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庆幸,棋盘街不愧是曾经的泼金之地,这些吃食都不差,最主要的还是新鲜。
吃完饭就是惯例的睡觉,可安春风躺下却反复睡不着,困得头晕脑胀,心里却是清明。
偶遇野鸳鸯的事她没有放在心上,想的是秋掌柜邀约明天上午布庄相商。
这是确定要卖蕾丝花边的钩织技术了。
每一种花样多少钱合适?是跟秋掌柜合作分成,还是卖断技术?
若是搁在刚到大梁,她肯定是想卖断拿钱了事。
这几天随着跟秋掌柜接触渐多,对那种行业的了解增加,她觉得合作分成也不失一个好方法,而且后续的内衣生意也好提上合同。
安春风现在已经清楚秋水杏娘芫娘是何身份。
说实话,只要不在自己面前骚首弄姿,刻意买弄风情,她对这些青楼妓子没有歧视的心态。
现代从事特殊行业的基本上为自愿,那是她们的爱好和职业。
在古代的勾栏女子却绝大多数是身不由己,说是苦命女子也不为过。
但是,每个社会阶层都有固化认知,贱籍就是社会的最低层,在大梁朝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安春风心里能把她们当普通人看待,就是尊重。
跟这群风尘女子做内衣生意能赚钱,但有得有失。
虽然她这个寡妇不见得高贵,至少是平民身份,若是跟妓子走得太紧,被人误会在所难免,对声誉恐怕也有影响。
安春风对有可能的误会不甚在意,自己一不图名气,二不谋婚姻,低调行事,有钱就能过好日子。
此时,她越发庆幸孩子没跟自己。
不知道是原身残留的记忆,还是金锁带过她的牵挂,安春风已经下意识将那个跟自己撇清关系的孩子当成亲儿了。
一夜过去,安春风难得的早早出门,按约去了秋水布庄。
第22章 收盘口的庄妈妈
在秋水布庄的雅间里,除了秋掌柜,还有一个穿着文人布衫,戴着文士巾,留着一把短须,面带精明的中年男子。
秋水见到安春风准时到来,脸上顿时露出喜色,引她入座,又给两人作了介绍。
中年男子姓宋,是专门替人写诉状的讼师,精通文墨机关,有他捉笔,两个女人讨论的商务细节万无一失。
安春风对秋掌柜的印象更好了,她还担心这些青楼出来的女人只会想怎么取悦男人,没想到还是这般慎重严谨。
言归正传,三人坐下来说合作。
宋讼师只以为是一份普通合约,没想到一写就是一天,就连午膳都是在布庄随便吃了些点心。
从初时的蕾丝带到丝绸睡衣,再到内衣内裤,都是一些宋师听都没有听过的东西,哪怕他见多识广,也被臊得脸皮发红。
可两个女人却说得满脸通红,眼睛精亮。
合约是越补越多,越写越细,一次次重写。
好在宋师是秋水的老熟人,不仅经常代笔写些东西,还是裙下之臣,耐心是足足的,不仅不会嫌烦,还会在俩人商议合同细节时点拨一二。
晚霞满天时,安春风才回转梨花巷。
这一天她没有睡觉,可神采奕奕,就连提在手中的食盒里都添了一壶酒,那是她问酒肆特要的。
原本秋水是要留她在布庄饮酒庆祝的,被她拒绝了,一天一夜没有睡,她需要回来休息。
站在院门口,心情还是兴奋激动中,安春风放下提盒取出铜钥匙推开门……
“大娘子,面生啊!你是哪来的?”一声陌生嗓子在身后响起。
安春风微微蹙眉,大白天的,她心里有事,居然疏忽大意被人站在背后都不知道。
安春风没有立即回话,而是侧身退后一步,背对门边院墙站定,才转头一眼扫过巷道。
不宽的巷道中立着两个壮汉,在他们身后,一个身穿银灰细绸长裙,满脸横肉,嘴角叼着旱烟的中年女人从鲁娘子家的黑漆门中施施然走过来。
在她旁边还跟着一个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捧着汗巾的青年。
这是几个什么人?看样子都不是善类。
安春风眯了眯眼,镇定道:“我哪里来的不重要,不知这位嬷嬷是谁,又有何见教?”
那妇人嘴边烟杆一取,满脸惊讶道:“你想干这行还不知老身是谁?韦韦!告诉她!”
那白脸小伙上前,手中折扇一抖:“小娘子听好了,看你是刚来的份上,就听小爷说清楚,要是以后还不认人,立马滚蛋。
第一,这条街的暗门子是庄嬷嬷的地盘,你要在这求饭,就得上供分利,这是买盘!”
“第二,棋盘街的勾栏院由百花楼琴嬷嬷掌管,你还得去贴红,这是开盘!”
安春风冷了声音:“我不认识你们,也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盘不盘的。我只知道租房子是牙行的,你们要我搬出梨花巷,就先让牙行退我租金来!”
白脸以扇掩脸,翘起兰花指吃吃轻笑:“看你也不是黄花大闺女,都住进梨花巷还装什么样。
庄妈妈的眼睛可是毒得很,你这种人她早就见多了,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在我们面前就别硬撑。”
他说得很自信。
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头梳妇人髻,戴着一朵青花,身上是洗得褪色的半旧布裙,看起来就是个良家妇人,而且容貌不俗,皮肤白皙,体态丰腴,扭身转腰自有一股风流。
在内行里家眼中,这种女人比起瘦马更韵味十足。
以他的经验来看,这种寡居妇人单门独户住在外面,就是干那营生的,不过是遮遮掩掩不敢承认。
即便不是,有今天自己这一说,以后也是了!
见这个小白脸贼眉鼠眼的打量自己,安春风一股贼火直窜脑门。
她一向不喜欢跟人有争强好胜。
前世的生活经验告诉她,能退一步就退一步,打输了住院,打赢了坐牢,能避免的矛盾尽量避免。
但“退一步”,绝对跟忍气吞声沾不上边,尤其是肚子正饿,提着食盒还吃不成的时候。
安春风脸一沉,厉声道:“你才是婊子养的,胡言乱语滚远些!我已经说得清楚,不认识你们什么妈妈嬷嬷。我是清白人家不容你等侮辱。”
听到被骂“婊子养的”,白脸的脸这次真的白了。
他是青楼生,青楼长,连亲爹是谁都不知道,还真的是当娼妓的娘养大。
这可是他最刻骨铭心的痛处。
“庄妈妈!”白脸红着眼睛向胖妇人撒娇。
妇人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咬着烟杆,对两个壮汉道:“皮大,皮六,去掌嘴,让她清醒清醒,都是滚了泥水的人,还怕什么脏!”
一个壮汉应一声,撩起袖子上前就想抓住安春风的手臂。
这种装傻充愣的女人他见过,只需要两耳光就能让她老实下来。
只是这一次出手不顺,他还没有抓住人,那边安春风抬手反握,壮汉的胳膊瞬间被她架在肩上,转身,弯腰,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壮汉只感觉天转地旋就重重砸在地上,腰差点断了,动了几下没有爬起来。
庄妈妈脸色一沉,难怪要装着不认自己,原来是个会点花拳绣腿的女子,骨头硬着。
第二个壮汉见势不妙,不等庄妈妈催促,不敢轻视,飞跃一脚便向安春风狠狠踹去。
这一脚又重又急,势如疾风,隐隐带着风声,迫人气息扑面而来。
安春风眉头微微一拧,这是有功夫在身的,谈不上高手,但绝对不弱。
她没有硬接,脚下再退半步,刚才身体本来就靠在门边,这一退就贴在墙上,看上去避无可避。
眼看那脚就要踹中安春风,庄妈妈和白脸都露出轻蔑的笑容。
“皮老六”的脚下功夫了得,还少有人能躲过,遇上定会头破血流,这个贱人要吃苦了。
可是让她们失望了,安春风抬手飞快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不躲不避,对着飞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脚猛的一弹。
那是她为方便,插在发髻里的勾针。
夏日,底层男人图凉快,大多都穿露着脚指头的凉屐,竹制勾针锋利的尖头瞬间扎进壮汉大脚趾缝隙的太冲穴,深深没入半截,竹针折成两段。
壮汉速度太快,疼痛还没有传出,就先是身体一软,摔了一个狗啃屎。
他感觉自己脚底像是破了一个洞,浑身力气倾泻而出,半点都不存留。
等壮汉低头看清自己脚趾缝鲜血直流,顿时惨叫起来:“啊!啊啊!这是什么招术?”
什么招数?
安春风不想教徒弟,更没兴趣回话。
竹签入肉,还断在里面,马上剔除干净的话,这只脚养上一年半载就能动,弄不好可能得废。
不能怪安春风心狠手辣,若是换成其他人,这一脚踹中胸口,轻则肋骨断裂,重者窝心一脚就要踹死。
安春风拍拍手,冷笑道:“庄妈妈,你还想说什么话,就一并都说出来!”
只是两个来回,自己的两个打手都倒地,胖妇人此时烟也不抽了,一脸凝重。
她是识时务的。
推开紧抱自己的小白脸,庄妈妈沉声道:“大娘子,这里面肯定有误会,还望大娘子见谅!”
刚才打斗间,院门半开,庄妈妈已经看到安春风住的院子内墙,心中顿时瓦凉。
她对梨花巷还是非常了解,这间院子不是普通民房,每月至少一两银子的租金,而且其他费用也不低。
京城物价高,一两银子也够五六口人普通家庭买粮吃大半个月。
而且她管着这一带的花娘已经多年,见多的是跪地求饶痛哭流涕,还没有见过这样剽悍的女娘。
就这干净利落把皮大皮六撂倒的手段,随便给千金们当贴身女侍,高门大户都得重金聘请,再怎么也比做低贱的暗娼有出路。
若是住在这里卖些低贱花酒,没有金主包养,恐怕连房租都赚不回。
独自住在外面,说不定是哪个贵人养的外家……一想到这,庄妈妈头皮发麻,该死,自己是大意了!
这里是京城,贵人们玩得花样百出,有人就喜欢这种有点功夫,能翻几个筋斗的野性,养在深宅大院不合适,就单独辟院子安置。
稍有不注意就要冒犯到,庄妈妈不敢再胡乱猜测。
安春风走一步,庄妈妈就退一步,她眼珠一转喊道:“大娘子,是鲁娘子说你私下接客,让老妇人过来收钱的。”
鲁娘子!
安春风站住,看向旁边虚掩的黑漆门,此时,那门正在微微晃动。
小白脸韦韦反应倒快,两步跨进黑漆门,一把将躲在后面的鲁娘子抓出来:“大娘子,就是这女人在污蔑你!”
鲁娘子已经从门缝看清刚才发生的一切,此时浑身哆嗦,嗑着牙道:“是她自己说跟黄三很熟,还在什么殿许过生死。
黄三就是个烂人,这里的花娘他都认识,既然都是做这行,我才想到告诉妈妈。”
安春风哑然,自己说跟那个黄三在阎王殿见过,这无妄之灾还是自己招来的。
庄妈妈此时已经有了主意,听到鲁娘子还在狡辩,抬手就狠狠一巴掌扇过去:“臭贱人,打你这嘴胡说!”
鲁娘子猝不及防,被这一巴掌抽得滚出两圈,张口吐出一口带血唾沫,顿时嘤嘤哭起来。
此时正是傍晚,暑气稍退,巷子里的居民都在外面乘凉,他们早就见到庄妈妈堵门,三三两两就聚集着。
不愧是京城人,见多识广,有素质,就连看热闹都不走到近前,只隔着丈许不远不近围观。
他们对安春风怎么打翻两个壮汉的细节并不清楚,可对两男人被一个女人打退,众人都露出惊诧之色,不由而同生起一个念头:这女人难道是天桥底下卖艺的?
勾栏院里的姑娘懂琴棋书画,天桥底下皇城根边,也同样有拿大顶翻跟头,会些刀枪剑戟的女子,她们闲暇时还会挣些松快钱。
有人不懂在问:“那是庄妈妈在收盘钱,怎么还跟人打起来了?”
有人看过全过程,替人解说:“庄婆子带人来收钱,结果那女娘好像不是花娘,这不就被打了!”
“打得好!”
有人低声喝彩,他们都是干干净净的居民,跟花娘住在一条巷子,看着不三不四的人进出,心里也是厌烦得紧。
也有人表示怀疑:“看那女娘年纪不大就当了寡妇。
成亲之人不回夫家,又不跟父兄居住,要一个人跑到这里租房子,还租的是教坊司的旧屋,肯定就是花娘,难怪要被庄婆子堵门。”
旁人齐齐对他翻了白眼:“你说啥话,这棋盘街有几间屋是自己的,还不都是教坊司卖出来的产业。
就连你现在住的院子,以前也是红歌姬的寝楼!
租来买来的就是自己的,想干嘛就干嘛,难道住在里面就得卖身?
你想做小相公还来得及,赶紧去给庄妈妈说一声报个名,免得被堵门挨打。”
提出疑问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犯了众怒,顿时被嘲得脸皮发烫,退出人群。
有嘴长的妇人开口道:“这女娘也不是好人,不像是过日子的。
从她搬来第一天我就盯着呢!每天都要去外面拎食盒回来,也没有看到买过菜,屋顶也没有冒烟,那就是不做饭。”
有人开始,就有人补充:“这些天还往秋娘子的布庄里跑,恐怕也是赚到银钱,自己赎身从里面出来的!”
原来是赚了钱的从良妇啊!
妓子从良是官府都鼓励的好事,明面上无人多谈。
只是有人羡慕就有人嘲讽,一时间围观群众什么话都有,什么心思也在冒。
安春风对这些话一无所知,她还提着食盒站在门口,白脸韦韦跟第一个壮汉将人扶起。
那人脚上插着竹签,流血不多,可一条腿用不上力,只能唉唉唉的呼痛。
向安春风讨要盘口钱是不成了,庄妈妈撩袖挽了鲁娘子的发髻在腕,将人整个上半身拎起,恶狠狠道:“今天这事是你这个娼妇惹出来的,看郎中的银钱就得你掏!”
鲁娘子半张脸肿着,支着腰,护着自己的发髻放声大哭:“贱妇只剩下的三钱银子都已经给了妈妈,哪里有医馆的钱!贱妇只说了一句话,可那个……她、她动手伤的人,该她给钱!”
安春风将食盒拎在手中正想进门,听到鲁娘子要胖妇人问自己讨钱豁然转身,她要将这事说清楚。
第24章 苛刻契约
此时庄妈妈脸黑如锅底,她抓住鲁娘子的头发,眼睛却看向安春风:“大娘子,老婆子已经给你道个歉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就别跟老婆子计较,这人是你打伤的,药钱得你出!”
“大家都看着的,人被这个女人所伤,自己已经赔礼,医药钱还得她来出。”
是问自己要钱,还只是一句轻飘飘赔礼道歉。
安春风嘴角噙着冷笑,转身就走进门里:“若犯错只需要道歉就啥事没有,那我就还你十句。
庄妈妈用一句换得了十句赔礼,多的都赚到了,若还觉得自己亏,那就报官吧!”
若是换了普通人,安春风还会多说几句辩解,可对这种地痞流氓的做事风格,她是再熟悉不过。
遇上问题,社会底层的人有自己的解决方案:先比拳头,再说道理。
那就是你讲道理时,他只比嗓门论拳头。
等他明白打不过时,又要说礼法讲人情。
练武的目的从来不是打倒谁,只是让对方能静下心来,乖乖听你说话。
现在两个壮汉受伤,庄婆子就前所未有的冷静,而且还通情达理起来,只想通过赔礼道歉平息事实,再讨要伤钱。
可是,安春风不是个照章出牌的人,欺软怕硬是人的本能,尤其是混混。
你只要退一步,他就会误会成“到底还是怕了”而得寸进尺。
打得过就耍横,打不过就卖惨,只要丢开脸皮不要,总有一款适合。
自己本来有理,打都打了,不服就再打,要讲道理就去公堂讲。
安春风一句报官,庄婆子脸上横肉猛的一抖。
是主动说自己带人上门,要逼良为娼反而被打吗?
恐怕官府的第一个板子就要打在自己身上。
庄妈妈话被堵在喉咙里,心里怒火中烧,却没有出声,此时周围人越聚越多,她不想继续闹下去。
只等回头让人探清楚这个寡妇的底细,再寻机会动手不迟。
面子是轻,性命为重,丟脸这种事对混迹街巷的街遛子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
对比自己恶的人可以不计较颜面,但对比自己弱的又是另外一副嘴脸。
庄婆子没有再纠缠安春风,只将鲁娘子丢在地上,恶声恶气道:“以后每天接客十个,什么时候把药钱挣够什么时候停。”
鲁娘子惊得脸色苍白,一把抱住庄妈妈的腿哀求道:“妈妈放过贱妇吧!这是在要贱妇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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