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嘉强迫着让自己睡着,却在半夜被噩梦惊醒,她把起身来查看她情况的周晏丛错认为边亮,一股脑地将自己所受的委屈和所有的怨言,都用拳脚向他招呼而去,边哭边骂,肆意发泄。
周晏丛很快制服了她,当时当刻,他看着她哭的涕泗横流的苍白模样时,心里并没有心疼,相反还有一种烦闷的逆反心理,觉得这一切其实都是她自找的。
用边亮的话说,他们从小就认识,那么这么多年过去了,都不够她看清边亮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么。为了这个不值得的人自怨自艾到这种地步,不是她自找又是什么呢?
周晏丛看着手背上被她划出的伤口,一时间情绪有些波动。但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过来亦是成立,于是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召唤来护士重新给她扎上针之后,才回到一旁躺下。
第二天一早,文嘉醒来的时候,想起昨晚犯糊涂时发生的事,深感歉疚与心虚。她看着帮她拿药又拿饭的周晏丛,嘴巴张了好几次,明显是有话说。但触及周晏丛的神色时,又都咽了回去。她觉得,自己这次应该是把他得罪得狠了。
周晏丛看文嘉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没有丝毫的动容。他板着脸示意她吃饭,却自己坐在一旁去看报,没有进食的打算。
文嘉也发现了,哑声提醒他道:“周先生,你不吃点东西么?”
顿了下,“要是因为是跟我置气,那真犯不着。我这人就是这德行,相处久了谁都会受不了,会觉得烦的……”
所以,文嘉想说,您就别把我当个人看就行了。
周晏丛原本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听见她这番话,火气又被惹了出来。
“文嘉,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这幅样子,都是拜边亮所赐?”
“……”文嘉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冲他眨了下眼睛。
“难不成你觉得,这里面没一点你自己的原因么?”
周晏丛又问,这次文嘉明白过来了,握着勺子的手一时有些抖。
但她很快还是忍住了,说了句:“是,是我犯贱……”
话说到这里,文嘉戛然而止,因为眼泪落下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咽下所有的苦楚,用勺挖着粥,一口一口送进嘴里。周晏丛看她这幅倔强的样子,倒是想起了第一回 见她时的情形,仿佛相隔一两年的人终于重叠了。他微微失神,终于没再说出“伤人”的话,而是低下头继续看报。
当天,文嘉和周晏丛没再有一句交流,彼此间气氛的微妙,连护士都觉察出来了,私下里问她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
文嘉一听到她和周晏丛被人这样误会,倒是有些失笑了。笑过之后她意识到,其实自己没有理由跟周晏丛置气,因为他毕竟是自己的恩人。而他早晨说的那些难听话,其实也并非没有道理。她和边亮纠缠至今,若不是有她的固执和执念,怕是早就断了吧?可这“念”,就非念不可吗?
当晚,身体好了一些的她,想去外面走一走透一透气。周晏丛方回了一趟住处换洗了一下,闻言只嗯了一声。久不见她有动静,一抬头看见她期期艾艾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便意识到她应该是想要他的陪同。周晏丛稍一思忖,将手边的东西放好,跟着她走了出去。
两人一起去了医院的小花园,说是要“走一走”,但因为身体尚在恢复期,文嘉没多久就感到吃力了,手扶着一个廊柱,欲在廊椅上坐下来。
“等一下。”周晏丛制止了她,然后走过来将拿在手中的外套在廊椅上铺开,才示意她就座,“你这病情才好一点儿,不知道不能着凉么?”
这话平平淡淡的,并没有多少斥责的意味,但文嘉听完之后就是脸红了,也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他方才的举动。
但文嘉最终还是坐了下来,因为她并不是只为了出来透口气,实则是还有话想对周晏丛说。
“周先生,昨天夜里的事,真的是抱歉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样,我平常——”
文嘉还是想要向他解释一下昨天夜里自己的反常,被周晏丛打断了话头。
“无妨,谁也不会跟一个病人计较。”
“……”文嘉舌尖涩然,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开口,“其实您说的对,我和边亮分分合合到现在,多半是我自己在坚持。如果,如果不是我,边亮怕是早就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
“……”周晏丛缓缓向她看过去,“你就从我的话中领会到这些么?”
文嘉有些茫然又无辜地抬头,见他在盯着自己看,忽然就没忍住打了个颤,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想明白了。”她有些勉强地挤出一个笑,然后又对周晏丛说,“周先生,这两天真的是麻烦您了,医生说我的血液检查没什么问题,炎症也得到了控制,想必过个两三天就能出院了。您明天也别再来了,耽搁您这两天已经很不好意思。”
“不差这几天了。”周晏丛说,“我已经订好了返程的车票,六天后的。”
“……”文嘉有些为难,她看着周晏丛,挠了挠头。
“还是说,你觉得我留在这里影响你康复了?”周晏丛又问。
“没,没没没。”文嘉连忙说,“有您陪护,我自然是……感激不尽。”
“那就好。”
仿佛没察觉到她话中的违心之处,周晏丛丢下这三个字,转过头不再看她。
之后几天,两人相处的倒也平和,偶尔还会聊一些话题,当然是与边亮无关的。
在入院的第七天,文嘉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她火速地办理了出院,想要回到燕城再慢慢休养。而周晏丛也适时地拿出了一张火车票,两个人一起回了燕城。
在火车上的时候,文嘉想这一趟实在麻烦周晏丛太多,便想在还他钱的同时约他吃一顿饭。周晏丛答应了前者,拒绝了后者。
“吃饭就不必了,我后面还有别的安排,怕是腾不出时间。”
文嘉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是越界了。
虽然这几天相处的还算愉快,仿佛是普通朋友一样,但他跟她本质还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不能拿对方的善意和周全当真,也许,她在他那里连个小辈也算不上,对她有所照顾估计也是看在边亮的面子上。
“好,那您留一个银行卡号给我吧,我回到学校后把钱给您转过去。”文嘉说。
周晏丛给她留了一个,因为他可以找到一个理由拒绝吃饭,却找不到理由拒绝收钱。
这次之后,俩人再无交集了。而周晏丛再一次听到跟文嘉有关的消息,还是在一年多后,那时文长峰已经离世了半年多。
因为常年身处封闭环境,周晏丛对家人之外的一些亲朋好友关注的并不多,得到的消息也寥寥无几。是以,在他听说文嘉的父亲去世这件事时,还怔忪了几秒,反问了句谁。
“就是之前来过家里一次的那个边亮,叫你表舅的那个洛城小伙子,他的女朋友。说是去年夏天闹出了一个丑事,把她爸爸生生气死的。”老爷子其实也不太记得文嘉了,但说完这句话后,还是叹息了一声。
“什么丑事?”周晏丛追问。
“说是酒后乱来,跟别的男人睡到了一张床上,被边亮抓了个正着。”老爷子说着,略有些费解,“你说现在的小姑娘都怎么想的,不光喝酒,还不知道保护自己。现在好了,追悔莫及……”
周晏丛没再听下去,他想起那年在医院小花园里文嘉说的那番话,不由在心中无声问她:所以,你还是没想明白,是么?
第187章 前世(第4章)
周晏丛之后还是查了一下那件所谓的“丑事”,觉出了其中有蹊跷。但因为半山酒店种种设施的落后,他拿不到一点证据,自然也就无法证明此事。再者说,他以什么立场去做呢?
当时周晏丛已经调离了边防,在等待新职位安排的同时,他休了一个长假,很有一些时间来做别的事。所以周晏丛托人调查了一下文嘉的下落,得知她现在在秦城。
周晏丛踟蹰了片刻,让人给他定下了去往秦城的机票。他知道自己并不一定会去见文嘉,但是他还是决定去一趟。
到了之后,去往文嘉住的酒店,周晏丛得知她去了慈恩寺,还是在酒店前台订的行程。周晏丛迟疑了下,联系秦城好友要来了一辆车,亲自开上山,前往慈恩寺。
到了这里,周晏丛已经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了。是想去当面质问她么,问她为什么想明白了还落得这个下场?还是想去安慰她一下,就像曾经在滨城那样,让她在绝境之中能有个可以说上两句话的人?
周晏丛觉得两者都不是,他可能就是因为太闲,所以才会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抵达慈恩寺之后,周晏丛远远地看见了文嘉。
找她的难度实在低的超出他的想像,因为无论哪一个大殿,供奉的无论是哪一位神佛,她都会进去拜一拜,同时喃喃低语,跪在案前久久不起。有时后面的信徒等不及,还会上前去催她,但看她叩着头泪流满面的样子,又心有不忍。
会来求神拜佛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是揣了一肚子的苦楚。芸芸众生,皆难自渡。
周晏丛跟了她一会儿,决定不去跟她见面,因为他实在不想去伤这么一样已经完全碎掉的人。但他又不想这样走开,于是他寻觅一番,找到了一个老和尚。
他问老和尚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替他把一样东西送给一个姑娘,但又不要让对方知道是他。
老和尚有些莫名,但慈悲为怀,最终还是答应了。他找来一个在本寺挂单的游方僧人,说他嘴很严,而且不日就要离开了,一定能保守住秘密。周晏丛很是感激,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枚青田玉佩交给了他。
这是周晏丛启程来秦城前放进行李箱的,当时他就有种预感,可能这个玉佩不会跟他一起回来了。
这个玉佩很粗糙,但周晏丛十分珍视,因为这是父亲周培钦亲手雕刻的。当时在凤州的时候,有一年周培钦休假时到周边山里去玩儿,遇到有人在路边卖玉石。当时那个卖家声称,这是从周边山上挖出来的,而那座山相传是神龙的化身,可以祈福保平安。
周培钦没经住忽悠买了一块儿石头,开出来一看不过是当地普通的青田玉,但他还是乐呵呵地抱回了家,工作之余自学了雕刻,琢出了两枚玉佩。他把这两枚玉佩都给了儿子周晏丛保存,而在他离世之后,这些东西对周晏丛来说,更加意义非常了。他一直将它当做护身符,在边防的时候出重大任务时会带上,而现在他给了文嘉,大抵也是想把这份儿祝福送给她。
他想,如果真有什么神佛存在,那就请保佑她,少受一份儿苦难。
秦城一别后,周晏丛再也没见过文嘉,但他始终没有断了她的消息。出于不知何种心态,他总维系着两人之间那根脆弱的细线,不让它断掉。
通过各种渠道,周晏丛会知道她又去往了哪个城市,做了一些什么工作。也曾了解过一些她的工作状态,得知她有在认真生活,心中稍稍平静了一些。他想,生活的巨变终究还是让她变成了一个听话的成年人,可这样的成长代价未免太大,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受得了。
然而文嘉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因为她不光在活着,而且还在努力向上,没有自暴自弃。察觉到这一点之后,周晏丛沉默了好久。他想,这样一个女孩子,如果遇到的人不是边亮,应该能得到她所渴求的一切吧。她并不无辜,但命运不至于给她如此惨烈的惩罚。
后来,周晏丛知道了她患病的消息,也知晓她时不时会去江城的那家全国闻名的精神病院看病和拿药。当时他确实犹豫过是否要去看她,但一来是工作太忙,二来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最终没有成行。值得慰藉的是,当时文嘉与继母的关系已经有所修复,程素偶尔会去医院看望和照顾她,于是周晏丛便放下了心中对她的那一点点惦记。
在时间跨越到十几年后的某一天时,周晏丛再一次来到了洛城,是为了参加边亮母亲杨慧的葬礼。彼时他是不想来的,因母亲执意要他来祭拜,他只能答应。而在这场葬礼上,他见到了文嘉的继母,程素。
当时程素是来这里收拾东西的。因为文长峰的意外离世,院里为了照顾这对母女,把当初分给他们住的房子永久地划到了程素的名下。可程素这些年一直待在老家,这里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她便准备收拾出来交还给营房科,让他们分给更需要的人住。而之所以耽搁这些年,是她一直提不起勇气再来这伤心之地,没想到终于成行了,却遇到了这样的惨事。
程素只在葬礼上露了个面儿便走了,边亮父子谁也没见,没想到一出来看见了周晏丛,她有所迟疑,停下了脚步。
周晏丛十分自然地向她问起了文嘉的近况,程素虽感意外,但还是告诉了他,并且提到自己三天后要去江城看望继女,她已经在那里办理了住院。
听说文嘉严重到又一次需要住院的程度,周晏丛头一次自问,要不要去看看她。他礼貌地向程素道了别,要了她的联系方式之后,开车前往附近的一个城市,母亲程静纯正在那里疗养。
这些年,程静纯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一年中几乎有一大半的时间都住在疗养院中,如此才能稍觉松快。周晏丛每次去见她,都有一种见一面少一面的感觉,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然而程静纯甚少在儿子面前露出悲观的一面,她过问了一下杨慧葬礼的情况,得知他遇见了文嘉的继母,略觉意外。
对于文嘉这个人,她还有一些印象,后来他们家出事的时候,她还同老爷子一起聊过,觉得这个姑娘可惜了。在了解到文嘉也因病入院的情况后,程静纯罕见地沉默一番,说道:“有时候觉得老天爷未免太过小气,一步踏错,竟也能落得全盘皆输的田地。”
“她……应该也不算全输。”周晏丛想了想,说。
“你去看过她了?”程静纯忽问,见儿子摇了摇头,她说,“也许你该去看看她,这对母女过的不容易,你能在洛城又一次见到她的继母,想来也是缘分。想当初,她也是给你姥姥送过生辰祝福的人呐。”
程静纯总是如此,一点好意都能记很久。周晏丛思忖一番,决定去一趟。他觉得,也是时候了。
在离开疗养院之前,程静纯将这些年一直留在身边的另一块青田玉佩给了周晏丛,说它护了她这么久,是时候来护他了。周晏丛直觉这样的寓意不好,坚决不要,直到程静纯发了大火,他才收下。他想,说来说去就是一块玉佩而已。
在下山的时候,周晏丛给程素打了一个电话,说他也要前往江城一趟,到时候可以送她过去。程素在电话那头感激不已,周晏丛默默听着,不发一言。
他想,十几年都过去了,还有什么坎儿是迈不过去的呢。而他都已经是四十大几快五十的人了,还有多少时光可以蹉跎浪费。
周晏丛像是终于做下了决定一般,长舒一口气,靠坐回椅背上。此时此刻,外面下起了细雨,但他知道,总会有天晴的那一刻。
在病情逐渐稳定之后,周晏丛转入了普通病房。
是一个单人间,周晏丛一躺下,便看到了枕头下的玉佩,他抬眸,看向了正在帮他掖被子的文嘉。
这几日在ICU里,俩人见不着面也没法说话。此刻看见她,倒觉得她的精神状态还不错。
“我受伤的事儿,跟家里边说了么?”周晏丛低哑着声音,问道。
“说了。”文嘉轻声回答,“杨局长那边说,审问蒋文难免会牵扯到之前的设备购买项目,而老爷子也算是个牵头人,要过去稍微了解一下情况。”而一旦如此,就很难不交代周晏丛受伤的事儿。
周晏丛叹一口气,似乎早有预料。
“没事的,我去见过爷爷了,跟他说了你的情况。他老人家看着是有点儿担心,但得知你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也没说什么。”文嘉安慰他道。
周晏丛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他知道,老爷子肯定是把有些话压在了心里,而这个结想要解,也只能他亲自来了。
“那个玉佩,你看到了?”
见文嘉坐下要给他倒水,周晏丛又问道。
文嘉手中的动作一顿,抬头看着周晏丛,眼眶又微微泛红了。这是她这些天的常态,今天不过是因为见到了周晏丛,所以才极力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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