羂索把狱门疆封在了海沟的深处,还用咒灵放在那里监视着咒物的情况。
忧太的老师被封印在那里面……好像也是五条家的家主。
这种隐秘的巧合,让梦子稍微晃了下神。
脑君把五条家的家主封印时,有没有过和她此刻同样的感觉呢?
或许他会觉得很有趣吧。
千年前进入狱门疆的五条家家主,在肉.体崩溃一百五十年后,又有一个五条家的六眼进入了那里。
不过,现在狱门疆也是留给她的遗产了喔。
梦子坐在榻榻米上,任由夜风把羽织和发丝吹得微微摇动,就那么侧过头,对一直保持沉默、站在阴影中的胀相温声细语道:
“等他们拿回来以后,把那个送去给忧太他们吧。”
面部带有咒纹的青年抱着双臂,轻轻点了下头。
“好。”
胀相知道自己现在站的位置,以前一直是属于妓夫太郎的。
站在梦子身后阴影的角落里,可以清晰地观察到所有人的表情。一旦有任何人对她不敬,都可以被妓夫太郎轻易发现,再用自己的办法让对方好好治治眼睛或者舌头。
连加茂家的术师都有些忌讳的、从游郭底层收债的妓夫,变成加茂家当主最好用的刀的“谢花大人”。
唯一被梦子变成鬼的兄妹。
现在也已经变成一抷墓土了吧。
那个脑子有点问题的莲花教祖曾经期待的复苏,大概只是美好的幻想而已。
梦子连妓夫太郎和梅都没有复活,怎么还会去复活奇怪的笨蛋呢。
但是九相图兄弟是不一样的。
生下来就是亡骸的咒胎,作为长子,无论怎么被梦子使用都没有关系。
胀相问道:“那么你呢?”
他很关心地问:“我可以来接你吗?”
在胀相的注视中,坐在窗边、背后就是松树弯折的扇状针叶的梦子,黑发披在靛蓝色的和服上,好像与一百五十年前的景象重合了。
咒胎的第二位母亲。
超越人世常识与想象的东西,都在这个人的内部存在着。
可是有时候,他又觉得梦子纤细的身影实在很脆弱,想要怎么呵护都不为过。
“嗯……”
那双红梅色的眼睛看向窗外笼罩着远处天际的净界。
不知道是不是胀相的错觉,他看到梦子搭在窗沿、捏着毒虫的手指上,原本浅色的指甲似乎稍微变长了一点。
“不用担心我,胀相。”
梦子说,柔缓的声音和房间里椿花的香气融为一体,让人有些沉醉在那种悠然的气氛里,大脑一片空白。
那目光给人一种脖颈被轻轻地抚摸一下的、微妙的战栗感。
“我有点话想和总监部的大家说……很快就会找到你们的。”
总监部。
保守派的核心,集中在加茂家和咒术总监部。
彷徨在150年前的加茂家,只要梦子出现在那里就可以得到了。
就算是笼罩在处决了血亲的加茂梦子的阴云中,大家也会好好听她说的话。
不过总监部就不一样了。
毕竟羂索也没办法把所有人的记忆都混淆到过去。
所以作为加茂家的第26代目当主,让她来帮助大家吧。
[记录 2018年11月 京都]
[于薨星宫上方,确认发现死刑犯夏油杰的遗体。]
[执行人:最上 梦子]
[·原判定为夏油杰死亡。
但经由残秽及天元大人判定,为平安时代术师羂索操纵尸骸,策划涩谷事变。
将其视为诅咒师,判处死刑。]
[·判处最上梦子无罪。]
[·即刻推荐最上梦子为特级术师、加茂家家主,
全员认可。]
[咒术总监部通知:
[一、已确认死刑对象夏油杰死亡。]
[二、否定五条悟为涩谷事变共同正犯,取消将其逐出咒术界的决定。]
[……]
“这样……可以了么?”
用屏风围成一圈的房间里,原本端坐在纸门后的人,现在都伏在地上,在近乎屏息的气氛中开口。
“梦子大人?”
唯一一个站着的人,在这样的视角只能看到对方垂在地面的靛蓝色衣摆。
她手里的书轻轻翻过一页。
最上梦子。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莫名其妙在加茂家当上了家主,但是这里没有人可以开口质疑这个人。
从少女青黑色的尖锐指甲上滴落的血液,被注入了每个人的身体。
肉.体变得年轻、富有力量,但是感知上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了最上梦子的不可违抗。
【低下头来。】
“砰——”
从术师变成鬼的高层们,头被不可抵抗的力量,瞬间压在了地面。
黑发的始祖合上手里那本被临时写出来的决定通知书,纸面相合、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修长洁白的手指抬起来时,青黑色的尖锐指甲已经变成了人类的浅色。
最上梦子红梅色的眼瞳温和地垂下,注视着伏在自己面前的、因为变成鬼而格外年轻的高层们。
“嗯。基本都可以了……死灭洄游和国家的问题,你们都想到了解决办法,做得很好……我觉得留下你们真的太好了喔。”
梦子发自内心地称赞着。
在国家的高层待了很久的人,考虑这些问题就是可以处理得很好啊。
能让他们为了自己的愿望拼命想办法,真的是个很好的决定。
这样一来,收回最后的宿傩的手指,结束死灭洄游后,忧太他们也不会被判处死刑了。
梦子露出了微笑。
“……无惨,把他们都杀了吧。”
梦子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这么做并不好。
直接杀掉高层, 这么简单的事,如果要做的话忧太他们自己就可以做了。
但是大家一直没有那么去做,没有跨越那条线。
【你在担心什么,梦子?】
【没什么好害怕的。】
脑中轻柔的低语, 不知何时在耳边再次响起, 似有似无。
【被人恐惧并不是你的错……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都是这些废物太无能的错。】
无惨总是这么说。
这个人没有善恶的界限, 就像随时等待她落下的蛛网。
不过无惨维持着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滴答”。
“不——住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血珠坠落在地面的液体中, 会荡起浅浅的涟漪。
深红色的血泊, 倒映着自己的脸,在那层涟漪里, 自己好像也被扭曲成怪异的模样, 有些陌生起来。
靛蓝色的和服,直到此刻也没有沾上任何血渍。
咒术界的高层们,没有任何人是特级的水准,没有办法抵抗单枪匹马就能摧毁一个国家的特级术师。
“我知道这样并不是正确的。”
梦子轻声自言自语着,凝视着血泊里自己的眼睛。
但是世界上,有一些不得不去做的事。
不清洗这里的高层的话,他们迟早会给拼命战斗的大家拖后腿的吧。
如果不是梦子的话, 恐怕忧太会选择自己来做吧。
乙骨忧太会自己来杀掉高层。
因为大家都觉得这种沉重的事,是只有天灾那样的人、只有五条老师那种能力的人, 才可以去做。
从平安时代就一直是这样。
五条老师承担着这些。
老师或许、并不想成为做这些的人, 却好像没有选择。
弱小的人、没有达到那种程度的人,会本能地回避这些事,觉得离自己很遥远,不认为自己可以承担这种程度的责任。
没有人会强迫自己承担变成怪物的觉悟。
但是, 忧太的觉悟,会让他在绝望的气氛之中, 成为那个承担的人。
就算他本身并没有达到那种程度,乙骨忧太也可以舍弃自己的生命和人性,扭曲自己达到这种程度。
忧太的心意一直很温柔、很珍贵。
这种必要的恶,忧太和老师的话一定是明白的。
“我不希望由他们来做这件事啊。”
彷徨在一百五十年前的加茂家,被真希灭门的禅院家,还有失去六眼后就一无是处的五条家。
盘踞在咒术界千年的宗家们,最后沦落到了现在这样的境地。
死灭洄游的结界中,泳者和咒灵还在废墟里不断厮杀。
这就是零周目的时候没能知道的真相。
绝望的气氛,一点点缠绕在每个人的身上。
很痛苦吧。
以至于到最后的时候,惠被宿傩夺走了肉身,而为了打败这样的两面宿傩,忧太也舍弃了自己的身体、转移大脑到了视为恩人的老师的尸骸中。
就算是这样,忧太也没有办法赢的。
越是知道这一点,看着他们那么无望地挣扎,越是感到不能接受。
胸口被紧紧地压迫着,想要喘息,眼泪涌出的时候,却连缠绕得自己无法呼吸的是什么都不明白。
梦子知道忧太一定也是这样的。
朋友,恋人,喜欢和同伴们待在一起,讨厌的事是肥肉和独自一人,人们的感情维系着他生存下去的欲.望。
乙骨忧太是为了他人而活的人。
和梦子分开以后,每一天都因那种精神上非人的痛楚和孤独想要寻死,又被里香制止了。
直到进入咒术高专,才一点点好起来的。
月光总是笼罩着身体。
微风和冬天的雪,洒落在咒术高专和同伴的肩膀上。
破碎的梦子,无论健康或疾病,都不会让彼此独自一人。
为了梦子,为了里香,为了同伴和老师,乙骨忧太什么都可以做。
所以他没有办法理解为了第二次人生、成为咒物在现代受肉复苏,不惜成为死灭洄游的泳者,杀死无辜的人。
“你没有朋友或恋人吗?……为什么你可以为了一己私欲这么拼命呢?*”
乙骨忧太说道。
【人如果只为了自己的欲.望而生存,心就会腐坏。】
那副神情,几乎和千年前的身影重合了。
啊啊……
哈、哈哈。
乌鹭咬紧牙齿,勾起了嘴角。
“你,是藤原的后人?!”
无法原谅。
朋友和恋人,可以被那么称呼的人,早就不存在了。
就连想要得到的自我、想要被肯定的那份执着,也被人轻易地碾碎。
就算是【乌鹭亨子】这个名字,也不过是为了让她成为替罪羊,所以才得到的东西。
她因为受肉、眼白变成黑色的双目睁大,漂亮的脸颊因为怒意而泛起青筋,
“你这样的世家子弟,又懂什么!*”
生下来就有自己姓名的人,生下来就有天分和地位的人,和自己根本不是一路人。
因为心有不甘,才会在被冠上屠戮族人的罪名后,选择再来一次。
可是即使如此,在死亡之海的第二次人生,她还是没能游到尽头。
乙骨忧太甚至没有取她的性命。
“留着跟自己厮杀过的人一命,你根本什么都不清楚。”
乌鹭碰了碰断掉的那条手臂所在的虚空,低声道:“到极限的是你。*”
这样的乙骨忧太,和千年前的那些人一样。
乌鹭已经看得到自己和他们的结局了。
在两面宿傩的面前,这种程度就已经是极限了……无论多绝望,多痛苦,他们都没有办法赢的。
两面宿傩最后,是在土中活埋了自己、成了即身佛而死。
善恶在世界中颠倒、混乱,变成无序的混沌。
乙骨忧太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指责,也没有说那些踩在她雷点上的话。
“你不反驳吗?”
“不……我没有办法反驳。无论说什么,对你来说都是伤害。”双眼带着青黑眼圈、清隽的面容有些苍白的少年温和地说:“请忘了吧。”
……这不就更像了吗。
乌鹭躺在地上,连悬浮在天空的力气也没有,好像被水面打湿了翅膀的、狼狈的鸟。
直到天台的门被人推开了。
“嘎吱——”
“忧太……啊。”
红梅色的眼睛,从上方看了下来。
她低着头,黑色的长发有一丝从耳侧滑落,在空中晃了一下:
“……乌鹭?”
“……”
“…………”
乌鹭亨子脑子里嗡的一声。
为什么?
大概顿了数秒,她下意识抓住天空,挡住了落在梦子身上的阳光。
“谢谢你。我没事的哦。”
梦子从她的术式中探出头,脸颊被阳光照耀成温暖的颜色,露出了让人晕头转向的笑脸。
“你平安回来了呢……乌鹭。”
“……”
或许是因为伤口的疼痛,乌鹭轻微颤抖地抽了口气。
深秋的午后,废墟里还残留着血和灰尘的气味,咒力的残秽布满了空气,把阳光折射成一种幻梦般的色彩。
树枝重新浮到了水面。
乌鹭问:“你被藤原和五条复活了吗,梦子?”
乙骨忧太是藤原的后人?还是说转世?
不然的话,为什么现在还会见到这两个人?
为什么还可以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你会……
刺痛的感觉,好像从断臂一直蔓延到胸口,变得格外难以忍受、必须喘息起来。
“嗯?不是的。”
梦子蹲在她身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条疼痛到不停喘着气才能忍受的断臂,痛苦就迅速地消失了。
“雪鵺已经死了。”
她说道,声音很轻。
平安时代的事,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但是又好像只是过去了短暂的几天而已。
乙骨忧太很体贴地把空间留给了她们,安静地坐在不远处,双眼始终注视着梦子。
乌鹭亨子怎么看他都很不顺眼。
“那家伙真不是藤原家的人?”
她皱紧了眉毛,像是吃到了讨厌的东西:“你真的总是会被奇怪的家伙包围。”
“乌鹭还在讨厌雪鵺呢?”
“所以说、我只是和那家伙合不来。”
就算知道了千年前背负的罪名,并不是藤原雪鵺想让自己替罪,情感上也难以忍受。
捆缚住自己的东西、想要得到的东西,无论怎么挣扎、发怒、不甘,在他们眼里也只是无意义的行动。
乌鹭亨子拨开散落到眼前的头发。
生下来就是白色的鸟,对黑色的鸟说“白色的羽毛并不重要”,这种话不觉得很虚伪吗?
“嗯……我觉得他不是这样想的。”
梦子坐在废墟的石块上,双脚自然地垂落下来,用手心接住几点被咒力残秽染成淡紫色的碎屑,把它变成了一只蝴蝶式神。
“‘乌鹭’这个名字呢……虽然外面是黑色的,但是,内里其实是白色的鹭鸶。”
围棋也好,人也好,都有着黑色和白色的部分。
同样的语言,可以有不同的解释。
在死亡之海,天空中,结界上分布着精细的咒力,像是海洋的浪潮。
梦子的声音,也像是水面缓缓漾开的波纹,仿佛飘荡在另一个宁静的世界。
“雪鵺应该是希望乌鹭能够不要在意别人的评价,自如地活下去吧。”
战斗后的余味,想要安睡的午后。
梦子的笑脸。
还有合不来的家伙,一直静静看着这边。
“……是吗。”
乌鹭亨子盯着上空盘旋的纸式神,在那只白蝶落在梦子的肩膀上时,没什么意义地说道。
梦子不知道从哪里拿到了笛子。
“是的。”
在战斗的狭间,坐在散落着干涸血迹的白色废墟里,慢悠悠地吹起了曲子。
内心真正渴望的东西,不得解脱的心瘾,在清澈的笛音里一点点飞走。
闭上眼睛吧。
这种强加的不幸的命运,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狱门疆, 胀相应该已经送去东京那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