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莉只好走过去,一枚一枚地分发戒指。
半晌过去,西奥多最先打破沉默:“克莱蒙小姐,为什么送我们银戒指?”
薄莉微笑说:“当然是希望我们永远是一家人。老实说,我并不是一个多么有才华的人,马戏团能有今天的名气,绝不是我一人的功劳……如果没有你们的信任和配合,仅靠我一人,恐怕连首演都撑不过去。”
“我非常清楚,我的名声处于风口浪尖之时,不少人都曾私底下找过你们,想从你们口中掏出对我不利的证词,有人甚至出价到了五百美元。你们却连讨价还价都没有,就拒绝了对方。这份信任于我而言,真的非常珍贵。”
没人说话。
众人隐约感到几分不对劲,薄莉这番话不像感激之词,更像是一篇提前写好的……遗言。
“送这枚戒指的原因是……”薄莉沉吟片刻,“如果有一天,我有事暂时离开,没办法过问马戏团的事情,你们必须听从埃里克的命令。”
弗洛拉失声尖叫一声“不要”,被玛尔贝捂住嘴巴,拖到沙发后面。
艾米莉说:“克莱蒙小姐,我不明白……您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如果是金钱上的困难,”里弗斯冷不防出声,“我可以帮忙。”
其他人纷纷转头望向他。
里弗斯耸耸肩:“看我做什么?我很喜欢这里的氛围,不想马戏团就这样解散。我在纽约当律师的时候,攒了四五千块钱。你要的话,我可以取出来给你。”
西奥多也说:“……我也攒了一些钱,没有里弗斯那么多,但也是一点心意。”
埃里克冷眼旁观,呼吸很重,下颚骨传来轻微震颤,如同一头随时会发病的野兽。
很明显,薄莉并不只属于他一个人。
她是这里的核心,周围人的精神支柱,每个人都在吞吐她身上温暖的热气。
听到薄莉可能会离开,这里的人明显慌了乱了。
也是,他们本来跟他一样,是被正常世界抛弃的人,因为薄莉才有如今的地位。
玛尔贝本是患有下肢肥大症的大脚女孩,因为薄莉,她的过去被新奥尔良人熟知,几次登上报刊杂志。
不时就会有经纪人前来问她,合约什么时候到期,想请她去别的剧团工作。
艾米莉过去更是深陷黑暗的泥沼,不仅先天四足畸形,腹中的胎儿还被制成标本,公之于众,哗众取宠。
薄莉却让她发现,并非她天性软弱,才无法承受这样的过去——那些道貌岸然的绅士,看到被制成标本的胎儿,同样无法承受。
弗洛拉则从畸形丑陋的“蜥蜴女孩”蜕变成芭蕾舞学员。
索恩、西奥多、里弗斯……如果不是薄莉,索恩头脑简单,性格懦弱,毫无疑问会当一辈子的“象人”,永远是另一个畸形人的影子。
西奥多除了身高一无是处,巨人症一旦发作,下场只会比索恩更加凄惨。
至于里弗斯,一个在纽约身败名裂的二流律师,如果不是薄莉,他可能会在新奥尔良立一辈子的遗嘱,讨一辈子的债务。
他跟这些人,没有任何区别。
薄莉已经爱上他。
接下来,她又会爱上谁?
也许是西奥多,他冷漠地想,西奥多看她的眼神是那么肮脏,令人恶心,她却一次也没有训斥过西奥多。可能她早就计划跟西奥多在一起。
埃里克闭了闭眼,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知道这些想法是谬误的,不正常的,完全脱离实际的。
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嫉妒心。
即使薄莉长进他的身体里,与他共用五脏六腑,他也会嫉妒自己的内脏和器官。
忽然,薄莉扣住他的左手。
如同一阵沁凉的冷风拂过,他因嫉妒而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她举起他的手,在黑手套上亲了一下,转头朝周围人说:
“你们想哪儿去了?让你们听从埃里克的命令,不仅因为他也是马戏团的老板,亲手设计了很多机关暗门,还因为——”
她浅浅一笑,说:“他是我的丈夫。”
他们当然知道薄莉和埃里克的关系暧昧。
有时候,埃里克从薄莉的卧室里出来,颈项间隐约可见一抹充血的痕迹, 显然是被用力吮出来的。
但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这两个人多么不般配。
薄莉相貌好, 财产也丰厚,完全可以把自己包装成富家小姐,远渡法国,嫁给一位贵族青年。
反正不少贵族青年都债台高筑,急需一位嫁妆丰厚的小姐来拯救自己。
获得贵族头衔后, 她就不再是人人都可以议论的“克莱蒙小姐”,而是尊贵的贵族夫人。
然而,她却选择跟埃里克结为夫妻。
埃里克看上去像一位冷峻高贵的绅士,衣着考究且价值不菲, 脸上却像亡命徒那样戴着面具,黑色及膝大衣下枪套和绳索也总是若隐若现。
正常人谁会在身上带那么多杀人工具?
众人欲言又止, 感觉薄莉可能是被埃里克骗了。
但他们已经养成无条件信任薄莉的习惯,事实上,薄莉的决策也从来没有错过。
假如她真的那么容易轻信他人, 马戏团根本无法走到今天, 他们也不可能对她这么忠心耿耿。
算了,薄莉这么做,肯定有她自己的理由。
他们先相信再说。
薄莉知道众人不可能那么快信服埃里克, 于是, 先简单介绍了一下埃里克设计的机关暗门, 又说:“艾米莉,西奥多, 你们还记得亨利·詹森被吓晕的那天吗?”
艾米莉和西奥多对视一眼。他们当然记得,亨利·詹森是那个粗鲁自大的警察,对他们的演出不屑一顾。
那是他们第一次配合演出,如果不是亨利胆子太小,直接被他们吓晕了过去,他们可能根本没有信心面对那三位绅士。
薄莉说:“唔,还记得上台前,我对你们说过什么吗?只管去表演,有人会帮你们。”
西奥多一脸震惊:“您说的那个人,不会是……”
“是的,”薄莉微笑说,“就是埃里克。他比你们要更早加入马戏团,只是不爱交际,所以一直没有跟你们介绍他。”
这时,艾米莉终于想起,“埃里克”这名字为什么那么耳熟——她在上一个马戏团时,有一位天才少年也叫埃里克。
那位少年也戴着面具,眼神冰冷而空洞,不带任何感情,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非人感,似乎随时会杀光他们所有人。
艾米莉又悄悄看向薄莉旁边的埃里克,迟疑片刻,确定他们是同一个人。
只是,相较于马戏团那位天才少年,眼前的男人似乎多了几分人性。
突然,埃里克捕捉到了艾米莉的视线。
仿佛心脏掉进冰窟,艾米莉全身一僵,后背立刻冒出冷汗。
那一刻,她甚至像遭遇掠食者的食草动物一般,开始本能地装死——呼吸困难,动弹不得。
不知是否薄莉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她忽然牵起埃里克的手,亲了一下他左手的无名指。
埃里克移开视线。
恐怖的压迫感瞬间消失。
艾米莉头发已被冷汗浸湿,四条腿止不住地打颤,终于可以顺畅呼吸。
薄莉也有些无奈,只能说一句话,就亲一下埃里克的手指。
在她的努力控场下,这场交接仪式还算顺利,马戏团的人都默认了埃里克二把手的位置。
薄莉见他们心神不宁,笑容勉强,几乎每个人的额头都爬满冷汗,连忙拽着埃里克离开了。
回到卧室,薄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她离开后,埃里克能不能跟他们和睦相处,总感觉够呛。
正在这时,一片阴影忽然从她的头顶压下。
埃里克看着她,走到她的身边,缓缓扯下手上的黑色皮手套,露出无名指的纯金婚戒,毫无征兆地开口说道:“你是故意的。”
即使不止一次看到他主动扯下手套,露出指骨分明的手指,薄莉的注意力还是被吸引了过去。
好半天,她才勉强从他的手指上撕下目光:“嗯?”
“你送我金戒,又送那群人银戒,”他平静地说,“是在试探我的态度,想看我能为你妥协到什么程度。”
薄莉笑出声:“我送你的不是金戒,而是婚戒,傻瓜。”
埃里克没有作声,伸手抬起她的脸庞,径直压上她的唇,撬开她的唇齿,探入舌尖,吞咽她的呼吸与唾液。
薄莉宣布他是她的丈夫时,他的确遏制不住地感到狂喜,几乎被痉挛般的喜悦冲昏头脑。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为什么会是戒指?
有那么东西可以送,她为什么一定要送那群人银戒指?
他有一颗堪称全才的头脑,专注思考一件事时,几乎没有找不到答案的时刻。
除非是跟薄莉有关的事情。
所以直到回到卧室,他才反应过来,薄莉是故意的。
她在试探他对这群人的态度,想知道她能影响他到什么地步,是否会因为她一句话而抑制杀意。
换作任何一个人这样试探他,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对方。
这触及了他的底线。
他不喜欢被控制,也不喜欢有人自认为能掌控他。
薄莉这么做的时候,他却没什么感觉,只想从别的地方讨一些奖励。
她想让他心甘情愿地服从命令,就得在某些方面服从他。
薄莉见他从黑色大衣里拿出一条黑丝缎,连忙说:“等等。”
埃里克顿了顿:“不愿意?”
“不是。”薄莉很无辜,“我想看着你。”
“没什么好看的。”他侧过头,声音冷淡极了。
薄莉摇摇头,站起来,抓住他的手,将他按在床上。上一次没有看到的风景,这一回,她要好好领略。
她跨坐在他的膝盖上,抬手揭下他的白色面具,露出残缺的那半边脸庞。
在她眼也不眨的注视下,他的神情没什么变化,手却攥成一个拳头,手背青筋根根凸起,几乎是立刻就起了反应,简直像是条件反射。
薄莉凑近他的耳畔,压低声音:“我喜欢看你的脸,为什么不让我看?”
话音落下,他闭上眼睛,喉结重重滚动几下,颈项上也凸起一根很粗的青筋。
薄莉亲了一下他颈侧的皮肤。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捉住。
不知什么时候,他睁开眼看向她,另一只手钳制住她的下颌,不允许她低头闭眼:“真的喜欢看我的脸?”
“真的喜欢。”
“那就看着。”他说。
起初,薄莉有些疑惑,没懂这四个字的意思。
埃里克似乎也不急于让她知道,起身先去点燃了壁炉,还用火钳拨了两下炉炭,然后把她的睡衣挂在壁炉架上。
上一次,他也是这样准备周全,还提前烧了洗澡水,所以她刚洗完澡,就有烤暖的睡衣穿,根本没有感冒的余地。
薄莉看着他动作,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片刻,他脱下大衣和手套,随手扔到一边,转身去盥洗室洗了个手。
等薄莉明白那四个字的意思时,已经晚了。
壁炉的火焰嘶嘶响着,室内逐渐变得十分闷热,让人神志不清。
她的额上渗出汗水,起伏间,热汗似乎会流淌下来钻进她的眼睛里。她下意识闭上眼睛,但很快,一只手就抬起她的下颌,毫不留情地命令道:“睁开眼睛。”
薄莉只能睁着眼睛。
她终于看清他这时候的模样,比平时更加扭曲,更加疯狂,也更加……契合她的癖好。
他直直地望进她的眼里,眼中流露出极其强烈的情感。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很难相信,一个人可以爱另一个人到恐怖的程度。仅仅是对视,都让人惴惴不安。
突然,他俯近了一些,鼻尖抵住她的鼻尖,与她呼吸交混,随后,往下。
这个角度,薄莉既能看到他,又看不到他。
可能因为屋内太过闷热,时间都像是变慢了。她似是躺在烈日之下,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被反复灼烤,水分在血管里轰然翻腾不已,随时会蒸发出来。她的眼睛先一步渗出了水汽。很快,更为汹涌的海潮漏泄而出。同一时刻,窗外骤然落下小雨,雨丝细细,密密麻麻地粘在窗玻璃上,似起了一层水雾。
潮湿,闷热,混杂着某种浑浊的气味,简直令人令人窒息。
薄莉快要喘不过气来,踹了埃里克一脚,让他去开窗户。
新鲜的冷空气灌入,雨丝也飘零进来。
埃里克回来时,薄莉才发现,他的衬衫已经湿透了,唇、下颚、咽喉都有清晰可见的水流,白色衬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湿迹。
有一部分是陡然泼进的雨水,另一部分则是……
薄莉耳根立刻烧了起来,催促他去洗澡。
他却伸手扣住她的下颌。
修长的手指不知沾了什么,也是湿而黏的。
薄莉不是一个容易害羞的人,这一刻耳根却灼烧得近乎刺痛。
埃里克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大拇指沾了一点喉结的湿迹,擦在了自己残缺的那半边脸上。
薄莉呼吸一窒,心脏怦怦狂跳起来,几乎跳到喉咙口。
明明窗户已经打开,冷风也尽数灌入,室内一半冷得潮湿,一半热得干燥,氛围却越发黏稠让人窒息。
这时,他微微侧头,张开口,舔了一下自己的大拇指。
薄莉心脏几近停跳。
很明显,他并非表面上那么冷静且游刃有余,耳根也已经红透。可是一想到,这是她被取悦之后的气味,就甘之如饴。
“如果你喜欢,”他看着她,低声开口,“我可以每天这样。”
这谁顶得住。
湿透的衬衫紧贴在他的身上, 显出紧实而均匀的胸肌轮廓,腹部的肌肉与筋脉也若隐若现。
薄莉:“……快去洗澡吧,乖。”
总算哄得他去洗澡, 薄莉也翻身下床,换上那套烤暖的睡衣。
说起来, 自从他们确定关系之后,她换下来的衣物——裙子、衬裙、衬裤、袜子、手套、胸衣……都是他亲手搓洗干净,晾干,最后挂在壁炉架上烤暖。
薄莉在洗衣服这件事上没什么耐心,没有聘请费里曼大娘之前, 都是直接丢给洗衣场。
但洗衣妇们都是把脏衣服堆在一起捣洗,不分男女,也不分材质,晾干后送到她的手上, 总是透着一股漂白水的酸味儿。
埃里克洗的衣服却干净无味。
薄莉每次换上他亲手洗的衣服,都心情复杂。
除了一开始的窘迫和不适, 后来她在十九世纪其实很少遇到困难,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埃里克。
他近乎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新奥尔良气候潮湿,虫灾泛滥, 他就不时拆开她的床, 检查木板夹层里是否有虫寄生,还会亲手洗净她的鞋子,晾在壁炉边上。
每天早上, 他都会去壁炉边上, 把手伸进裙子的夹层里, 检查是否还有潮气。
哪怕是在现代,薄莉都没有这样的耐心, 衣服大致干了,就会裹成一团丢进衣橱里。
吃饭上,他也会尽可能地妥协和照顾她。
他在口味上没有特别的偏好,吃的东西不像菜肴,更像是饲料。
薄莉发现这一点后,就有意无意地喂他吃东西——他亲手炖的红酒牛肉,亲自煎的牛排,亲自捉的小龙虾,还会把水果塞进薄饼里,哄他张口吃下去。
他的口腹之欲始终不高,但她喂过来的基本上都会吃下去,也会吃掉她剩下的食物。
因此,她几乎没有见过食物变质的样子,每天都有变着花样的菜肴可以吃。
薄莉也试过去照顾他。但不知是否他反客为主的能力太强,最后都会演变成他在照顾她。
除了从未经历过的欲情,他似乎不需要她引导任何事。
明明年龄上有着明显的差距,她却是被照顾的那一方。
薄莉只能一边羞惭,一边享受。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又似乎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埃里克的情绪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过激,只是仍会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她。
还记得最开始跟他接触时,他极其厌恶镜子,从不在身边放置反光的东西,连匕首的刀刃经过磨砂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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