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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露凝棠(一枝嫩柳)


奇怪的是,喻凛分明没有在看她,但还是察觉到了她的疼痛,他顿了一会,手上的动作放缓和,甚至低头给她吹了一吹。
凉风扫到脚踝处,辛辣散了不少,上金疮药的时候,他也一直给她吹吹。
男人低着头,他的脸和她的脚踝离得很近,他垂眸下去,方幼眠清晰见到他浓密纤长的睫落到眼睑处的影子。
适才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都督大人身上,忽而让人察觉到了一丝脆弱感。
方幼眠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傻了,居然会在喻凛的身上察觉到了脆弱,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有伤的缘故吧,总之她觉得喻凛现在心绪很不好,不,是很糟糕。
很快她的伤势就已经处理好了,全都包扎起来,方幼眠又要说他的伤势,他冷着脸说无碍。
再想开口的时候,疾驰的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入了皇宫大内,太子早已经带着人匆匆赶来,身后跟着太医,千岭告知方幼眠方时缇已经送去宫殿了,太医也赶去了她的情况很不好。
方幼眠自然得往那边走,然后她就与喻凛分开了。
太子也看到了喻凛身上的伤势,急得不行,让他快进入内殿,三两个太医紧随其后。
分开的时候,她朝着喻凛看过去,发现喻凛也正在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伤,他脸色苍白,神色凝重...还是不太好看。
那边的太医在催促,这边的人也在催促。
方幼眠只能避开了喻凛的视线,跟着这边的人离开。
喻凛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殿的转角。
他心里的郁气不散,顿了一会,才往前面走。
方时缇的情况的确很不好。
她本来身子就弱,加上孩子的月份大了,落胎药的剂量下得特别猛。
开那张方子的人似乎只想要打下孩子,没有考虑过这张方子是否会给怀有身孕的女子带来多大的伤害。
方时缇听到太医回话的时候,简直心如死灰。
“夫人...下官已经尽力了。”
犹豫落胎之后没有及时的就医看护,流了那么血,能拖到现在已经算是一个奇迹。
方幼眠不可置信摇头,“不...”她祈求太医,“再看看,找找别的办法?”
“若是夫人不信,不如找别的大夫看看?”且不说方时缇根本就撑不到找人来,就说天底下的大夫,哪里能够敌过大内的太医。
“阿姐...”闻讯赶来的方闻洲,叫住了她。
他的眼眶也红了,却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殿内一阵悲戚,小宫女和太监,太医们谁都不敢说话。
“长姐...哥哥...”帐内传来一阵虚弱的喊声。
方幼眠扑簌掉着眼泪往里面看去,她虽然还在迫使自己冷静,挺俏的鼻头已经憋得特别红了。
方闻洲示意太医先下去吧,随后小太监和小宫女们也退远了一些。
想要维持脸色好一些坐到方时缇的身边安慰她两句,但对上她奄奄一息的脸色,方幼眠实在忍不住了,眼泪掉得特别厉害。
“......”
方时缇看着她,自己也忍不住掉眼泪,“阿姐...对不起,我又惹你哭了。”
之前她就总是因为不吃药惹了方幼眠哭。
尤其是当她把方幼眠辛苦一个多月赚钱买来,守了一个晚上熬的药倒掉的时候,方幼眠看着被她发现的药渣一直掉眼泪。
她没有训斥方时缇,反而又去熬了一副,亲自守着她喝了下去。
这件事情被方闻洲知道,他自然是忍不住大骂了方时缇。
她抽抽噎噎说药苦,又说自己拖累了他和方幼眠,让两人不要再管她了,就让她死了算了,她什么都做不好,只是一个拖油瓶。
尽管长姐和哥哥都没有说过她是拖油瓶,可她就是知道,她是一个什么都不会做的小拖油瓶。
方幼眠当时也听到了这句话,她当时眼眶红红的,自己鼻音浓郁,反过来安慰她,说缇儿不是小拖油瓶,是她最喜欢的妹妹。
方闻洲忍不住争执起来,他和方时缇争宠,闹得有些孩子气,忙着安抚方闻洲,这个茬才揭过去。
“缇儿,你会好起来的。”方幼眠攥着她的手道。
“对不起...”方时缇还是那么一句,她想说的话有好多,但是她实在没有力气了。
她做了那么多错事,在濒死的关头,阿姐还是不顾安危去营救她,在关键的时候为她挡剑。
“哥哥...不要生缇儿的气了,不值得的。”她看向方闻洲,看着他也红了的眼眶。
方闻洲哼了一声,看得出来还是有气,但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阿姐...把我的骨灰送回蜀地吧,我想和姨娘葬在一处。”
“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阿姐会给你找郎中,找天底下最好的郎中,药也不用吃太苦...”
方幼眠絮絮叨叨念着,方时缇迷迷蒙蒙闭上了眼睛,唇边挂着笑,“...嗯。”
她彻底阖上眼睛的时候,眼角的泪水滑落脸侧,失去力气的手从方幼眠的掌中垂落。
“缇儿!”方幼眠捂着脸哭得不能自己。
方闻洲把她拢到怀里,拍着她的肩骨安慰。
看着床榻之上再没有呼吸的与他相似无比的面庞,默默无声掉了眼泪。
后面的三日,方闻洲也住在了宫里,一直安抚方幼眠的情绪,除却第一日哭得厉害,眼睛都肿了起来,其余的时候还好,虽然没有哭了,但众人还是能够察觉到方幼眠心绪的低落。
方时缇的骨灰暂且不能送回蜀地,寄存在了宫外,方闻洲的府邸,当初留给她的房间里,房间的格局是她曾经念叨念叨说想要的样子。
只可惜,不能亲眼看到了。
第四日方幼眠去了尚衣局,她从消沉当中恢复过来了,人渐渐有了生气,看起来比之前好太多了。
方闻洲手上还有很多堆积的公务,他也不能在宫内久待,便离开了。
那日方幼眠在尚衣局盯着人,太子身边的小黄门过来请她。
“殿下可有说是因为什么事情?”方幼眠询问。
“奴才不知。”小黄门走得很快。
到了东宫之后,方幼眠刚要给太子行礼请安,却被他匆忙的脸色给吓到了,他让方幼眠跟他去内殿。
“怎么了?”方幼眠怔愣住。
“师母,老师快要死掉了。”太子道。“你快点随我去看他最后一面。”
“什么?!”闻此消息,方幼眠犹如晴天霹雳,心里有一处莫名的地方出现坍塌,往下掉落。
坍塌的那块地方形成一个空洞,她形容不上来是什么乖觉,总之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促使她失态出口一句什么之后,就傻定在原地。
“师母快一些来。”太子也顾不上别的,拉着方幼眠往内殿走。
他把她给推进去。
然后就使眼神给旁边的内侍关上了殿门。
方幼眠心中还沉浸在太子说的那句话,没有留意到不对劲。
前三日的噩梦卷土重来,想到喻凛也会如同妹妹一般逝去,她不敢上前。
方幼眠在原地站定许久,她最终还是上前了。
不过走得很缓慢。
短短的距离,方幼眠走了好一会才到达,她抵达榻边的时候,便见到了阖上双眸的男人。
他的面色苍白,看起来好像真的...
方幼眠再往前,她的目光一动,许是因为视线过于浓郁,静静躺在床榻之上的男人竟然睁开了眼睛。
她愣住,“......”
喻凛也愣住了。
“你...”
“你...”两人竟然同时开口。
“你没死?”方幼眠打破的僵局。
她虽说打破了僵局,可喻凛还是随着她这句话僵了,苍白的面色变得不太好看,“你盼着我死?”
“不、不是。”方幼眠摆手解释。
她的心绪正在回稳,方才坍塌的地方正在慢慢修复愈合。
“没死就好。”虽然话里有能够让人听出的庆幸。
听到一个死字,喻凛的脸色还是十分的不好看。
方幼眠也察觉到了他情绪的不好,想到前些时候两人刚分开之前的短暂相处,他也是冷着一张脸。
她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她忽然就公布了和离书,又或者她去救妹妹,给他惹了很大的麻烦。
身在大内,方幼眠自然听到了不少朝廷的风向,宁王带头弹劾喻凛以下犯上,藐视皇亲,这些时日闹得沸沸扬扬。
至于喻凛,他有好些时日没上朝了。
她忙着妹妹的后事,便没有过来。
说实话,她也不敢过来。
她亏欠喻凛的实在太多了,从前还能数一数,如今数不清了。
那天要是没有喻凛,她和妹妹必然会死在那。
窥见身侧的姑娘低眉顺眼不说话,喻凛忍不住反思,是不是他方才的话说得太难听了,如果她忽然抬脚走人,那他要怎么办?
好在,方幼眠还是开口了。
赶在他按捺不住,预备开口之前,她开口了,询问他的伤势,“你好些了没有?”
“没有。”喻凛回得很快。
方幼眠意想不到的拧了拧眉,她朝着喻凛的心口看去。
下意识也觉得自己这句话问得不对劲,毕竟这才过去几日,他的伤势怎么会好。
她拉开被褥,想要看一看他的伤势。
喻凛也起身了,让她看。
“你不要动,万一牵扯到伤口怎么办?”方幼眠不是很赞同他坐起来。
见到她面色布满担忧,还跟从前一样,拖抱着他的腰腹帮助他坐起来,又在他的背后塞了一个软枕,喻凛的心里慰贴了许多。
心气顺了一些,嘴也就不那么硬了。
“方才逗你的,我的伤势好多了,虽然贴近心口,却偏离了一寸,没有伤到要害。”他的语气随意。
没有告知方幼眠,太医说就差那么一点点,喻凛就要命丧当场了,因为再过去一点点,就是他的心脏。
太子都说他莽撞,怎么就冲上去了,连命都不要了,看着实在是...问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喻凛当时沉默,实际上他当时什么都没想,看到那支夺命的弩箭朝着方幼眠飞过去的时候,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脑中思绪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冲了出去。
被飞箭穿胸而过,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垂眸见她没事,心里一阵庆幸。
她没事就好...其余的都不重要。
方幼眠看着他的胸口,因为穿着中衣,又缠了白纱带,方幼眠肯本就窥不见到底怎么样。
“那一日....你不应该替我挡的。”她低喃道。
喻凛缓和一些的脸色又凝了起来,“眠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很危险。”方幼眠垂放的手指捏着袖口,控制不住的摩挲着。
男人好久没有说话,方幼眠的余光注意到他的脸色又降沉了下来,寒气森森的。
“......”喻凛就这样一直看着她。
方幼眠也不动作,仍由他打量着。
“说到危险,眠眠不也是一样的吗?”他忽然启唇道,没有憋着话了。
“什么?”方幼眠起初没有听懂。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喻凛已经再次张口,“营救,你一个人为什么要去?”
“为什么不来找我?”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脸,不想要错过她脸上一点的变化。
“我.....”方幼眠下意识抿唇,咬唇。
这是她的小动作,每次遇到什么要说,但是她又不想说的事情,她便开始这样。
似乎很害怕脱口而出的话,倾泻她的情绪。
喻凛之所以十分明晰清楚,是因为在床榻之上,她时常如此,明明弄得她很舒坦,她很喜欢,湿漉漉的眉眼都泛着愉悦,可她不释放自己的情绪,一定要咬着唇,不允许自己往外溢出一点声音。
喻凛有时候都弄不清楚,方幼眠到底是怕她自己失控,还是怕他失控?
是已经知道他爱死了她破碎的吟哦,喜欢听她的难抑,怕他太重了,失去控制,所以才控制的吗?
喻凛掩下眼眸下的思绪,方幼眠哪里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意外的是,她没有回避,而是直言,“我没有立场,也不敢找你。”
许是因为回避,她没有看喻凛的眼睛。
“嗯?”喻凛不懂了。
方幼眠的声音有些小,若是再糊在嗓子里,他便听不清方幼眠说什么了。
他往她这边蹭过来。
怕喻凛掉下来,方幼眠往前凑了一些,又给他掩了掩被褥,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和离书的事情,我算是对不起你。”她就直接让人去张贴了,没有与他事先说明。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情?”
喻凛看起来并不介意,他直言,“我次次先斩后奏,眠眠偶尔还击我一次,这到底没有什么的。”
“还有...我觉得欠你太多了,不想你再去,况且宁王本来就是冲你来的。”她的声音越发低下去,脑袋也垂落了下去。
这些时日她不好好用膳,整个人都消瘦不少,还总是哭,眼皮子也有些肿。
“对不起。”
方幼眠郑重其事朝着他道歉,“都是我的错。”
良久之后,她捏着衣襟的手被男人的大掌给包裹住,他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
他叹一口气,声音低沉温柔,
“都是我心甘情愿,眠眠道什么歉?”
【📢作者有话说】

“我喜爱你,我自然要帮你。”
喻凛已经不满足摩挲她的手背,又揉了揉她的脑袋,像揉着小猫猫那样。
男人大掌之下的力道并不重,方幼眠感受到脑袋被“蹂躏”,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感觉,她的鼻尖有那么一点点酸涩。
“可是...你那日生气了。”时至今日, 已经过去了许久,方幼眠还能感觉到他的怒火并没有消散。
方才她进来的时候,喻凛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侧脸绷着。
她都不敢过分往他的面前冲,以免又惹他动怒。
她可没有忘记,喻凛多数时候都是喜怒无常的,之前在喻家的时候就这样。
喻凛, “...所以这就是你不来看我的原因吗?”
明明已经办完方时缇的身后事,直接就去了尚衣局, 甚至都不来看他一眼。
“我....”
她是想来看看的,毕竟喻凛是为她受的伤, 可是她没有脸面来。
她就是不敢,方幼眠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是胆小的, 算是逃避吧...
“我以为眠眠再也不想理我了。”他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两人的心绪都低, 说话的声音接近喃喃。
虽然没有对视, 可视线全都停留在了对方的身上, 故而谁都没有留意到殿门被门开了一个小缝, 外面的太子带着人偷听。
距离太远了,根本什么都听不见,“......”
旁边的小黄门擦着冷汗,提心吊胆,“殿下,您今日的政务还没有批阅完...”
不要再偷看了,若是被都督大人知道,定然有一顿好训斥的。
尤其是方才,殿下居然哄骗方姑娘说是都督大人快要死掉了。
虽说事急从权,是为了将方姑娘给骗过来,但未免也太过分了。
一会子都督大人回过神,定然要来算账了,太子殿下位高权重,都督大人自然不会怎么样,可他们这些底下的人又当如何?
小黄门想想都害怕。
“殿下!快走吧,一会还要见大臣,可不要在这里了...”
小黄门低声下气,左劝右劝,总算是将太子殿下给拉走了,随后又小心翼翼将阖上了,幸好没有惊动里面的人。
方幼眠的确是有这个打算,和离书张贴过去了几日,喻凛一直没有动静,也没有过来,她的确是想着就那样吧....
但谁又知道会出后来的事情呢?
“眠眠冰雪聪明,猜一猜我为什么生气?”
她似乎想不到,反而问他,“你为什么生气?”
“我不是为你张贴和离书。”喻凛给她提示,拒绝直接告诉她。
方幼眠想了想,“是因为我给你惹事了...?”喻凛这一次折损了很多人手,还跟宁王动手,算是彻底交恶了罢?
“你没有叫我去,我自己去的,怎么算是你给我惹事了?”喻凛有些恨铁不成钢,为什么到了现在她还是那么不开窍。
那么聪明的一个小姑娘,凡事都看得通透,唯独在感情的事情,在对他的情意之上,居然如此愚钝?
喻凛都不知道她的“愚钝”到底是出于不想回应,还是...讨厌他。
“你真的那么厌恶我吗?”
喻凛松开了她脑袋,他把她的额前鬓发揉乱的地方,以指为梳给她耐心整理着。
边整理又边问道,“眠眠是不是厌恶我,厌恶到不想看见我?”
“没有。”方幼眠回得很快,她抬眼,看着喻凛,给了他一个准确的答案,“我并没有厌恶你。”
“你既然不厌恶我,那有没有一点喜爱我?”他趁热打铁,乘胜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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