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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相见(北倾)


,她就会想起小师父。
了致生说他很有天资,跟娘胎里自带饭碗出生的一样,可即使如此,他也是玩了两年的泥巴才被过云大师领着入门。
她一想到自己连一学期都还没学完,便老老实实地被了致生继续锤炼。
了了在专注润色时,了致生去门口取了信,拿回书房。
他这两个月在整理与千佛石窟有关的文献资料时,遇到了一些难以核实的问题,只能寄信给修复基地的同事们寻求帮助。想着最近应该能收到回信了,他坐立难安,一天得翻八百遍门口的邮箱。
不料,解答文献资料的信没收到,倒是收到了一封他以为没有音讯了的回信。
南啻遗址,浮屠王塔内。
裴河宴刚塑完四面毗卢观音,回到王塔。
塔身一楼有一间盥洗室,他打了水,简单冲淋后,端着烛台回到房间。
沙漠的冬天很冷,夜晚尤其。
他脸上的水珠并未擦干,从楼下走到楼上的这一会功夫,就似要凝成冷霜一般。
他把烛台放到书桌上,从壁龛里取了香点上,微微疏乏。闭上眼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了了。
她之前说要等放寒假了来这里。
虽然她没明说,可脸上那小算盘明显打着冬天能凉快些的小主意。也不知道她如果真有机会来,会不会后悔莫及。
想来,她自己说出口的话,即使她披着棉被冻到瑟瑟发抖了,也会嘴硬否认。
一想到这个画面,他便忍不住笑起来。
他睁眼,看向书桌对面。
属于了了的座位,空荡荡的,蒲团还在,人却远在千里之外。
他拉平唇角,默不作声地开始整理书桌。
闭关塑像的这几个月,书房无人整理,书信和文件堆得到处都是。他偶尔回来睡觉,也不记得翻找了些什么,连书架都是乱糟糟的。再发展下去,好不容易收拾干净的书架又能随地堆成书堆了。
他把地上散落的书一一捡起,刚整理完一半,一沓信封从书籍的夹缝中滑落了出来,掉在他的脚边。
裴河宴低头看去,这几封是梵音寺的师兄寄来的。
他放下书,原地坐下,拆信。
他的师兄法号觉悟,这两年跟着方丈和监院在学习管理寺庙。可能管理层的工作太辛苦,他近来倒苦水的信跟雪花似的往他的王塔里飘。
上回来信还是说罗汉堂的屋顶被山上碎石砸了个窟窿,还砸坏了好几尊罗汉使者,需要香客修缮。这倒不是寺庙里没钱修不起,而是给佛像塑金身是大功德一件,香客争着抢着要塑像录名。
他烦恼报名的人太多,不知该如何取舍。毕竟也就那么几尊使者,分都不够分的。
裴河宴看完都没搭理他,信也没回。但一看这封信的新鲜程度,应当是有了后续。
他拆信一看,果不其然。
觉悟师兄洋洋洒洒讨赏似的跟他详述了一番后续处理既然罗汉堂的屋顶都漏了,那就把五百罗汉都重塑一遍吧。五百个名额,怎么也够分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捡起下一封。
挑拣书信时,其余几封滑落,露出了压在最底下那一封寄件地址为“京栖”的信。他拿信的手一顿,怔忪了片刻,才将它抽出。
了先生没写来信时间,末尾也只留了自己的署名。他猜不准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寄到的,但从字里行间分析了一番,应该是有些时候了。
他读完,清出桌面,起笔回信。
一封信,他写了三遍。
第一遍问到了了是否安好,可写完觉得自己多管闲事,怕了致生误会自己别有深意,遂重新起笔,重写了一封。
第二遍不问好了,只是关心近况。信都折好放进了信封内,他又重读了一遍了致生的来信,斟酌再三后,他深叹了口气,将有关了了的内容,连同她的名字都干脆略过。
他不该,多余挂念的。

第三十章
了致生看完信,不太确信地把信纸翻来掖去,检查有无遗漏。他连信封都没放过,反复检查了一遍,确认裴河宴没给了了带只言片语后,有些同情地看了了了一眼。
这让那小姑奶奶看见了还了得?
他正抓耳挠腮,冷不丁撞见了了投来的眼神,立刻端出了为人师表的严肃与沉稳:“你把笔先放下,回房间里把佛骨念珠拿过来。”
时隔数月,了了再听到“佛骨念珠”这四个字时,心里有一道上了枷锁的暗门仿佛被用力扯了两下,令她一时之间尚有些没反应过来。
距离了致生给小师父寄信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她都以为老了早已看过回信,默许了她收下这串佛珠。
她看了眼被老了攥在手里的那封信纸,认出那是裴河宴平时常用的古法生宣。
她很确定这是小师父寄来的信。
“你愣着干什么?”了致生见她杵着不动,催促道:“快去吧。”
了了回过神,她若无其事地答应了一声,起身回房,去拿念珠。
等她彻底离开了致生的视线后,后者狐疑地摸了摸下巴:“这个反应……好像也不太对啊。”
按理说,她不扑上来抢那都是跟他客气了。
了了从枕头底下拿出佛骨念珠,又打开书桌抽屉,将它用首饰匣子装好,这才拿着出门。
这串佛珠原本是被她收在书桌抽屉里的,但有一次做噩梦,她半夜醒来时,眼前跟出现了幻觉一般,好像看见了零零散散的魂火乘风飞出窗外。
她吓得不行,又不敢挪动半步,生怕惊扰了蛰伏在她房间里的未知生物。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这个世界里,就这么硬捱到天亮,翻箱倒柜地把佛骨念珠找出来,牢牢地握在掌心里,才觉得踏实。
接下来,连续数晚,了了每到凌晨两点都会莫名醒来,虽然没再看见和那一晚一样的萤火飘出窗外,可总在深夜的同一时间醒来,就足以令她恐惧。以至于她每到夜晚,即使困意汹涌,也焦虑难眠。
直到某天,她戴着佛骨念珠,抄了一份经书。可能是心理作用,也可能佛骨念珠真有驱散噩梦的效力,在她惶惶不安,不敢闭眼的夜晚,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一夜好梦。
此后,她白天照常将佛珠收起,晚上睡前再戴到手腕上安睡,就这样与它互相陪伴了许许多多个日夜。
虽然她笃定小师父不会收回佛骨念珠,但此刻,未知仍是令她产生了一丝焦虑。
了了把佛骨念珠拿到书房时,了致生刚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里。
那是很薄的一张纸,墨迹寥寥,看着像是只写了几l行。
她坏心眼地想:这么点字,可能只来得及跟老了问个好吧。
她压下好奇心,可眼神又忍不住频频扫去。
了致生本来想当作没看到的,可她的小动作实在太明显,他忍了又忍,到底
还是没忍住,他扶着额,笑得花枝乱颤:“你想看就拿去看嘛,我的信又没什么你不能看的。”
谁想看了?又不是寄给她的。
她刚想嘴硬两句,可又怕了致生骑驴下坡,故意捉弄她。衡量再三后,了了撅了撅嘴,老老实实地服软去够信封,将信纸重新展开。
过去了好几l个月,没想到,一看到他的字体,她还是能清晰地回想起他握笔伏抄经书时的模样。
她读得很慢,每句话都会反复看上几l遍,试图找出和她有关的只言片语。
可是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他先是解释了为何会回信这么晚,收到这封信时,他刚好闭关在塑四面毗卢观音像。等回到王塔看到信时,已经过去了很久。
他在信中申明,佛骨念珠是他自愿赠送,令了致生不必心有负担。最后结尾时,他还客气地让老了保重身体,随后便落笔写了自己的名字。
没问她一句好,也没关心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从头到尾像是完全不记得还有她这个人一般,彻底忽视!
努力装了几l个月成熟稳重的了了,被气到瞬间破功,她扔了信,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了致生见状,绕过书桌先把信捡了起来,他没责备了了,只是问她:“这次回信,我想给你小师父寄些茶叶,你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你捎带的?”
了了没说话,她眼尾微微泛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太失落委屈的。
了致生捏了捏信,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你可以先想一想,我会等你一星期,这期间有任何需要你都可以来找我。”
他边将信收入信匣内保存,边开解了了道:“他不知道你会读信,自然不会记得向你问好,这没什么好发脾气的。这封回信也应当是他觉得耽误了太久时间,所以尽快寄出的,当然不会长篇大论,闲聊家常,你也知道,他平时挺惜字如金的。”
了了显然也是想起了他能偷懒就偷懒的“斑斑劣迹”,再加上人不在跟前,发脾气也没用。这么一想,她瞬间气消了大半:“他何止惜字如金,他连多写一个字,都要揉半小时的手腕。也就差使我抄佛经的时候,恨不得让我抄上一百遍。”
她嘴上占了便宜,好受了许多,面色稍霁。
了致生笑了笑,没接她的话。
他转身拿起佛骨念珠,郑重地交到了了手中:“既然这个佛珠他仍坚持要送给你,我以后就不会过问了。但是你要切记,这个佛骨念珠是积蓄了几l朝几l代得道高僧的佛骨舍利才有的这么一串,我之前说它是十不存一的佛教至宝真不是在故意吓唬你,你切记要好好保存,万分珍惜,不要辜负了小师父的信任和偏爱。”
了了仰头看向老了,他神情严肃,一点没和她开玩笑。她从他手中接过佛骨念珠,爱惜地摸了摸。
掌心里的佛珠,白润剔透,触手生温,让她莫名有种在隔空与他对视之感。
她点点头,郑重地应下:“
我会好好爱护的。”
得到她的保证,了致生也终于放心。他坐回书桌后,沉吟了片刻,对了了说:“下周六,你妈回来了,你想不想见她?”
了了一愣,下意识避开了了致生的视线:“我都可以。”话落,她忽然想起什么:“她回来,是来和你办离婚手续的?”
了致生点了点头,简单地给了了说明了一下情况:“我争取到了你的抚养权,作为补偿,除了这个老宅,我名下的其他财产全部分给你妈。不过我穷了你没穷,你爷爷奶奶给你留的那部分依然是你的。”说到这,他摸了摸下巴,羡慕地呷了呷嘴:“还挺多。”
了了很清楚,了致生说的“我争取到了你的抚养权”是包装后的说法。以她对连吟枝的了解,她既然以出国为要挟,那肯定是彻底放弃了她。
对这一点,她说不上有什么具体感受。
老了放弃壁画修复的工作后,为了方便照顾她,回到了美院,教书育人。他尊重她,理解她,凡事有商有量,她获得了久违的自由和稳定的情绪。她很庆幸,她是跟着老了生活。
可能,几l年后,十几l年后,某个午夜梦回,她忘记了连吟枝对她的苛责和伤害后,会想念她并惋惜与她相处的短暂时光里没能好好地爱她。
但起码现在,她并不遗憾,甚至还很快乐。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了致生是这样,连吟枝是这样,了了也是这样。
没有人会是例外。
了致生说等了了一星期,可还没到一星期,了了就别别扭扭地把烫了漆的信交给了老了。
他捏着厚厚一沓的巨无霸信封,很艰难才维持住自己若无其事的表情。他一边腹诽“这是攒了多少话要跟她小师父说啊”,一边满脸慈祥地夸了了“有格局”。
信以为真的了了当即放下了堵在心口的大石头,蹦蹦跳跳着回了房间。
了致生如期把包裹寄出,等待回信。
不料,这一封信,如石沉大海,再没收到回音。
了了从放寒假开始每日追问了致生:“小师父回信了吗?”
“今天有没有从王塔来的信啊?”
“裴河宴是不是又懒得写字啊?”
到接下来的除夕、春节、元宵,询问的间隔越来越久,最终沮丧地看着老了,问了最后一次:“他是不是就不想理我?”
了致生想安慰她几l句,可陆陆续续地从南啻遗址寄回来许多文件,他没法对着了了说瞎话,只能沉默不语。
无限期的等待消磨了了了最后的期翼,自第二年开春起,她不再询问和裴河宴有关的任何事,即使她知道老了和修复基地的同事们始终保持着联系。
她再一次看到古法宣纸已经是她上初三的那一年。
了了不知道了致生和裴河宴是从什么时候恢复的联系,她站在书桌前,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却再也没有勇气打开。
她把信封放回原处,拿起她的画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
了致生后来旁敲侧击地问她看过信没有,了了坐在画架前,专注得没空分神。
石桌上,放着一个了了从未见过的青瓷瓶盏,细细的瓶口如优雅的天鹅颈般,向上延伸。而瓶子里,插着一支正在花期的芍药。
芍药花,重重叠瓣,雅致的舒展和肆意的张扬,刚刚好地勾勒出它的仙姿与灵动,恍如神女降临。
花很美,花瓶也是,但它们并不像是老了的喜好。
了了不接茬,了致生自讨了没趣,也不再问。
他站在画架后,看着她起笔,勾线,绘形,指点道:“你的笔锋太硬朗了,花和人的线条都要再柔美一些。”
了了的画笔一顿,她看了老了一眼,质疑:“你以前没跟我说过我有这个问题。”
了致生瞪她:“我就说你翅膀迟早得硬,那我也是在进步的呀!又不是只有你在学习。”
了了收回视线,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又是一年夏。
裴河宴独自留在王塔。
他将书籍整理好,一一装箱,准备迁址。
王塔不日也要投入修缮,他已经不能住在这里了。
好在他东西不多,将书装完,这个房间也差不多空了出来。
他把悬挂在墙上的观音像小心卷好,封入画管内,和香坛以及藏在观音像后的戒尺一起放入他的私人物品内。
香坛放入箱子里时,纸箱发出了一声异响,他垂眸看去。刚好看见纸箱的封口开裂,里头的物品随之散落了一地。
他叹了口气,弯腰去捡,等看到从匣子里滚落出来的手抄卷时,愣了一下。
那是了了十三岁时的笔迹。
他还记得,当年师父回来,曾误打开过这个箱子。那时,他因打坐偷懒被抓了现行,正等着训示。
过云看着眼前数本笔迹幼稚笨拙的毛笔字,很是吃惊:“我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给我收了个小徒孙,看来这是真的?”
裴河宴有些口渴,他提起冷水壶,先给过云倒了一杯清茶:“我岂敢背着您收徒。”况且,坠入空门要剃发,小姑娘这么臭美,哪会愿意。
过云倒并不在意裴河宴的私事,只是有些诧异他居然真有这份闲心。他仔细地看完了所有经卷,摇了摇头:“字确实难看了一点,你没教她?”
裴河宴低笑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教了。”他语气无奈:“怎么都教不会,只能随她去了。”
可后来,他收到了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时了了的书画。
没有他教,她也已经做得很好了。

了了高一那年,了致生为了方便她继续走读,在她的学校附近买了一套平层。
为此,老了还忍痛卖了几幅了了爷爷的遗作,补充财库。
搬家那日,了致生给故去的父母上了三柱清香,并感性地挤出了几滴眼泪,以示悼念。
了了挺想陪着伤心一会的,可理智上实在很难共情因为老了并非是想念父母了,也不是卖了老爷子的遗作留恋不舍心存愧疚,而是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在啃老,心里难受。
这……她确实很难开解,毕竟她也啃着呢。
她啃老了,老了啃他爹,啃老这个事算是圆满地完成了闭环。
父女俩坐在新居的阳台上庆祝乔迁时,了了问了致生:“我已经懂事了,生活自理能力也不差,高中完全可以寄宿,您为什么还要坚持接送我上下学?”
了致生这些年边工作边做课题研究,钱没赚多少,还经常自己补贴研究经费,日子过得并不算太宽裕。连买房都要动用到老爷子留下的遗产,可想而知,这条路并不是最优选。
“你看现在这校园暴力,无处不在的。我要是不每天接送你,万一忽略了你身边潜在的危险,真出了点事,我上哪后悔去?”了致生说这个话时并没有看着了了,他的眼睛里倒映着远处高楼建筑的灯光,笑眯眯道:“老宅好是好,但太清静了。初中离家近也就算了,到高中你需要交朋友、上补习班、丰富课余生活,那老宅就太远了一些,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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