你这样的天资,断不会叫你无师可教,不如你拜入我座下,喊我一声师傅如何?”
季应玄冷飕飕地瞥了他一眼,雁濯尘面上幸灾乐祸的笑意更明显了。
雁濯尘说:“你若愿意,现在就跪下给我磕头,你若不愿,太羲宫也不会强人所难,正门就在你身后,还请另择高门。”
季应玄又看向流筝,盼望她能说句话。
流筝原本还犹豫要不要试他,见他这一戳就破的反应,又想起他从前诸般心狠的欺瞒,旧恨添新仇,一时齐齐涌上心头,令她坚定了想法。
她含笑对祝春澜伸手:“你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祝春澜脚步飘忽,仿佛喝醉了酒,醺醺然沿阶走上高台,跪在流筝脚边,恭敬道:“弟子愿意拜入上尊座下,参见师傅。”
流筝掌心落在他肩侧,做了一个扶起的动作,声音温柔亲切:“我与你父母、你堂兄都是旧识,喊师傅倒显得见外,不如依旧喊我姑姑。”
祝春澜红了脸,却是按捺不住惊喜的笑,小声喊道:“姑姑。”
众人都为这春风和睦的一幕叫好,对祝春澜的态度与季应玄的态度明显不同。毕竟祝春澜出身高贵、早有贤名,对其他来拜师的弟子都是同样友好,谦逊有礼,不像那姓季的小子,凡俗出身却心比天高,等闲瞧不起同批的弟子,从不参与大选前的切磋。
有仙门弟子为了试他深浅,让他出丑,夤夜潜入他屋中,却连屏风上的图样都没看清,就被拧折了手臂扔出门去。他下手十分狠辣,若非太羲宫宫规,伤同门性命者逐出,只怕那人会被分成几块扔出来。
出身低,心气高,下手狠,这样的人谁会喜欢?
竟想拜入剑仙上尊座下,他配么,凭什么,就凭生了张小白脸?
关于剑仙上尊的情史,仙门之内多有流传,据说她和已经殒身的西境莲主曾有过纠葛,那西境莲主姿容之丰逸,令见过的人念念不忘,听闻的人浮想联翩。
有西境莲主珠玉在前,他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下台!下台!”
众人的奚落声像潮水般涌向演武台,风刮着季应玄的衣角,喧嚣如沸的嘲弄声里,他只静静望着她。
亦不再掩饰对她的思念,贪恋,愧疚……和心虚。
流筝的指甲几乎攥进了掌心,几次欲走到他面前,听见雁濯尘的清咳声,又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眼。
这一百二十年的漫长光阴,她早已习惯了等待、忍耐,习惯用渺茫的希望安抚漫长的痛苦,如片雪积成山,滴水汇成海。
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于是她从容站起转身,要与祝春澜一同离开,弟子们将撤开的步幛重又合拢,眼见着要将她的身影隔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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