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
在被折磨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看透梦子了。
想要维持美好的表象,又无法压抑内心的狂烈……这样的梦子又扭曲又温柔。
鬼蜘蛛渐渐从中得到了扭曲的乐趣。
想要惩罚她、报复她,又想要被她玩弄。
除了自己面前,美丽又干净的梦姬还能在什么地方发泄癫狂呢?
肯定是没有的吧——
“继国缘一能够满足你么,梦子?”
欲壑难填的野盗,鬼蜘蛛对于欲.望的嗅觉何其敏锐。
贪婪的心要如何得到满足?
——必定只有不断地吞吃。
鬼蜘蛛在她的眼中找到了某种和自己相似的东西。
他认为自己窥探到了梦子短暂流露的真实, 只感到五脏六腑都被点燃,焚烧起来。
他想要撕破她的表象。
想要看到梦子失态的样子, 细细触摸她藏在身体中阴暗潮湿的部分, 再一一点燃,让她也和自己一样焚烧起来。
只是幻想着,就几乎沉醉无法自拔。
然而,这份醺醺然几近痴迷的情绪被梦子轻飘飘地敲碎了。
“明天, 你就可以离开了哦。”
“……什么?”
嘶哑的嗓音,甚至还带着些微迷茫, 鬼蜘蛛充满怀疑、警惕又困惑地望着她:“你想做什么?”
“就是字面的意思啊。”
穿着巫女服的梦子侧了下头,脸上的神情甚至没有太多变化,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她黑色的眼睛微微弯起。
“……明天我会治好你。然后,悔过自新的你,会去向大名「自首」。”
凭他所做过的烧杀抢掠之事,或许会得到大卸八块的处刑。
鬼蜘蛛无法得知梦姬的言灵究竟能做到哪种地步,但她一定会诅咒自己到永世不得超生。
“……哈……哈哈……”
他在梦子怪异的目光中低声笑了起来。
“这就对了,梦子。”
憎恨和绮念在无法动弹的身体中交织,鬼蜘蛛自言自语般说:
“你不能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哦……我会期待的。”
她只是一如往常地回应着,或许并没有放在心上。
鬼蜘蛛大概是疯了。
梦子如此判断着。
正常人会因为死到临头而兴奋么?
她看着草席上面目全非的鬼蜘蛛,想不出这种货色能做到什么地步,干脆不再管他,把药汤灌进鬼蜘蛛的嘴里。
不算温暖的手掐住他的下颌,深棕色的药汤涌入口中,鬼蜘蛛没有像最初那样抗拒,反而配合地啜饮着她递到嘴边的药碗。
药汤灌得太快,有一些汁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打湿了绷带;又有一些呛进了气管,让鬼蜘蛛狼狈地咳嗽起来。
……真可怜啊。
梦子看着他咳嗽了一会儿,用干净的手帕轻轻擦掉鬼蜘蛛嘴角的药汁。
并不是出自于同情或者别的什么。
而是她的本能。
在布料轻微的摩挲声中,鬼蜘蛛无声地望着她。
明明造成这一切的就是这个女人,看到自己狼狈无助的样子,梦子又会伸出援手。
梦子的一切都如此矛盾。
说出了‘自首’的诅咒后,梦子又一次在夕阳到来之时离开了。
鬼蜘蛛静静躺在不见天日的洞穴中,在蜘蛛和虫蚁的包围中,一点点等待着夜晚的到来。
他并不焦躁,也没有恐惧,只是耐心无比,像是每一次劫掠时那般蛰伏着。直到森林深处的洞穴变得漆黑一片,只有惨淡的月光从洞口艰难地钻进来。
鬼蜘蛛唯一一只露在绷带之外的眼睛,缓缓转动着,看向草席角落那只长着獠牙的蜘蛛。
“……你们想吃吧……?”
男人低沉嘶哑的嗓音,蛊惑般说着。
蜘蛛不能回答他。只有红色的眼睛和触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人类的负面情绪、过于膨胀的肮脏的欲.望,都会变成邪气,唤醒一些不该存在的危险的东西。
就像是闻到了鲜美的、不断滴落的饵食一样,巨大的、虫群般的妖怪聚集在一起,涌入梦子离开后的洞穴。
虫群凑到瘫痪的鬼蜘蛛身前,对他张开血口,涎水不停分泌,嗅闻吸食着他的邪念积累的咒力。
到底要多么偏执疯狂的念头,才能吸引来这么庞大的咒灵潮呢?
明明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如此多的妖怪,身体甚至无法动弹也无法逃离,鬼蜘蛛却只是转动着那只眼珠,以比妖怪更加令人不适的目光打量着周围。
“……我腐烂的灵魂,你们一定很想要吧?”
如果鬼蜘蛛的嘴部还完好,此刻一定在笑。
“很美味吧?很想吃吧?……可以啊,吃吧——!”
他的眼珠像是变成了一个漩涡,无限的旋转、挤压、收束,轮回……变成了诅咒的形状。
无法终结的贪婪。
“然后让我得到肉身,让梦子成为我的东西——”
到我身边来吧。
在我的身上发泄你的癫狂。
而我也同样。
我也会在你身上发泄癫狂……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会折磨你到死,梦子。
成群的妖怪蜂拥而上,啃噬着鬼蜘蛛残破的肉.体和灵魂。
梦子留下的几只最猛胜猛地飞起,却根本飞不出妖怪的浪潮,被挤压着一同涌入鬼蜘蛛的肉身。
妖怪挤着妖怪,咒灵啃着咒灵,人类和妖怪混成一团,最后一切都在混乱和癫狂的进食中融合在一起,旋转、挤压、收束,缠绕……
……深夜的洞穴,燃烧起黑色的火焰。
在这个无人知晓、暗无天日的地方,由人类的邪念和无数妖怪融合而生的、黑色的火焰里,奈落诞生了。
【奈落】,永不能解脱的无间地狱。
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妖怪,而是两者结合的半妖。
因为鬼蜘蛛被大火焚烧了面部,奈落的面部也只有一片空白。
“……梦子。”
他站在那片被焚烧得寸草不生的土地上,从肉.体中分离出几只最猛胜。
梦子的毒虫,如今也成了奈落的一部分,落在他苍白的手指上。
“去哪里都会抓到你的。”
不祥的半妖踏出阴暗的洞穴,消失在荒野之中。
第二日来到这里的人,只发现一片烧焦的洞窟……连灰都不剩。
…………
“……这样就可以了。”
温暖的光芒从掌心散去后,梦子轻轻摸了摸女孩的脸颊,“睁开眼睛吧,枫。”
她移开手后,女孩原本黑洞洞的眼眶,竟然长出了新的右眼。
“啊啊、这是……”
“眼睛……长出来了……”
周围的村民发出一阵惊呼。
就连一向冷静的桔梗也不由得流露出焦急的姿态:“你感觉怎么样,小枫?”
枫眨了下眼睛,目光有些迟钝地从梦子脸上移开,看向桔梗:“姐姐……能看到。”
让失去的右眼重新长出来……这种事枫从来没有敢想过。
从右眼被妖怪摧毁的那天起,枫就已经做好即使如此也要守护大家的觉悟了。
她在姐姐难得流露出情绪的怀抱中,忍不住侧头看向不远处的梦子。
……梦子和缘一离开枫之村后,慢慢地变成了像是传闻中才会存在的人。
虽然他们最初出现时就是传闻。
过去的枫总觉得只是大家的臆想,而此刻她用再生的右眼望向静立夕阳中的少女,在那飘扬的黑发间,看见梦子对她微微勾起嘴角。
她忍不住捂住刚刚被梦子摸过的侧脸,那里的脸颊几乎是瞬间就开始发烫。
黑色和红色真的很适合梦子。
枫心想。
妖怪的女儿,饲养毒虫的医师……大家都渴望着,又不敢接近的人。
她会和缘一永远流浪下去吗?还是会留在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呢。”
就和第一次一样,梦子依然是这么回答的。
穿着枫之村的巫女服,梦子看起来却和姐姐桔梗完全不同,有一种冰冷的艳丽。
她说,轻轻摸了摸枫的右眼。
“而且,‘永远’是很可怕的词……这是很重要的事,枫也要记住才行。”
不知为什么。
枫总觉得梦子注视自己眼皮上的那道愈合的伤痕时,有种不同于寻常的温柔。
有谁也曾经失去过眼睛吗……?
这样的疑问没能问出口。
“那么,枫的眼睛也治好了……我们要走了。”
“接下来要去哪里呢?”桔梗将附加了祝福和灵力的弓箭交给梦子,问。
“嗯……”
站在缘一身旁的梦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本来是要处理鬼蜘蛛的。
不过那个强盗被烧死了……或者逃走了。
算了……刚好有点腻了,去别的地图吧。
[【桔梗】询问你的下一个目的地,你:
A.妖国。
B.驱魔师一族。
C.人见城。]
梦子很快做出决定。
“好像……是个叫做‘人见城’的地方吧。”
被夕阳包裹着,她的微笑似乎也染上了艳丽的绯色。
“……有一个我有点兴趣的人呢。”
怎么想都是把游戏做得这么难的制作组的错。
面对肆虐着想要冲上来的咒灵, 梦子的表情很镇定,眼睛一眨不眨, 只有嘴角浮现出黑色的蛇眼咒纹:
“「不许——动——」”
“嗡……”
听到语言的那一刻, 原本狂乱的妖怪便像是凝固一般,僵直了身体。
盘旋在周围的毒虫扎入咒灵的躯壳,让其更加难以动弹。
“嗖——”
箭矢飞射而出,穿过一动不动的触肢,命中了对方臃肿的身体,瞬间从箭头爆发出明亮的白光。
在白色的光芒中,咒灵如溶解的糖块般消散了。
[你的破魔之箭命中了咒灵, 【弓箭】+1,【咒术】+1]
就是这样。
虽然是用咒言术命令对方不准动才射中的, 不过这样也是命中哦。
梦子心满意足地放下弓箭, 任由最猛胜飞落在自己的肩头。
白衣绯袴、黑发毒虫。
她转身时,武士甚至忍不住磕巴了一句:
“姬、姬君……”
梦子只是暼了他一眼,语调柔和:“叫我梦子就可以了。”
“……梦子大人。”
武士最终用了这样的措辞,开口时几乎不太敢直视她的面容, 单膝跪地道:“少城主有事想请您商谈。”
“阴刀大人啊……”
人见阴刀,她最近的一位病患。
身体虚弱的人见城少城主, 有着苍白清俊的外表,如海藻般蜷曲妩媚的乌发,优美的嗓音,是一位病弱的翩翩贵公子。
……就像她曾经的未婚夫一样。
‘会不会是无惨的转世呢?’
梦子曾经这么猜测过……因此来到了这里。
“梦子大人?”
武士抬起头,去观察巫女的神色时,只看到黑发的少女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弓箭,黑色的眼睛被睫毛半遮住,让人更加难以猜测她的心情。
“嗯……我知道了。”
梦子说,声音轻得像是云雾。
“我们走吧。”
人见阴刀的身体从出生起便很虚弱。
会邀请充满争议的黑巫女来到人见城,也不过是想要借助梦姬的医术和反转术式,治愈人见阴刀的身体。
传闻中,被鬼养育成人的梦姬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也会用毒和可怕的咒言术。
人们一面渴望敬畏她,一面又充满恐惧和忌惮,以至于有人偷偷将梦子当成黑巫女,叫她“虫姬”。
不过缘一并不这么认为。
“如果梦子是虫的话,一定是蝴蝶。”
少年说这句话时,面上的神色淡淡,却是发自内心的。
人见阴刀和缘一不同。
进入人见城时,梦子在层层屏风后见到了人见阴刀。
依靠烛火照明的昏暗房间里,黑发的青年坐在屏风后,穿着蓝紫纹样的白底肩衣,举止文雅、面容俊丽。
……一切都和那时候一样。
弥漫在房屋中的淡淡药味,还有那苍白的脸色、蜷曲的黑发……
孱弱的少城主躺在被子上,略显忧郁的眉眼带着淡淡的痴迷,凝视着坐在身旁的梦子。
“……梦姬大人。”
人见阴刀说:
“如果您是虫的话……可以让我的身体,成为梦姬的养分吗?”
这种时候,他又和未婚夫不太像了。
梦子意识到,人见阴刀并不是鬼舞辻无惨的转世。
如果是无惨的话,一定会想要梦子长在自己的身体里,贪婪地箍住不放。
而人见阴刀……是一位仁厚的主君。
她凝视着人见城少城主苍白昳丽的面颊,露出温和的微笑。
“不可以哦。”
梦子说。
“阴刀大人……生命是很宝贵的。”
“请更加珍惜自己。”
梦子觉得缘一说得并不完全对。
如果她是虫的话,或许不是蝴蝶,而是有毒的飞蛾吧。
从他人的花蕊和枝干中汲取养分,长出捆缚自己的茧,再一点点挣开飞走。
耸拉着、慵懒地缓慢晃动着触角,喜欢黑暗和香气,利用嗅觉来寻找食物*。本能般藏在身体中的趋光性,在看到火焰时便想要扑上去……即使会烧死自己也完全不会在意。
只是梦子知道要怎么藏起自己。
用美丽的翅膀藏起臃肿的身躯,在艳丽的花丛里飘荡……只要这样,那些阴暗潮湿的东西好像就不再存在、不会被人发现。最后到底是迷失在了风暴里、被打碎在地上;在蛛网中被蜘蛛吃掉;还是飞向了火中;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说出“不可以”时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连梦子自己或许也不是很清楚。
看到人见阴刀的时候,还有发现阴刀并不是无惨转世的时候,淡淡的恍然中,也许也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离开人见城走向荒野之时,徐徐的风将梦子的长发吹起。
她回过头,看到人见城的高处,似乎有谁正注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人见阴刀或许也是飞蛾。
下雨了。
“……人类的心真脆弱啊。”
在路边废弃的城里躲雨时,梦子呢喃着。
她蜷缩在缘一的怀抱里,半梦半醒似的,捉着他垂下的一缕红色发丝。
“如果我答应了人见阴刀……缘一要怎么办呢?”
缘一愣了一下,似乎因为这个问题而迟疑了一瞬。
他认真地思考之后,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不会的。”
缘一用双臂环绕着梦子,声音比往常要轻。
“就算变成妖怪,梦子也不会用人类做养分。”
“是吗。”她轻轻扯了下缘一的发丝,“我说不定是很糟糕的人哦……缘一不害怕吗?”
“嗯。没关系的。”
温和的嗓音似乎凑近了一点。
梦子若有所感地抬起头,被缘一轻轻地亲了一下。
那双干净的赭色眼睛,在很近的距离下凝视着她,贴在脸颊上的手很温暖。
“梦子不会堕落……是很坚强的人。”
他触碰梦子的脸颊时,手指很轻,好像她是什么容易碎裂的、清晨的露珠。
赭色的眼睛很柔和,就像天边刚刚升起的朝日。
“……没有人可以逼迫你,梦子。”
……缘一是个善良的人。
在战国这样的乱世之中,他明白生命的脆弱,但是……
“梦子的心也很宝贵。”
红发的少年轻声说:
“纵容伤害你的人……就是在伤害梦子。”
梦子觉得缘一总是会说出让人吃惊的话。
可是,他却不是无法理解人世才会说出这些……梦子想,也许缘一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从缘一的身上,梦子感觉自己似乎也汲取到了新的东西……让她产生了轻微的变化。
就像五条老师一样。
他们对她抱有温暖的期待。
“……我知道了。”
她将额头贴上缘一的额头,眼睛里闪烁着淡淡的笑意。
“缘一真是温柔呢。”
“是吗?”
少年自己反而像是不太理解,流露出一丝困惑,又在额头相贴的亲密中,眉眼柔和起来。
在梦子的发丝轻轻蹭着他额角的斑纹时,缘一睫毛微微扇动,小心地用手指摸了摸梦子的发梢。
风吹着,雨水也被刮入这座荒废的城池,将一切都淋湿,水流汇聚成小小的溪流,慢慢渗入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