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脚榻长年由丝韵和竹声轮流睡,上头已经铺了暖和柔软的褥子和锦缎做的被子。
就算被褥很软和,丝韵也睡得很浅,几乎是在善鸢一起身,她就跟着清醒了。
“准备洗漱,等会儿请庆喜准备马车,咱们出宫一趟。”庆喜是皇帝鹿壑身边的庆忠公公的大徒弟,在长春宫当差,只要他一声吩咐,内务府马上会准备好马车。
倒也不是信不过五皇子,只是事关鹿鸣,还是得谨慎的处置,以免一个不小心,鹿鸣便要背腹受敌。
鹿壑毕竟是由王爷的身份登基,当年上位十分艰难,就算他有心和舒染染一世一双人,情势也不容许他这么做,他的子嗣以皇帝来说并不丰,可是如今已经临近成年的皇子也有七个了,鹿鸣身为贵妃之子,又是太子之下年纪最大的皇子,有千万双眼睛盯着他瞧,只要稍有不慎,迎接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是。”丝韵精神来了,只要能让两个小主子见上一面,她能高兴个一整天。
善鸢也不是不知道丝韵的心思,只能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第五章 相见
半个时辰过后,善鸢和丝韵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宫女衣装,低调跟着长春宫正要去浣洗的宫女的队列,此时颂仪追了上来,把一个漂亮的匣子交给了善鸢,“郡主,娘娘不方便走这一趟,吩咐了婢子把这个匣子交给郡主,请郡主务必转交给王爷。”
“好的。”善鸢捧着那个漂亮的匣子,内心是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这天家的母子也真是难,等孩子封王立府以后,要见上一面,是难上加难,等孩子有了封地以后,母亲就被留在京中,像是个人质一样。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匣子,却是万千母爱,善鸢拿着那个小匣子,只觉得这个匣子无比的沉重。
“我会把匣子好好的转给兄长的,让义母放心。”
“就交给郡主了。”
善鸢徒步走了很长一段路,她也不喊苦,只是这娇贵的人儿,额际已经沁出了粉汗。
要出宫一趟对她来说并不难,难的是不能让人察觉,这偌大的深宫之中看起来富丽堂皇,可实际上底下黑暗的很,各种势力错杂,稍加错漏,都能引发腥风血雨。
善鸢跟了一路,却是在走到浣衣室的时候觑空拐了个弯儿落队。
在那小路的尽头,已经有人候着,那是一个带刀的护卫,隶属于羽林军,他的手腕上绑了个五彩的长命绳,这是今日的秘密信物。
善鸢跟着那护卫约莫两刻钟过后,那身材颀长、长相端正的带刀护卫对着善鸢道:“要委屈郡主了。”
对于美丽的小姑娘,男人都有着一种先天的保护欲,一想到要委需小姑娘搭上颠簸的货车,那护卫心里就不免难受。
既然是低调出皇城,那便无法搭上舒适的马车,而是必须搭上宫人补给货物的货车。
“不妨事的。”善鸢不是那么娇气的主,在这一点,皇帝把她交给贵妃是正确的,如果交给皇后,那怕是要被养歪了。
善鸢和丝韵一同上了马车,就着不是那么舒适的马车出了宫门,显然贵妃已经打点过,一路上非常的顺畅,马车一路通往上东市,善鸢在上东市下了车,走进了京城最知名的首饰铺子缘翠楼。
这缘翠楼背后的东家就是善鸢,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当朝女子以恭顺为美德,士农工商,士族又要重显家风,又需要大量的资金,所以小娘子们手上多半有一两家店铺,却不轻易透风,有时候连丈夫都弄不清妻子到底有多少家底。
缘翠楼日进斗金,却不是善鸢手下最赚钱的产业,她的产业能够业绩蓬勃、蒸蒸日上,左不过也离不开鹿鸣的鼎力相助,缘翠楼所有的宝石都是他让手下押送回京,用最实惠的价格算给善鸢的。
善鸢和丝韵熟门熟路的走到了柜台后方,猫下了身子,店里的掌柜对这一切似乎习以为常,处变不惊,在合适的时候敲了三下柜台,丝韵打开了柜台后方一个小暗门,两个人就这么钻了进去,掌柜的用后脚跟踢上了那暗门。
喀哒一声,门阖上了。
钻进了柜台后方的密道,里头倒是干净整洁,而且还很明亮,地面上镶嵌了上百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每一颗都是千金之数。
善鸢和丝韵一路往前走,在中途还有一张小桌子,摆了两张椅子,有煮茶的工具,这条秘道一直被鹿鸣用来传递消息,这张桌子却是特意摆给善鸢的,进了这条秘道却无法一口气走完全程的,也只有善鸢了。
说起来,善鸢这是第二次走这条秘道,上一回也是为了见鹿鸣,那一回她满腹委屈地到鹿鸣的府上,只为了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要远赴北疆、为什么要躲着她、为什么要跟那群王子公孙说他不愿娶她?
那一日,他低垂着漂亮的眉眼,就这么静静的瞅着她,没有说什么,抿了抿唇,吩咐府里的管事好好的招待她、再好生把她送回宫以外什么也没说。
他头也不回地随着大军离去了。
他一个皇子,再怎么不济都不需要到前线去,难道他不知道皇后和太子都盯着他的命吗?
可也正因为皇城里头盯着他的人太多,所以他才选了这条路,如今他也成功了,成了皇后和太子轻易动不得的人。
所以他们暗中想要伤害他。
善鸢以为,隔了这么久的时间,她的心已经平淡如水,可是想起这个儿时陪她走过丧亲之痛的兄长,她还是不可避免的感到揪心,一想到他又受了重伤,依旧还是发自内心的感到紧张。
善鸢轻轻叹了一口气,丝韵已经将茶水煮好,她轻啜了一口茶,虽然心急,却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她自己的脚程,她自己也明白,勉强不来的,不如好好的歇一会儿,以免到时候走不好了,还累得丝韵得背着她走一路,就算丝韵不会有第二句话,她却做不了这样苛刻的主子。
丝韵拿出了干净的碟子,放了两个小点心,一口一个,刚好是善鸢的食量,善鸢心怀感激的将点心配着茶给用了。
她们俩是身负任务的,不是出来郊游的,可这也不减丝韵对她处处维护、处处周到。
她对丝韵的感觉特别的复杂,毕竟丝韵是他特意安排在她身边的人,就算想要忘了他,每一回接受丝韵的照顾,就会想起他。
以往不觉得,如今想来却觉得这个男人心机重得过分,明明说不娶她,在外头对她很冷淡,可又让她不得不惦记他的好。
休憩了一会儿,两人继续在这底底下的密道里头行走,又走了将近三刻钟的路程,这才抵达了终点,丝韵扣了扣那沉重的铁门,敲了第二下门就开了。
“哎哟小祖宗总算来了!王爷又闹起来了,怎么都不肯好好听莫军医的话啊!”来人的声音极快,要不是听习惯了,那还真的听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安总管你冷静一些,我马上过去看看。”善鸢脸上带了一点点的笑意,虽然并不是应该笑的时候,可是再见到安德公公对她来说是一件特别温暖的事,老公公叨叨絮絮,呶呶不休的嗓子对她来说也是种安慰。
在她父母双亡刚到贵妃宫里的时候,安德公公也常常陪着她,每次见她掉金豆豆,便会小祖宗、小祖宗的喊着,还会吩咐徒子徒孙给她骑大马,整体而言,这个老公公善鸢是很喜欢的。
不过这安德的名字里虽然又有个安字,又有个德字却不是什么善茬,他是排名第一的大内高手,当然……这件事除了皇帝和鹿鸣之外,没有人知道。
皇帝偏心贵妃和鹿鸣,偏的心安理得、不加掩饰,早就已经把两人推到风头浪尖,所幸鹿鸣本身极有能力,这才不至于在皇后和太子明里暗里的加害中落马。
安德如今在荣王府里头当总管,是鹿鸣在京中的耳目,安德和掌管东厂的大掌印是双生兄弟,在上京也可以说是横着走了。
如此威风凛凛的安德公公遇到了荣王却是束手无策。
天生以一物克一物,那杀伐决断的荣王只有一个软肋,他费尽心思藏着的软肋。
“本王无碍,起开!”
“王爷,您就赶紧把药喝了吧,您不赶紧好起来,贵妃娘娘可要寝食难安了。”
“本王不是说过了,不许把消息往宫里传!”
寝房里头的争执声戛然而止,转为低沉不悦的嗓子,“你们把她叫来了?本王的吩咐都当耳边风了?”
鹿鸣从小习武,又在战场上培养出了绝佳的听力,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分辨出了门外的脚步声,一双来自丝韵,几近无声的暗卫,另外一双来自世家贵女那种慢悠悠的脚步。
而这样的步调又独属于那个人,令他魂牵梦萦,无数次在梦里响起,当他想要追上去的时候却又发现只是一场梦。
“王爷,不告诉准王妃,她怎么会心疼您呢。”蔚洕一阵挤眉弄眼,左眉上的疤像只扭动的蜈蚣,让他无端想要揪他的眉毛。
鹿鸣的心中一阵骚动。
确实,他很想见她,可他不想让她瞧见他如今狼狈的样子,也不想让身边的血腥吓到她。
“准王妃一听到您受伤了,马上就主动要求来探视您了呢!”蔚洕也是了解自己主子秉性的,虽然极难伺候,但有的时候也挺好哄的,尤其是涉及那位主儿的时候。
鹿鸣抿着唇,那失去血色的平直的像是被尺子画过,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目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丝韵在门口通传了一声,门马上被打开了,开门的是鹿鸣王府的小厮望水,望水的脸色紧绷着,在瞧清门前的善鸢之时,脸上明显的放松了。
鹿鸣耳边的脚步声一点一点的靠近,他的心慢慢的像是被融化了一般,不过他脸上的神色却是不彰显。
在北境上了战场,开始与敌军厮杀以后,他便染了一身肃杀之气,又冷又硬,有了止小儿夜啼的凶名。
善鸢走过外室,走进了寝间,她第一眼就望见了鹿鸣,从上一回见他至今过了多久的日子,她明明娴熟于胸,却只能故作不在意,就算他端着一张冷脸刺痛了她的心,她还是大步走到了床边。
第六章 想她喂
鹿鸣的寝房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冷硬,所有的摆设都金贵,可是简朴而充斥着一股孤索的味道。
他的床是一张巨大的架子床,床架的雕工是简单的方形图样,挂着玄色的床幔,床幔上绣了象征王爷身份的金蛟,那金蛟似乎是这整个寝房里唯一绚丽的颜色。
善鸢对鹿鸣的美学本也没有什么寄望了,连多看一眼都不费心。
“又不喝药了?以前是怎么劝我的,自己如今却不喝药,难道是怕苦?”
善鸢平时文文弱弱的,说话的声音可温柔着,可面对鹿鸣,脾气就大了起来,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到自己这般的变化。
“不是怕苦,是不需要,我无事,不需喝药。”光是不需,就说了两次。
鹿鸣望着善鸢,虽然看似蛮不在乎,实际上心里却是近乎贪婪的渴望着与她更加亲近,他的十指悄悄的收紧,紧张得口干舌燥,脸上的表情越发严峻了起来,脸黑得像是锅底一般。
鹿鸣不喜欢吃药,不是因为怕苦,而是因为不喜欢依赖药性,加之幼时曾被人下药暗害,让他对药物敬谢不敏,这点善鸢是明白的。
她轻喟了一声,对着蔚洕说道,“你们先退下吧,有需要我会唤人。”这人好面子,有其他人在,还能跟她倔上一阵子,她必须得清场,速战速决。
蔚洕收到鹿鸣杀人的目光,可他深知鹿鸣的秉性,虽然事后免不了秋后算账,不过把善鸢引来应该也能功过相抵。
在善鸢在的时候,听善鸢的准没错,因为在鹿鸣这儿,善鸢不会有错,错的肯定是别人。
“是,如果有需要,奴才随时任凭郡主差遣。”话说完,蔚洕像是脚底抹了油一样,连忙和丝韵一起退到了耳房的屏风后面,寝房里头有一条拉铃,不需要扬声,只要拉了就能呼唤在耳房的侍者,有效的保护了主子的隐私。
鹿鸣脸上依旧是一片淡漠,不知情的人会觉得他很冷情,就算面对善鸢这么一个从小看到大的大美人儿也能用超脱世俗的心态去面对,就连善鸢都要给他骗过去了。
善鸢知道鹿鸣一直在疏远她,虽然对她依旧万般照拂,可在人前却对她十足冷淡,甚至在外头说了一些不动听的话,这些话总是会被有心人传进她耳里。
明知鹿鸣不可能讨厌她,可她还是心里觉得难受,曾经如此亲密无间,可是到了某一天,他却把她远远甩在身后,从来不曾给她只字片语的解释。
一边对她好、一边对她冷淡,让她想要放下他,却无法放全。
再见鹿鸣,善鸢心中产生了一股钝钝的疼,她在他身边落坐,蔚洕显然已经有蓄谋,脚踏上面放了一张精致的绣凳。
坐定以后,善鸢将一直拿在手上的小匣子递给了鹿鸣,“这是义母要我交给兄长的。”
她这么唤他,眸子直勾勾的瞅着鹿鸣不放,眸底带了一点不驯。
以往她总爱唤他三哥哥,或者鸣哥哥,从他封王决心赴北境投笔从戎的那一刻起,他就不许她这么唤他了,在公众场合,他要她喊王爷,在私底下,则是该称呼他为兄长。
多进一步都是逾越。
“嗯。”鹿鸣嗯了一声,收下了那个匣子,放在身子的另一侧,两厢便陷入了沉默当中。
善鸢对他有气,鹿鸣心里明白得很,他在心里悄悄的喟叹了一口气,明明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是每每见了她,却是笨拙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想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起头,有多少次他想要把她搂进怀里,恣肆的疼爱,可是却怕自己只要抱住了她,就会耽溺其中,再也想不起自己肩负的使命。
他只能冷着她。
冷久了过分,两人之间却是生分了。
他也不知该如何弥补,如此骤然相见,实在出乎意料之外,面对她的目光,鹿鸣的声音有着讨饶的意味,“阿鸢……”
“药再摆下去要凉透了,是鸣哥哥自己跟我说的,药要趁热喝的。”善鸢并不领情,她打断了鹿鸣的话头,显然不想听他说话。
善鸢拿起了药碗,碗身已经凉了,她拿起了药碗,递到了鹿鸣的面前,“不喝药,是要我喂?”她挑了挑秀致的眉。
鹿鸣瞬间有些哭笑不得。
这话,分明是以前他哄她吃药的时候说的呢!
风水轮流转,如今这话居然从她嘴里说出来了。
可那时她是乐意他喂的,如今她却不见得乐意喂他。
他想她喂他的。
可这样的话,他怎么好说出口?
“……”鹿鸣不置一词,目光沉沉,一双黑漆漆的眼直勾勾的望着善鸢。
鹿鸣知道她有多坚持,如果他不自己动手,她便真的能动手喂他,他做梦也想给她喂,不是用调羹喂,是用嘴喂。
胸膛里面,仿佛有蝴蝶在飞舞,驱策着他,利用这个机会,与她更加的亲近。
果不其然,鹿鸣迟迟没有动作,善鸢终于忍不住了,她拿起了调羹舀了一勺,那药水黑漆漆的,随着调羹凑近,凑到了鹿鸣的嘴边,药味扑鼻而来。
鹿鸣紧抿着唇,怎么都不肯喝下,“兄长莫非是真的怕苦吧!”鹿鸣不喝药的时候,确实棘手,以往有贵妃在,做娘的掉掉泪还能逼他喝点,要不就是要她在那儿东哄西骗的,才能让他乖乖的把药服下。
所幸,鹿鸣身强体健,真的抱病的次数,屈指可数。
“伤口疼,不想喝苦的,除非……阿鸢愿意与兄长同甘共苦。”他的声音淡漠,可是对善鸢来说,听起来却有着不一样的意味。
同甘共苦,这样的话语他以前也说过,在她怎么都不肯喝药的时候,有那么一回鹿鸣含着药水,就这么对着她的唇哺了进去。
那时她年纪很小,只觉得这就像母亲哺喂孩子一样,可后来她才渐渐明白,这似乎是夫妻之间才会做的事。
那又如何?
反正鹿鸣也从来没有把她当对象看待,总归是她想多了。
善鸢心里头又是一阵酸涩,她低下头望着那碗药,只觉得鹿鸣是想借此让她知难而退。
她才不会这么轻易的放弃!她今天一定得让他把药喝下去!
善鸢心里有了决断,她放下了调羹,低下了头,以口就碗,含住了一大口药,接着把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头。
鹿鸣实在比她高太多,她的双手搭着他的肩膀仰着唇,对准了他的唇就这么印了上去。
少女身上独有的馨香袭来,萦绕在他的口鼻之间,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起了强烈的欲求,更别说了,善鸢对他毫无防备,真的把他当兄长看,过分天真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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