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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往事/今夜渡港(宋昭)


周宴舟不想跟她傻站在走廊计较那些他觉得没有必要的小事,转而掀开眼皮打量起眼前的小姑娘。
褪去少女的天真、稚嫩,此时的陈西多了几分小女人的成熟。
大衣长度到小腿,衣领半敞着露出里面的桃粉色的紧身针织打底,下身是一条纯白牛仔裤,腰间系了条棕色皮带,勾勒出她的完美线条。
她肤色均匀、白皙,鹅蛋脸嫩得能掐出水,比得过大把明星。
漂亮、有刺、不敢招惹。
这是重逢后周宴舟对陈西的第一印象。
他试图找点拙劣的借口应付现在的尴尬场面,陈西却先一步做出反应。
她素着一张脸,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地道别:“我男朋友还在等我,告辞。”
周宴舟听到男朋友三个字当即皱眉,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你谈恋爱了?”
陈西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处在质疑中的周宴舟,点头承认:“是。”
不知道想到什么,陈西勾起嘴角,嘲笑道:“他比你勇敢多了。”
周宴舟神情一凛,看着陈西久久没吭声。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姑娘,长大了。”

2013年夏,陈西16岁,上高二。
那年伊始,陈西失去了父母,她母亲是中学老师,父亲是公司职员。
春节前夕两人在回西坪的高速路出口与一辆装载着十吨货物的货车相撞双双去世,陈西一夜之间成了孤儿。
陈西唯一的亲人小舅、母亲的亲弟弟匆匆替夫妻俩办了后事,又领着陈西回家,承担照顾她的责任。
舅妈为了这事跟小舅吵了很多次架,严重时差点离婚,陈西寄人篱下,日子过得十分尴尬。
这天放周末,陈西在家帮忙舅妈带表弟,小舅突然打电话回来说有一份文件忘在了家里,舅妈在做美容项目,躺在美容床上,敷着面膜,翘起一根手指头,打发陈西去送。
陈西将调皮、爱踢人的、刚上幼儿园小班的表弟转交给住家阿姨,跑上二楼拐角处的书房,在办公桌第二个抽屉里翻找到小舅电话里的那份文件,忙不迭地往他公司赶。
西坪是一个常住人口不到两百万的三线小城市,城东到城西不过十七八公里,陈西出门急,并没带钱。
怕小舅等太久,陈西出门特意招了一辆出租车,打算到小舅公司楼下再找小舅借钱。
出租车穿过梧桐大道,两旁的梧桐树生得茂密,几乎遮掩了天日。
正值夏日,太阳透过间隙洒在车身,陈西被光芒照到,下意识抱紧手里的文件、眯上眼睛。
在一片葱绿的尽头,出租车缓缓地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
陈西趁机抬头才发现到目的地了,仪表盘上明晃晃写着25的字样,陈西没想到这段路居然这么贵。
以至于司机等待陈西付车费的间隙,囊中羞涩的陈西因为窘迫迟迟没反应过来,直到司机严肃中带着质疑的声音袭来,陈西才歉意满满地回神,声如蚊蝇地跟司机商量:“叔叔,我手上没现金,能不能等我两分钟,我小舅就在这家公司上班,我上去找他拿到钱就回来。”
司机一听陈西没钱,立马换了副面孔,看陈西跟看骗子似的拒绝:“不行,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谎骗我。”
陈西惶恐地摇头:“我发誓,我真没撒谎。”
司机见局面僵持,注意到陈西手里的文件,提出想法:“你把手里的文件留下,等你拿到钱再还你。”
陈西左右为难,最终答应。
怕司机带着文件离开,陈西一下车就一溜烟蹿进公司,来不及等电梯,陈西一头扎进右侧的消防通道,飞奔上六楼。
跑到六楼,陈西眼冒金星,转头跑进公司,办公室寥寥无几,陈西忽视这些细节,横冲直撞地闯进小舅的办公室,脱口而出:“小舅能不能借我25块现金,我去付车费--”
话音未落,陈西陡然发现小舅办公室坐了不少人。
发现陈西闯进来,大家纷纷停止了讨论,目光刷刷地看向陈西这个不速之客。
坐在会客沙发的小舅看到跑得满头大汗的陈西,蹙眉询问:“怎么跑得一脸汗,文件带来了吗?”
陈西局促地站在门口,小声解释:“在出租车里,我还没给车费,司机不肯让我走。”
小舅一脸无奈,站起身想要陪陈西下楼付车费,一道年轻戏谑、带着点儿化音的男声突然截断他的动作:“我去拿,顺便透个气。”
陈西这才发现一堆中年人中间还坐了个年轻男人。
第一眼陈西就惊住了,本该出现在电视里的人物居然会在西坪。
倒不是周宴舟这一身的行头有多唬人,而是他长了张令人惊艳的脸,高鼻梁、剑眉星目配上他那平等得瞧不起任何人的眼神,足以吸引陈西这个整天埋于书本、灰头土脸的中学生。
他太好看了,好看得与这个小县城格格不入。
众目睽睽下,陈西鬼使神差地跟上周宴舟的步伐。
他插兜走在前头,明明脚速不快,陈西却要小跑才能跟上他。
或许是良心发现,周宴舟回头看到陈西狼狈的追逐样,他下意识放慢步伐。
他没有走楼梯的觉悟,而是走到电梯口,伸手按下下行键。
或许是等待的过程太漫长,周宴舟终于肯将目光投递在陈西身上。
见陈西面容真嫩,五官还没张开,个子还没到他肩头,周宴舟蹙眉,难得正经地问一句:“你今年多大?上初中?”
陈西望着眼前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的男人,皱眉反驳:“马上高二。”
周宴舟难得吃瘪,尴尬地摸摸鼻尖,淡定道:“看不出来。”
陈西:“……”
电梯到达六楼,陈西看着缓缓打开的门,视线慢慢移动到一旁的男人身上。
她不敢直视他,害怕看到他那双很会唬人的眼睛,只能偷瞄他的鞋子。
班里大多数的男生都很爱鞋,体育课上经常聚在一起讨论脚上的鞋子是什么品牌,陈西虽然对名牌没什么追求,却也看出周宴舟的鞋很贵。
款式比较潮,黑白配色,他穿起来很有范。
周宴舟看陈西痴痴地盯着他的鞋看,还以为有什么脏东西,他低头瞥了眼干净的鞋面,不咸不淡地问:“喜欢?”
陈西骤然回神,撞进周宴舟盛满戏谑的眼,她慌乱地错开视线,低头钻进电梯,站在周宴舟的斜对角,离他远远的。
周宴舟见她避如蛇蝎的模样,讥讽地扯了扯嘴角。
他那时想的是:小屁孩,戏挺多。
下了楼,陈西害怕司机等不及离开,顾不上周宴舟,快步跑出大厅,探头寻找那辆车牌号为121的黄色出租车。
谁知改行搞停车的位置并没看到车,陈西心脏猛地一沉,站在大门口,害怕得双腿发软。
如果文件丢了怎么办?她刚刚为什么不拒绝司机的提议?为什么那么粗心?
陈西满脸懊恼自责,恨不得将所有罪责全怪在自己头上。
跟上来的周宴舟见小姑娘吓得满脸煞白、双目无神的模样,当即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走出几步,四处瞄了几眼,最终定格在拐角处一辆熄了火的出租车,伸手指给陈西:“是不是那辆?”
陈西扭头望过去,瞧见熟悉的车牌,她紧绷的肩膀顿时松懈下来,顾不得惊起的一身冷汗,陈西神色急切地望向周宴舟:“您能借我二十五吗?”
周宴舟不是爱揣现金的主,他翻了半天钱包才在夹层里找到一张整百人民币递给陈西。
陈西看着周宴舟递过来的纸币,犹豫两秒,伸手接过,扭头跑向出租车。
原来刚刚经停的路段不能长时间停车,所以司机才掉头拐进小巷。
陈西脑子里只剩下文件,将钱递给司机后,陈西的第一句话是:“叔叔,文件呢?”
司机一边找零钱,一边将遗落在副驾的文件还给陈西,陈西拿到文件,如获至宝般,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松手。
周宴舟回完短信,抬眼见陈西还在跟司机交谈,以为遇到了麻烦,谁知刚走近就见司机一脸疑惑地问陈西:“你小舅这么年轻?”
“有女朋友吗?我女儿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瞧着蛮般配的。”
陈西惊讶,扭头瞧见周宴舟拿着手机立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那样子好似怕她被欺负,刻意为她撑腰一样。
只是,他什么时候成她小舅了?
陈西刚想否认,一旁tຊ的周宴舟面不改色朝司机瞥了两眼,挑着眉梢拒绝:“不好意思,目前离异带小孩,不谈恋爱。”
司机语噎,当即踩油门飞驰离去,陈西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周宴舟见了,禁不住好笑:“吓到了?”
陈西迟疑摇头。
看他这样也不像结过婚有小孩的样啊?
周宴舟没给她胡思乱想的时间,面无表情地戳穿他的谎言:“假的,我单身。”
说到这,周宴舟顿了顿,面露烦躁道:“不过后半句是真的,懒得伺候,还惹不起。”
彼时陈西并不懂周宴舟这句感慨,后来才知道,他是真的反感。
甚至避之不及。

司机离开前找了七十五块的零钱,一张五十张整,两张十块和一张五块的。
纸币都挺新,陈西将纸币按照大小整理好,卷成小卷,准备还给周宴舟时,对方双手插兜,微抬眼皮道:“拿去买两根棒棒糖,当见面礼。”
语气轻松得好像逗猫逗狗,没有一点真诚。
陈西拿捏不准周宴舟的态度,只在心里默念离这个人远一点。
不是个好人。
将文件完好无损地交给小舅后,陈西功成身退,想要撤退却被小舅开口叫住。
刚好饭点,小舅要请大客户吃饭,留陈西一块儿,说反正周末,就当出来透透气。
徐敬千是了解妻子的性子的,知道陈西只要放假就会被妻子各种使唤,很难走出家门做自己的事。
他虽然心疼外甥女,却也不敢跟妻子说情,怕她又跑回娘家大吵大闹,搞得全家鸡犬不宁。
陈西对小舅的安排没什么话语权,眼见他掏出手机给舅妈打电话报备,陈西站在一旁拘谨地望着小舅办公桌的一盆绿植。
电波里舅妈的不满声不停溢出来,即便小舅没开免提、刻意往窗户走了几步,还是漏了几句。
什么白眼狼、累赘,怎么难听怎么来。
陈西本以为她早已经习惯了舅妈的尖酸刻薄,却在下一秒,不期然地瞧见本该低头玩手机的周宴舟突然摁灭屏幕,抬眼直勾勾、赤裸裸地盯着她。
办公室出乎意料地逼仄、安静,与周宴舟眼神触碰的那一瞬间,陈西陡然觉得脸颊火辣辣的,一股不知名的屈辱感从心底深处蔓延。
第一次,陈西第一次有些怨念小舅的惧内。
彼时的她并没看懂周宴舟当时的眼神,只是固执地觉得,他对她的感情有一种类似于同情的成分在里头,而她最讨厌这样的情感。
这代表着,她是个手无寸铁的弱者。
多年后两人再次提及这一幕,周宴舟听见陈西的控诉,忍不住为自己喊冤。
天地良心,他那时只是单纯觉得这姑娘日子过得挺惨。
周宴舟看懂陈西眼里的屈辱,莫名心慌,本能地别开眼,开始打量起这间办公室的布置。
很老土的装修,跟北京摩登大楼里的公司完全不能比。
不知道有多少年的历史,墙皮开始掉落,东一块西一块的斑驳,靠北面的办公桌也有些年头,款式陈旧不说,桌角还磕掉了漆面,显得廉价且难看。
周宴舟想不通,他是怎么想的,好好的美国不待,非要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
正当周宴舟心生后悔时,他视线往右一拐,突然瞥见办公桌背后的书架上摆了一张全家福。
相册里拢共五个人,周宴舟一眼扫到站在第一排最中间的小姑娘。
她站在一对年轻夫妇之间,双手挽着父母,穿着红棉袄、黑棉裤,头上扎两根麻花辫,素白、精致的小脸上点了颗朱色观音痣,对着镜头笑得一脸灿烂。
只看一眼,周宴舟便认出相片里的小姑娘是斜对面明明心里委屈,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一双清澈、干净的杏眼漫无目的地盯着办公桌上那盆绿植的陈西。
周宴舟顺着瞧过去,没觉得有什么稀奇。
就是一株办公室里随地可见的蝴蝶兰。
陈西察觉到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徘徊,她有些不自在,不动声色地放慢了呼吸,脑袋也往窗口移了几分,心里默默祈求小舅这通电话快点结束。
不知道站了多久,陈西终于听见小舅在作最后的道别,她莫名松了口气,绷成直线的肩膀也不自觉地垮下来。
周宴舟见状,嘴角扯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好似在说:“小屁孩挺会装。”
陈西装没看见,别开眼,默默撇了下嘴。
陈西一直以为周宴舟就是个纨绔子弟,没想到他才是这顿饭的重量嘉宾。
走出公司大楼,周宴舟径直上了一辆等候多时的黑色商务车。
陈西认不出牌子,只是看司机站在车门口,一身西装革履、戴着白手套,弯腰恭迎周宴舟上车的模样很气派。
周宴舟坐上后排后,抬眸瞧见陈西一个人傻傻站在原地,想也没想地叫她:“愣着干嘛,上车。”
话音刚落,周宴舟就察觉到陈西一脸怀地盯着他,他禁不住笑,好脾气地问:“怕我拐卖未成年?”
陈西在周宴舟的戏谑中慢慢败下阵,正当她准备开口反驳时,小舅在后面急匆匆地叫住她:“西西你跟我一个车。”
小舅气喘吁吁跟上来,拉住陈西的胳臂,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后面的凯迪拉克。
不知是不是错觉,陈西觉得小舅对周宴舟这个人的态度很复杂。
尊重却警惕。
准确的说法是,小舅不想她跟周宴舟有过多交集。
陈西刚被小舅拉上车,就听小舅隐晦地提醒:“那是北京总公司董事长的儿子,过来历练历练,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北京。”
说到这,小舅顿了下,神色复杂道:“听说在北京玩得挺开,你离他远点。那样的人,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招惹得起的。”
陈西虽然在某些事上比较懵懂,可是听着小舅的教诲,再想想学校里的一些传闻,陈西瞬间酸了鼻子。
她吸了吸鼻子,小声反驳:“小舅,我不是那样的人。”
徐敬千闻言,察觉到陈西误解了他的意思,急忙找补:“小舅不是责怪你,是--担心你被欺负。”
“你这样的年纪很容易受到坏人的蛊惑。”
车子已经停在当地最大的酒楼,陈西抬头朝徐敬千露出微笑,郑重其事地保证:“小舅放心,我不会的。”
“当下我的任务是学习,其他都不重要。”
徐敬千这才惊觉眼前的姑娘还是个高中生,他却险些将她卷入了成年人的世界。
想通这一点,徐敬千摸了摸额头,懊恼道:“是小舅的问题,小舅想多了。”
小舅的助理提前定了位置,一到目的地,小舅就扣上西装纽扣,亲自去给周宴舟开车门。
态度说不上谄媚,陈西却从中读出了一些成年世界的残酷。
小舅清华建筑系毕业,在北京发展几年回西坪,如今做到分公司负责人,却在权贵面前还是无法免俗。
陈西望着自小便是她前行路上的引路人的小舅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那顿饭吃得中规中矩,小舅点的全是西坪的特色菜,怕周宴舟吃不惯,又特意找厨师做了几道北京菜。
陈西坐在周宴舟的对角,一边端着玻璃杯小口抿着橙汁,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小舅们讨论事情。
大多都是陈西听不懂的话题,她听了几句便没细听。
刚刚车上的那幕她记忆犹新,即便此刻无聊到她想找点事做也不敢往周宴舟的方向看一眼。
周宴舟也厌倦应对酒桌上的应酬,刚开始还正儿八经应付几句,后半段直接事不关己,将所有事情都交给一旁的秘书处理。
秘书是个人精,是周宴舟特意从北京带过来的,也是他妈孟老师的眼线。
人生地不熟的,秘书一边替周宴舟推杯问盏,一边打探西坪目前的政策手续、房地产行业的现状……
小舅提了几个政府领导的名字,陈西一个都没听过。
她在这场酒局里就是个陪衬,若不是小舅执意带她过来,她都没有出现的必要。
不知不觉,她的思绪转到了别处,开始愁马上要交的资料费该怎么跟舅妈开口。
周宴舟对这场接风宴实在没什么兴趣,他懒懒散散地靠在座椅里,拿着手机回信息。
江迟在丽江开了间娱乐场所,询问周宴舟要不要过去玩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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