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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黎青燃)


“若在那之前我便死去,或者去往众生识海,你就把我忘记。你最好再去喜欢别人,但是不要带着关于我的记忆去喜欢别人,我讨厌被比较。”
叶悯微闻言拉住温辞的手,她说道:“我有话想说。”
“不要说你不会让我死、不会让我去众生识海、不会忘记我。”
“……”
温辞显然非常了解叶悯微,把她想说的话挨个说了一遍。
叶悯微叹息一声,难得没有打破砂锅论到底。
“温辞,我想说说苍术。”
那些她才得知的故事,连同陌生的情绪堆积在她心底,令她头一次生出倾诉的欲望。
温辞手臂松动,叶悯微便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看着他的眼眸。
“你知道我的原名吗?我原本叫做叶云川,他叫做叶麓原……”
她细细道来,从自己的回忆里、苍术的道别里、天子的叙述里拼拼凑凑,似乎又拼凑出一个鲜活的叶麓原。
温辞拍着她的肩膀。
他本不是个善于安慰或者温情的人,却收起一贯戏谑的口吻,认真地说道:“他一直惦念着你,有这样一个兄长,是件幸运的事。”
“那你呢?温辞,你有兄弟姐妹吗?”叶悯微问道。
温辞沉默无言,眼眸中闪过迟疑,他慢慢说道:“听说是有的,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这故事一出口便莫名地没有停下来。温辞竟然一句接着一句,跟她说起自己儿时的病,说起那关住他的高门,说起瘟疫与尸横遍野。
他再次敞开门扉,让过去的风雪无止境地吹进来。他也知道面前这个人会再次拿起笤帚不惊不惧、不紧不慢地扫除积雪、开辟道路,问他堆个雪人如何?
叶悯微总有本事将噩梦变成美梦。
不过这一次温辞并不知道,叶悯微其实早在谎崖之上听过他的梦呓,由此猜到他与疫魔的关联。
不过她拿出了从未有过的耐心与演技。在那时保持缄默,而此时装作第一次知道,听温辞把故事从头到尾讲完。
故事告一段落,叶悯微若有所思道:“所以我最初问起你的童年时,你才不想告诉我。”
“童年?”温辞重复道。
而后他笑了一声,低下头懒懒道:“什么是童年?若按你们中原人所说,那种无忧无虑,尽情玩耍的日子叫做童年。那么我的童年,是从遇见你之后才开始的。”
幸而巫族人长寿,他的童年漫长,美梦才能和噩梦平分秋色。
叶悯微伸出手,照着温辞安慰她的样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万象之宗总是和人群格格不入,她的复杂与简单与世人错位,时而如同人观蚁,时而又如同蚁观人。
然而她似乎终于逐渐补齐对于她复杂的部分,在此刻身姿慢慢从蚁而大,成为人的模样。
满室花香馥郁,天上城夜色渐深,人声零落平息,夜风温柔。
同样的夜风吹过天上城半空中的车辇,纱幔飞扬之间,谢玉珠抱着嘲雀笼子怔怔出神。
嘲雀今夜安静得过分,并未再否认卫渊说的任何一句话。
它并未否认卫渊嘴里所说的策玉师君,一个与谢玉珠所知截然相反的策玉师君。
从前谢玉珠觉得自己被策玉师君的光辉照得睁不开眼睛,此时仿佛终于睁开双眼,看见这光辉后的黑暗。
她生存于世五百年之后,难道就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吗?
谢玉珠失魂落魄地沉默半晌,才开口对卫渊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找策玉合作?”
她话音落下之时,黑暗终于渐渐退却,云海尽头亮起浅蓝。一点光芒从遥远的东方蔓延而来,映照在万顷云海之上,举目一片浩瀚的金色。
云海上的日出光彩炫目,不似人间。
“这世上之事,自然是以利益为先。”
卫渊眼眸里映着朝阳,他淡淡道:“我也时常想起袭明塔上,师姐同我说起灵脉本源的模样。”
世上最可怕之物乃是未知,这庞然大物曾以碾碎一切之姿向他袭来。
而那时候,师姐站在了未知之前。
未知穿过她到达他面前时,只剩柔和与瑰丽,他才明白可怖的不是未知。可怖的是他的恐惧本身。
“未知得见天日时,恐惧便随之安息。”
“灵器之乱也是如此。若有一日所有人都能将这未知看个分明,恐惧安息之时,从中诞生一个新的人间,不也很有意思么?”
阳光日渐强烈,从云层上蔓延而来,天空金黄耀眼,照得卫渊的轮廓闪烁光芒。谢玉珠凝视着他的轮廓,突然觉得他似乎比她之前所见的,又更好看了些。
卫渊转过头来与她对视片刻,那深黑的眼眸里浮起笑意,他说道:“我不会又勾引谢小姐了吧?”
“……”
谢玉珠只觉卫渊一露出这副游刃有余的表情,瞬间就变得惹人厌起来。
却见卫渊站起身来理理衣服,好整以暇道:“卫某对于谢小姐终要变回策玉一事,其实心中也深觉可惜,愿在此之前尽力满足谢小姐的一切心愿。既然谢小姐对卫某有几分意思,卫某定当好好配合。”
谢玉珠疑惑道:“什么?你要如何配合?”
卫渊转头叫住那眼观鼻鼻观心的车夫,干脆利落道:“从今日起,谢小姐便是天上城主夫人,你们见她便如见我,她的命令便如同我的命令,听明白了吗?”
那牵丝假人抖抖脖子,终于把扭到后背的头扭了回来。他瞧瞧谢玉珠再瞧瞧卫渊,磕磕绊绊道听明白了。
谢玉珠蹭得一下站起身来,惊讶道:“卫渊!你干什么啊?你来真的吗?”
谢玉珠话音未落,只听着不远处一道声音响起,那是她熟悉的声音和冰冷的语调。
“卫渊,终于找到你了。”
谢玉珠回头一看,站在云海之上沐浴着金色朝阳,那杀气腾腾的姑娘,不是她师妹林雪庚是谁?

第107章 疑虑
朝阳璀璨云气浩荡中, 林雪庚瞥了一眼谢玉珠红肿的眼眸,旋即眉头紧皱,蝶鸣剑划出一道金光指向卫渊。
林雪庚眯起眼睛, 一字一顿道:“你敢欺负谢玉珠?”
来揍人的不是大师父, 竟然是她师妹。
见林雪庚的剑杀气腾腾, 谢玉珠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替我揍他”便被咽回了肚子里。
卫渊却未曾变色, 他迤迤然起身,从容地嘱咐车夫道:“照顾好夫人。”
林雪庚挑眉:“夫人?”
谢玉珠脸色一变,伸出手掌:“你听我解释!”
林雪庚显然没有那个耐心听她解释,挥手从袖子里飞出一道金光,捆仙术直奔谢玉珠和车辇,拽起他们一齐甩到她身后。
卫渊乘着灰烬飞离车架, 林雪庚并不废话, 剑光则如白虹贯日直奔卫渊而去。
这两个昨日才坐一条船来天上城, 真正“同舟共济”的家伙,怎么还突然翻脸打起来了?
谢玉珠抱着车柱子,惊魂未定地瞧着被光芒包围,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人, 喃喃道:“这一天到晚的, 又是出什么事儿了?”
那车夫抱着另一个柱子对谢玉珠道:“夫人,要不要我去喊人增援我们城主?”
“什么夫人?不是……增援什么!喊谁打谁?另一个那是我师妹!”谢玉珠怒道。
卫渊和林雪庚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间难分胜负。只见他们的身影拉出几道长长的云絮, 蹿入天上城上空的云团中。那些云团忽暗忽亮, 仿佛其中有雷电闪烁,一会儿就要降下瓢泼大雨似的。
谢玉珠吹烟化灰术刚入门, 手上的灰烬十分孱弱根本飞不起来,只能焦急地抬头看着云团, 想劝架都没处劝。
正在谢玉珠焦急万分时,一只纸鸟穿过晨光,划过谢玉珠眼前,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她身边。
有人问道:“玉珠,你在看什么呢?”
谢玉珠定睛一瞧,身旁出现的正是叶悯微本人。
她大师父可算是来了!
谢玉珠连忙拉住叶悯微说起如此这般,叶悯微听完便手搭凉棚远望而去。
“可是我的徒弟和我的师弟打架,我该帮谁呢?”
叶悯微的衣袖随着手臂抬起而滑下,她手臂上竟露出旖旎的殷红齿痕,仔细看她嘴角也破了口子。
谢玉珠瞪大眼睛。
“不过他们再打下去,若电闪雷鸣吵醒温辞就不好了,他好不容易才能睡个好觉。”叶悯微淡然自若道。
谢玉珠替她大师父把袖子扶上去,结结巴巴道:“睡觉?师师师父,你和二师父昨天晚上……”
旁边抱着柱子的车夫急切喊道:“夫人!!您快想想办法吧!城主大人再打下去惊动城里那些仙门修士就不好了!”
叶悯微探头看看车夫,再看向谢玉珠。
“夫人?他在喊你吗?”
谢玉珠僵住,她再次举起手掌:“你听我解释。”
这次谢玉珠仍然没来及解释完,眼见动静闹大,有修士御剑乘云而来。叶悯微当机立断奔进云团中,把她的师弟和徒弟一起打包卷走了。
这场争斗被叶悯微横插一脚所制止,她押着几个人坐下来一聊才知道——原来这天上城的构想竟出自林雪庚之手。
白云阙血案后,卫渊偷偷拿走林雪庚的手稿,多年里又花钱去鬼市让她解决关隘,以至于建成如今这奇妙非凡的天上城。
卫城主坐在桌前,转着扳指,没有半点愧色道:“这话说得多难听,林老板弃之不用之物,我捡来用用怎么能算偷呢?”
林雪庚冷笑一声:“不告而取谓之偷。”
“若我告知林老板,林老板想必不会同意把手稿给我吧。”
“那是自然,这世上你最没资格用我的东西。”
叶悯微宛如一位青天大老爷端坐在桌前,听他们说来说去,真诚道:“我不太明白你们为什么生气。你明白吗?”
她转头望向正抱着胳膊,靠墙站着的温辞。
温辞到底还是被吵醒了,此刻面色阴沉似乌云,看人的眼神不比刚刚打架的那两位好多少。
“我明白。”
温辞目光在这两位间转了一圈,举起拇指往后一指:“天上城已在这里,木已成舟。要不等晚上我给你们召个噩梦,你去梦里尽情打架,打到出气了事。”
温辞偏过脖子的时候,衣领滑动,便也露出一点青红的痕迹。
谢玉珠嘶了一声,看看她二师父的脖子,再看看她大师父的嘴角。她心说她两位师父这都是什么癖好?到底是干柴烈火还是你死我活地打了一架?
这两位师父看起来对此浑不在意,也没有想避讳谁的意思,于是尴尬的只有看见的人。
林雪庚的目光从温辞脖子上的痕迹飘过,她沉默一瞬,说道:“不必,晚上我便不打扰巫先生了。”
“至于你……”
林雪庚转头看向卫渊,冷硬道:“把我的手稿还给我,从此以后少在我眼前出现。”
卫渊颇为无辜地耸耸肩,狡黠笑道:“遵命。”
当天卫渊便爽快地把手稿还给林雪庚,并附赠一张天上城地图。他说再过些时日便是天上城建城节,请他们在城中尽情游玩。
这下子所有人都开始忙碌起来。
卫渊原本就是个大忙人,成日里神出鬼没,也不知到底在忙些什么。
而白日里叶悯微、林雪庚、谢玉珠则拿着手稿踏遍天上城的街道屋舍,观测其中灵脉的铺设和运转。
原本因为林雪庚和卫渊打的那一架,大家都没再追问谢玉珠关于“夫人”的事情。谢玉珠自己也没弄明白卫渊在搞什么名堂,心中正暗自庆幸。
没成想在城中一走,这“夫人”的称呼简直是追着她跑。
作为商贩假人们是定然不收她钱的,不仅不收还挑最好的货品塞给她。看管各项工事的假人看见她必然是笑脸相迎的,对她有求必应。
他们甚至带她们深入工事内部。一会儿看水利运转,看运输归类分配,看房屋建筑过程,看农田时序控制,殷勤地介绍这介绍那。
依此情形,她的名号显然已经在天上城所有灵匪之间传遍了。
听他们一口一个夫人,谢玉珠皮笑肉不笑,低声嘱咐道:方便可以给,但是夫人还是不要叫了。
假人没眼色地回道:是,夫人。
谢玉珠僵立原地,慢慢回头,只见叶悯微与林雪庚一齐将她看得发毛。
谢玉珠诚恳地解释道:“可能是……卫渊想要跟我搞好关系,这样我成了策玉师君之后,方便一起共事。”
叶悯微有些意外,她问道:“玉珠,你现在有成为策玉师君的想法了吗?”
谢玉珠只觉难以回答。
她们此时正身处天上城中青云山的洞窟之内,洞顶接天,磅礴云气从洞顶处汇聚而下,于一面明镜中化为流水沿着洞底向外淌去。
这里是整个天上城的水源所在地,以云气聚水成河,沿山体流淌而出。水脉滋养全城后,顺着城土边缘倾泻而下,重归云气。
云水相化,堪称奇景,若能推及九州四海,世间水利不知会有怎样的变化。
谢玉珠看了一眼那云水间的明镜,不由得长叹一声。
她伸出手来,食指和拇指间勉强撑开一点空隙,愁眉苦脸道:“有一点点想吧。”
白日里叶悯微与她们研究天上城的运转,而每到夕阳西下的时刻,叶悯微必然会放下手中的事情回去客栈,一连三日绝不拖延。
“温辞就要醒来,我该回去了。”叶悯微照例说道,她点点视石,将它从鼻梁上摘下。
“大师父,您晚上回去找二师父……你们都做什么呢?”谢玉珠好奇地问道。
“看温辞的意愿,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我都可以陪他。”
叶悯微转过身去与她们告别,欢快地没入人群中,步履轻快似乎很是期待。
谢玉珠瞧着她大师父的背影,仿佛看着修行多年的高僧突然坠入情网,或者万年的铁树一夜开了花。
她喃喃道:“……大师父怎么突然开窍了?”
林雪庚漫不经心道:“你问那么详细做什么?师父什么都敢说,你真的什么都敢听吗?”
“……你不知道!我大师父和我二师父都非等闲之辈,这情债简直让人操碎了心,全靠我做军师红娘,我自然不放心啊。”
“你还是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林雪庚这句话意有所指,谢玉珠便转头看向她。
她们正站在缓缓运转的巨大水车之下,夕阳穿过飞溅的水花搭起彩虹。林雪庚收起手稿,漫不经心地说:“你被卫渊盯上了吧?”
谢玉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情形也不知是她先盯上了卫渊,还是卫渊盯上了她。
林雪庚从腰间拿出烟杆,往烟斗里加了些烟叶,对她说道:“我是做情报生意的,又跟卫渊打过交道,我比你更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卫渊不做徒劳无益之事,任何人对他来说都只是工具而已。”
“卫渊分明早就知道我家乡被屠灭的真相,为什么早不告诉我,晚不告诉我,恰在我做出以人炼苍晶的方法之后告诉我?”
林雪庚看向谢玉珠,目光冰冷:“卫渊早猜到我知道真相后会做什么。他利用我削弱如日中天的白云阙,打破仙门对灵器的垄断,使灵器流传于民间。”
“他还拿走我对于天上城的设计图稿,以此建立天上城。一个人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到这种地步,难道不可怕吗?”
“我不知道卫渊是怎么跟你说的,但他可以为一个光辉的目的,做一千件恶事,榨尽所有能利用的人。他善于言辞,手段厉害,即便此刻他站在我们这边,跟他合作也要慎之又慎。”
谢玉珠目露忧虑之色。烟雾从她们之间飘起,林雪庚说道:“离他远点,不要相信他,当心自己受伤。”
谢玉珠默默思索了半晌,突然指着自己问道:“林雪庚,你是在担心我吗?”
林雪庚略一沉默,转过头去向前走:“谁让你是个蠢货。”
“说真的,你不打算叫我一声师姐吗?”谢玉珠在后面跟上林雪庚。
林雪庚头也不回道:“连师妹我都不想喊,今日师父所说的你有听懂六成吗?笨头笨脑的家伙。”
“我拜师也才一年半,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没时间好好学习,待我认真学了……”
又一艘巨大的风舟从空中飞过,满载新到天上城的兴奋客人,再带走要归家的游人,将天上城的美名传遍天下。
风舟的影子掠过人群,这两人的人影也没入人群之中,交谈声远不可闻。
介于才被林雪庚提醒过,晚上见到卫渊的时候,谢玉珠的心情十分复杂。
在客栈的庭院里,卫渊一袭黑色常服、玉冠束发,笑意盈盈地背着手站在月亮中,仰着头看向站在台阶上的谢玉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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