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是鬼,不是人,更不是同伴。它们无法被感化,也无法被改变,不必对它们抱有期待。”
阿刃跟红菱齐刷刷看向满妈妈,满妈妈面红耳赤,再傻也听得出女萝是在讽刺自己,她有心辩解,却又哑口无言。
“阿刃,以后满妈妈就交给你了,无论她去到哪里,你都要陪着她,不可松懈,记住了吗?”
阿刃认真点头:“阿萝,放心。”
“红菱,春云姑娘的伤到现在都还没好,麻烦你代替阿刃照顾她,好吗?”
红菱也乖巧点头,“好。”
春云便是阿刃救下的那个逃跑却又被彭明抓回来的可怜姑娘,当时伤得厉害,到现在都还不能下床。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女萝仍旧命令风月楼即日起停止开放,并且要满妈妈负责安排前楼低等倡伎的身体清洁及检查,以及后院得病倡伎的治疗,满妈妈不敢不应,阿刃死死盯着她,不许她跟任何人多说话,连她上茅房解手都要开门盯,这令满妈妈愈发焦躁。
离极乐之夜越近,她便越是害怕,城主杀人,决不会干脆利落一刀了结,而是要让对方受尽折磨,她已经努力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当上风月楼的鸨母,怎能就这样死了?!
可让她想办法,她也无计可施,阿刃沉默,无法收买,花言巧语也哄不住,她原本想暗示跟了自己最久的彭明,结果彭明刚靠近,就被阿刃一拳揍飞,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这回又得卧床不起了。
风月楼关门的消息传出去,瞒不住广寒阁跟翠莺院,芳妈妈与祝妈妈只会幸灾乐祸,非花与斐斐,尤其是斐斐,格外担心女萝的情况。
不夜城只有赌坊范围内有客栈,且仅为男客提供,来自名门正派的四位公子便于此暂住,得知这个消息后,陆星阑嘲笑:“邹羿今儿个刚怒气冲冲的回来,转头风月楼便关了门,怜香惜玉的邹公子该不会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事吧?”
邹羿没好气地说:“少跟我提风月楼,那真是我见过最不解风情的美人,白瞎了那样一张脸。”
燕钧喝了口茶,问:“你们那里都怎么样了?”
他们四人约定先走访城内几家有名的女闾,看是否能从鸨母口中打探到消息,邹羿对女萝最是喜爱,因此自告奋勇去风月楼,谁知不仅没能一亲芳泽,还碰了一鼻子灰,这会儿心情正抑郁。
陆星阑瞧不上倡伎,所以没去,剩下燕钧与南宫音分别去了广寒阁与翠莺院。
“广寒阁那位斐斐姑娘脾气极坏,一听我问问题,根本不肯回答。”
南宫音道:“翠莺院的非花姑娘倒是知无不言,只是她终日锁在高楼,所知不多。”
“那明日我去广寒阁问问,说不定斐斐姑娘愿意同我谈呢。”邱羿折扇一开,笑得一派潇洒。
燕钧转头对南宫音道:“既然如此,阿音,明日麻烦你再去一趟风月楼,若是有人能撬开善嫣姑娘的嘴,恐怕这人也非你莫属。”
南宫音点点头:“我知道了。”
其实南宫音没有说的是,非花姑娘虽知无不言,人也温温柔柔,说话却是滴水不漏,愣是没找到一丝破绽。
“我跟星阑明日便在赌坊区走访,看有没有线索。”
四人商议好后各自回房休息,准备次日继续探查,他们此次前来不夜城自然不是为了寻欢,而是为了门派中人或死或失踪一事。
追踪到的最后出现地点便是这不夜城,破元宗的姚睢、南虹派的陆观以及天鹤山的南宫阳,他们分别是燕钧的师弟、陆星阑的师叔以及南宫音的亲弟,其中南宫阳命牌破裂宣告死亡,姚睢与陆观却失踪杳无音讯,邹羿是纯属陪好友前来帮忙,顺便一睹美人芳容,因此四人之中,属他最悠闲。
这三人都在不夜城消失,如今死不见尸,活不见人,三大门派自然不能置之不管,于是便由各自门派中最优秀的年轻弟子前来探寻真相。
今天晚上,对于风月楼的女人们,是从未有过的休息日,她们日夜颠倒,已很久不曾在晚上入睡。
斐斐趴在窗边,晚风吹拂起她的长发,她对此失望无比,妈妈不许她去风月楼,也不肯跟她说风月楼究竟为何关门,善嫣姐姐也不知怎样了。
正在她心情烦躁想骂人时,突然传来轻微的振翅声,斐斐抬头一看,一只巴掌大的螳螂正朝她飞来!
吓得她是头皮发麻,火速跳起来砰的一声把窗户关上,虫子!她最最最最最讨厌虫子了!
以前她不听话,又因为生得貌美,妈妈舍不得打她,便将她与许多虫子一起关在箱子里,那些虫子虽不咬人,可爬在皮肤上的黏腻触感,却令斐斐从此对虫子退避三舍。
当车很难过,阿萝常夸它是世间最强壮最好看的螳螂,斐斐却刚看见自己便跟见鬼一般关窗拒绝,这令它格外抑郁,抬起前肢敲窗户。
斐斐瞪大眼睛,心说该不会是闹鬼了?
螳螂还在耐心十足地敲窗户,斐斐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小被子从头裹到脚,小心翼翼靠近窗户,螳螂的影子印在窗户上,它还在敲。
许是知道斐斐害怕,当车想了想,将纸条放在了窗缝中,然后用前肢往里推。
斐斐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因这螳螂人性化的动作打开了窗户,然后她就想,哇,它的眼睛好大,又圆又亮,细看居然还有几分可爱。
当车知道她怕自己,所以非常有礼貌,将纸条推进去后便振翅飞走,斐斐捡起纸条,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字:一切安好,明日见。
她那糟糕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重新哼着小曲儿回到床上,今儿她谁也不见,谁也不管,天王老子来都没用!
风月楼后楼,女萝刚刚得知红菱感受到了生息,她又惊又喜,把红菱夸了又夸,红菱一边红着脸一边严肃地秋后算账:“你教训妈妈时,我听到阿刃叫你阿萝,你说!你到底叫什么!”
女萝:……
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没有跟红菱说起过真名,看着红菱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女萝心虚片刻,解释道:“是我不好,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原本泼辣的红菱却扑哧一声笑出来,嗔怪地看她:“我又没真生气。”
秦粮也好,善嫣也罢,她都是真心为自己好。
这就够了。
第51章
风月楼关门, 虽令许多熟客诧异,却也问题不大,这不夜城最不缺的便是女闾,没了风月楼, 不是还有广寒阁与翠莺院?
不检查不知道, 一检查才发现风月楼的姑娘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病症在身上, 满妈妈只觉心疼,花那样多的钱看病买药,极乐之夜怕是更交不了差了!
南宫音到达时,只看见紧闭的两扇大门,他抬手叩门,来开门的是个无精打采的龟公, 瞧见他还打了个呵欠:“什么事?”
“受累问一句, 不知在下可否见一见善嫣姑娘?”
龟公挤着那双三角眼仔仔细细将南宫音打量一番, 见他容貌不俗气质非凡,一时间也不敢得罪, 思索片刻道:“公子稍等。”
他火速跑去找满妈妈,可满妈妈也不能做主,她倒是想一口应下, 阿刃在边上盯着呢!这一根筋的死丫头!问什么都不说, 跟个锯嘴葫芦似的,给钱给吃的也通通不要,认死理,非寸步不离的跟着!
女萝早已起了,正在练剑, 红菱在边上笨手笨脚的学,她没有基础, 身子骨又不是很强健,但好在感悟到了生息,进步倒也飞快,见满妈妈赔笑进来,撇了下嘴,站到女萝身边,虎视眈眈瞪着满妈妈,绝不给她忽悠女萝的机会。
听说有人求见,女萝想都没想便要一口回绝,只是转念一想,口风一转:“是哪一位?”
“是天鹤山的南宫公子。”
天鹤山。
女萝顿时改了主意:“请他进来吧。”
南宫音略有些拘谨,他的目光与邹羿截然不同,邹羿即便表现的倜傥潇洒,仍旧充满侵略性,而南宫音,他对女萝并无轻视之意,甚至在穿过后楼长廊时,目不斜视,有几个白日赏花的高等倡拿他寻开心,他也不恼,端的是一副君子做派。
满妈妈有心想留下,却被阿刃抓出去,红菱主动去了隔间练字,正房内便只剩下女萝与南宫音,南宫音先是双手抱拳对女萝作揖,而后道:“昨日在下的同伴对姑娘多有冒犯,还请姑娘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女萝:“倘若我非要同他一般见识呢?”
南宫音一愣,“这……”
“请坐。”
两人落座后,女萝道:“前两日多谢您的伤药,非常有效,斐斐的脸已经好了。”
“这算不得什么,斐斐姑娘花容月貌,若是有所损伤,才叫可惜。”
寒暄了几句,南宫音便想切入正题,可女萝轻描淡写就将话题转移,无论如何也不搭他话茬儿,这令他有些着急,“善嫣姑娘,在下有一事相问,还请姑娘据实已告……”
“您都不对我说实话,我为何要据实已告?”
南宫音又是一怔:“在下并无隐瞒姑娘之事,的确是来寻访舍弟——”
“南宫姑娘。”
这一声道破,南宫音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神色惊讶:“你、你怎么——”
“虽然南宫姑娘身材修长,不施脂粉又无耳洞,可还是一点都不像男人。”
从那日在艺苑,南宫音送药,女萝便看出她是女扮男装,南宫音不敢置信,她出门在外向来着男装,从未被人看穿,“你是怎么发现的?”
“男人骨子里有种特殊的自信,那份自信并非来自家世容貌或是能力,纯粹是因为性别,而南宫姑娘身上没有。”
风流的邱羿身上有,傲慢的陆星阑身上有,看起来无比沉稳具有领袖气质的燕钧身上有,甚至于这不夜城中的每一个打手、龟公、僄客,只要是男人,就都有那种凌驾于性别之上的特殊自信。
南宫音闻言,无奈低笑,摇了摇头:“善嫣姑娘好眼力。”
“南宫姑娘请坐,若是想问我什么,直接问也就是了。”
南宫音只觉女萝温柔可亲,与邹羿口中的“尖酸刻薄不解风情”大相径庭,她不明白为何两人会对女萝产生两种印象,但她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半年前,天鹤山少主南宫阳下山历练,结果寄回的平安信却在两个月前断绝,命牌也随之破碎,天鹤山众弟子经多方查找,最终将目标定在了不夜城,南宫音与其他三人结伴而来,便是为了寻找弟弟踪迹,即便他已死去,至少也要找到尸体。
女萝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在怀疑可能是斐斐所为,若是这样,就不能告知南宫音,她轻叹一声表示惋惜:“原来如此,那倒真是可惜,不夜城虽不隶属于任何门派,却是鱼龙混杂,且占地面又广,有人在这里失踪,着实算不得奇怪。”
“姑娘说得是,这也正是在下不明白的地方,这几日在下与同伴四处探访,却找不到丝毫线索,因此才想着来询问姑娘。”
女萝问:“不知南宫姑娘可否询问过几大女闾的妈妈?她们手眼通天,消息灵通,说不定能提供线索。”
南宫音遗憾地摇头:“问过了,都说没见过,不知道,不透露分毫。”
女萝微微眯了下眼睛:“原来是这样。”
“既然姑娘不知,那在下便告辞了。”
“我送南宫姑娘。”
南宫音本想拒绝,女萝却很坚持,两人出了房门,正巧看见琼芳,琼芳虽白日教女萝跳舞,可心中对她还是喜欢不起来,因此狠狠哼了一声,转身进门眼不见为净。
女萝不由得莞尔,身边南宫音赞赏道:“琼芳姑娘的腰肢可真细。”
听了这话,女萝扭头看她,南宫音又夸她:“善嫣姑娘身姿亦是十分婀娜,这风月楼的姑娘真是个个腰细腿长,好看得紧,我算是明白男人们为何把持不住了,这看得我都想做男人,说不定也能抱得美人归。”
女萝原本对她印象很好,因这几句话,瞬间笑意变淡,“南宫姑娘觉得我们好看?”
“是啊。”南宫音想表现出自己并没有瞧不起倡伎,甚至很能欣赏她们的美丽,“裙子好看,发髻好看,哪里都好看。”
女萝问:“那姑娘觉得阿刃好看么?”
南宫音知道阿刃,就是跟在满妈妈身边那位身材高大魁梧的粗壮女人,她面露几分犹豫:“这……阿刃姑娘恐怕要略逊几分颜色。”
女萝便笑了:“所以姑娘是认为,纤细妩媚的女人才好看,强壮高挑的女人不好看?恕我不明白,南宫姑娘对好看与否的这种判断,究竟是来源是谁?”
南宫音不解:“我不明白善嫣姑娘的意思,难道我不能觉得风月楼的姑娘们好看?她们就是很好看啊。”
“南宫姑娘的好看,并非来自本身对于美的标准,而是将自己置身于男人的立场来评判,南宫姑娘的精神,与不夜城的女人的身体一样,都已被男权社会的规则驯化了。”
南宫音觉得女萝的说法十分好笑:“善嫣姑娘何出此言?若是姑娘了解我,就会知道我是天鹤山乃至于修仙界首屈一指的女修,即便是舍弟南宫阳修为都要逊色于我——”
“那为何令弟是少主,比令弟强的南宫姑娘不是?”
南宫音一窒,不知为何,这一瞬间她竟不敢直视女萝的眼睛,更不敢去听她一针见血的质问。
如果她比弟弟强,那为何少主是弟弟,而不是她?
“在我看来,南宫姑娘与前来不夜城的僄客没什么区别。”
听女萝将自己与僄客相提并论,南宫音顿觉受辱,正要辩解,女萝却说:“僄客来僄的,是倡伎们的身体,南宫姑娘来僄的,是我等倡伎与南宫姑娘自己的灵魂,还有尊严。”
“南宫姑娘,请不要赞美我们的美丽与妩媚,请不要作践我们。”
南宫音心头大震,她想解释,却又发觉无从说起,此时女萝已将她送至后楼门口,“除却寻找弟弟探查真相之外,南宫姑娘也请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不夜城,究竟是销魂窟,还是女人冢。”
倡伎们要穿戴漂亮的衣裙华美的首饰才能取悦男人,就像只有货物才需要包装,倡伎们还要露出胸脯腰肢与腿,就像只有货物才会被摆放着挑挑拣拣。
南宫音恍惚着离开了风月楼,女萝的话对她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影响,浑浑噩噩中也不知身在何方,直到一声哭喊响起:“阿爹!阿爹求你别卖我!我能做绣活,我能下地,我能给家里挣钱,你别卖我、别卖我!”
定睛一瞧,才发觉自己竟到了伎坊门口,一对父女正在那里拉拉扯扯,中年男人一把将女儿推开,忙不迭数起了钱,而那少女满面泪痕拼命伸手扒拉门框,被伎坊的人一根一根掰开手指头拖了进去,再无声息。
像这样的场景比比皆是,弥漫在空中的是无数女人的哭泣与哀求,而那卖女儿得了钱的中年男人,点足了钱后,拔腿就往赌场区去,南宫音抬腿跟上,没多久,便看见中年男人拖了个年轻男人出来,年轻男人一脸不甘不愿骂骂咧咧:“爹你拽我干啥!我马上就要翻盘了!等翻盘我就去给小芬赎身!”
中年男人一听,顿时破口大骂:“我打死你个没出息的!欠了一屁股债,要你老爹给你还不说,还要娶个伎女回家当老婆!你疯了不成!你娘已给你看好隔壁村儿的妮子,这里的女人你也敢碰,不嫌脏!”
父子俩互相争吵,谁也不服气谁,南宫音险些要以为这位父亲方才没有卖掉自己的女儿。
他卖了女儿给儿子还赌债,将女儿卖作倡伎,又不许儿子娶倡伎,口口声声说倡伎肮脏,南宫音不明白,究竟是谁更肮脏?
“我不走!我还没翻盘呢!我不走!”
到底是年轻的儿子更有力气一些,甩手就把父亲推搡在地,转身又冲进赌场,中年男人一脸悲怆地跟了进去,在门口对赌场打手点头哈腰,看不出一点在女儿面前的强势。
南宫音站在原地久久未能动,她发觉自己从前似乎不曾想过,她以欣赏倡伎的美丽为荣,她没有瞧不起她们,但这样的“尊重”,却恰恰是一种更可怕的瞧不起,因为她被潜移默化地认为倡伎的存在是“正常”的,赞美倡伎的美,就是无视她们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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