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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黎青燃)


原来她最初竟是这副模样吗?
而后她被套在冠冕堂皇的信条之中, 套在他人的野心与欲望里, 如同野马套上缰绳——扭转方向奔入歧途,满手鲜血,由爱生恨,由恨生绝望。
在魇兽抛弃她之前,她已经终止了她们之间的游戏,遗忘了她们的约定。
“难道这才是你离开的原因吗?”林雪庚喃喃道。
不是你抛弃了我, 是我先抛弃了你吗?
林雪庚沉默半晌, 竟然开始笑起来。
她不知道到底要嘲笑谁, 又嘲笑什么,只是悲凉地笑着。路过之人皆被惊动,诧异地上下打量林雪庚,看她扶着岸边的柳树, 弯下腰仿佛笑得没了力气。
她好像觉得荒唐, 又好像如释重负。笑得满眼泪光,抬眸望着这满城明亮如白昼的世间,万物迷离在她的眼眸之中, 模糊成一派波光粼粼。
自白云阙血案的十五年来, 林雪庚一触碰灵脉术法,就想起血流成河, 想起背叛、利用与罪孽。
然而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却只塞满了她少年所怀抱过的, 纯粹的热情和幻想。
十五年光阴,仿佛大梦一场。
这座如星辰般灯火辉煌的天上城镇,宛如一个真正的梦境,风走街串巷,满城花香绵绵不息。
温辞掀起客栈窗上的竹帘,对楼下沽酒的牵丝老叟道:“大爷,你卖的是什么酒?”
老人扭头答道:“东边儿的农田里养的青梅,昨天才熟的果子,进酒窖酿了一宿。”
“一宿就能酿好吗?”
“术法酿的,自然快许多。”
温辞坐在窗台上,一只酒壶连带银钱从他手中落下,铃铛轻响间被花瓣裹着落在老人手里:“给我来一壶。”
老人赞叹道:“您是位魇师啊!”
他手脚麻利地替温辞装好酒,拦住路过的一只吞鱼,将酒壶放进去。那蓝色的鱼便慢悠悠游到温辞面前,将酒壶抛出来丢在温辞手中。
温辞摇晃着手里的酒壶,扭头对叶悯微说道:“真有意思。楼下这假人看起来比玉珠的假人更像是活人,玉珠得多加练习了。”
“玉珠最近想学吹烟化灰术,说是觉得很威风,我才刚刚教她入门。”
客栈的房间内桌椅板凳都被移开,地上铺开一地纸张,画满各式数字图案。叶悯微戴着视石坐在地上,拿起一只纸折的小鸟,往窗外丢去。
“去找玉珠和雪庚。”她话音刚落,那纸鸟便呼啦啦化作一只真的小鸟,从窗户里振翅飞去。
正是驱使物品的附魂术。
温辞望着小鸟远去,他掀开酒壶上的盖子饮下青梅酒,对叶悯微道:“这酒还不错。”
下一刻这酒就乘着花瓣送到了叶悯微手里。她喝不出酒的好坏,只觉得这酒有股梅子的清香。
叶悯微捧着酒壶,说道:“我的师弟当真厉害,这座天上城汇集了多少术法,竟然能运转如常,地下该埋有多少苍晶?”
叶悯微习惯性地划着手指,道:“即便是我乾坤袋里的苍晶全部用上,也只能支撑一个月的消耗,他怎么会有这么多苍晶?”
“不是苍晶,应该是浮空界碑。”
温辞背靠窗框,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招招手酒壶便又回到了他手里。
“逍遥门内曾经有一座高塔,名为袭明,九十九层屹立不倒,是因为有镇门之宝——浮空界碑的支撑。传闻大论道之后你离开逍遥门,卫渊紧接着叛教而出,将镇门之宝浮空界碑偷走,数十年里下落不明。”
“我在昆吾山上遇见你之时,浮空界碑却在你的手中。”
他们初遇时叶悯微还记得卫渊。她说与卫渊相见的最后一面,是这个师弟浑身是血地把浮空界碑交给她,说这本就是属于她的东西。
他还说欠她的恩情,他还清了。
但是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对他有过什么恩情。
“我们在昆吾山上的第二十三年,卫渊出现在昆吾山下与你以传音术交谈。我不知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最终你把浮空界碑送还给他。那时你已经改造过浮空界碑,它就如同一颗巨型的苍晶。”
“而后你便把关于他的记忆彻底清理,遗忘了卫渊这个人。”
叶悯微眼眸微动,从中浮现出一丝愧疚。
温辞看见她眼里的波动,沉默一瞬,将话题引回去道:“天上城之所以能漂浮在空中,这里万事万物之所以能以术法运转,大概是因为浮空界碑正在城内。”
“你为什么不继续说呢?”叶悯微却道。
“说什么?”
“我也对你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情,我遗忘了你。”
叶悯微眼底映着视石上的蓝光,语气缓慢却笃定。
她这句话仿佛打破了自苍术之死到今日,她与温辞之间心照不宣的风平浪静。
这些日子来他们没有人主动提起过鬼市的那个夜晚。他们仿佛还和之前一样,为了共同的目的而一同行事,说起灵器、术法、灵匪、局势,说起谢玉珠和林雪庚。
却没有再说起她的舍弃,和他的痛心切骨与义愤填膺。
可是那些过往分明没有过去,她才刚刚明白,而他也远没有释怀。
温辞与叶悯微无声对视片刻,目光渐沉。他轻笑一声道:“所以呢?你终于得到答案,可喜可贺。你想再说什么?又要逼问我要如何才能原谅你吗?”
叶悯微低下眼眸,说道:“对不起。”
“不必说对不起,反正我也不会接受你的歉意。”
“你喜欢我,我却让你伤心了。”
“那就不要再追问,再让我难堪。”
“你为什么会难堪?”
“一个人太喜欢另一个人,而对方并没那么在意他,这本是件难堪的事情。”
“不应该是那个未能付出爱的人感到难堪吗?”
叶悯微还是一样,有着她奇奇怪怪的道理。
温辞看着坐在满地纸张之上,眼神歉疚的叶悯微。他眼眸里映着街上的辉煌灯火,路过的飞舟带起风吹得竹帘摇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悯微,我问你。”他终于再度开口。
“我把好梦交给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扭转我的意志,让我就此原谅你?”
这是温辞一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他赠予她心神的时候,便没想过她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她竟然什么都没做,只是借用过魇术,就把好梦归还于她。
叶悯微仰着头,她认真答道:“那时候我忽然觉得害怕。”
“害怕?”
“我想温辞并不会原谅我,如果我改变了你,那么那个原谅我的温辞又是谁呢?他还是你吗?”
叶悯微边说边摇头,她说道:“我已经自以为是地剪坏了自己,不能再这样伤害你。”
他说过她是他所无法塑造的叶悯微,那时候她发现,她也是一样的。
或许任何人都不能以人的意志去塑造,只能投身于世间万物众生,相刃相靡,才能获得一副鲜活完整的模样。
叶悯微披着一层街上灯火的暖光,视石跳跃的蓝色光芒之后,她的眼神诚恳真挚。
她和从前那个叶悯微别无二致,却又仿佛有什么已经改变。
从那次不告而别之后,她一直在缓慢而琐碎地发生变化,逐渐累积。当温辞再次认真地端详叶悯微时,她已经与从前截然不同。
她有了同伴与徒弟,看过人情冷暖,看过世事波澜,努力地爱人,失去了她的哥哥,知晓自己所作所为对他人的伤害,感到歉疚与痛苦。
她为此温柔、失落、疑惑、痛苦、嚎啕,扎下新的根须,生出新的枝丫。
温辞从来没有想过叶悯微会改变。
这想法在数十年来所历经的种种事件中,几乎成为一种笃信——无人可以撼动叶悯微。她的心中除了她的灵脉术法各式算题之外,再无别人能够进驻。
她只会好奇和探究,一旦失去兴趣就丢弃,视他人的伤痕如无物。
她不适合爱人。
叶悯微不会爱人。
若有一天她学会了……她真的能够学会吗?
温辞恍然之间,因自己的动摇而心悸。
他慢慢地说道:“既然我们已经将前尘过往说清楚,便不必纠缠于此。”
他的声音冷静,条理清晰。仿佛曾双眸通红,痛心切骨地道出那些过往的温辞是别人似的。
“如今你师弟坐拥这一座天上城,令举世震惊,仙门侧目,灵器之名或有反转。正好我也对将生的变革很感兴趣,我会陪你走到最后,看看这世间会变成什么模样。”
温辞的语气让叶悯微稍一怔愣,她道:“只是这样吗?”
温辞沉默一瞬,慢慢道:“你还想从我这里要什么呢?”
“叶悯微,以后如果你需要,只要我还在这个世上,我就会来到你身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还不够吗?”
“若是我一辈子都需要你呢?”
叶悯微紧追不放。
温辞嗤笑一声,他喝了一口酒,转头看向街道中五花八门、接连不断的术法。
“一辈子……你的一辈子长得很,有你的苍晶、术法、灵脉、灵修,有这人间的未来,我算什么?”
“你别误会了,你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我,也并不想记得我。我下山后二十年里,你一次也没有主动找过我。我对你的价值,只是世上最后的巫族血脉,只是我逼你许诺记得我而已。”
顿了顿,温辞一字一顿道:“叶悯微,你现在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你不会一辈子都需要我的。”
窗外的街中游人如织,人声嘈杂,牵丝假人们吆喝贩售。而这室内却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温辞望着窗外的人流,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手里的酒壶。
漫长的寂静里,温辞以为他们的对话已经结束时,却突然听见叶悯微的声音。
她的语调一贯平静,其中却隐隐蛰伏着什么。
“我能抱你吗?”
温辞讶异地回头,看向叶悯微:“什么?”
“我能亲你吗?”
“我能与你欢爱吗?”
“你不是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吗?”
叶悯微前倾身体靠近他,一句接着一句,每说一句便贴近他一寸,直至与他鼻尖相对,呼吸相闻。
温辞眉头紧皱,指着她警告道:“叶悯微你要干什么!现在可是晚上,是魇术……”
叶悯微只是紧抿着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蛰伏之物熊熊燃烧。
温辞看着这双眼眸,不由得一愣,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
“叶悯微……难道……你生气了吗?”
相识五十年里,温辞从来没见过叶悯微发怒生气。
她眼里的火势转弱,迷惑顿起:“我生气了吗?”
“你为什么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
“……”
温辞对这学舌鹦鹉怒道: “……我在问你呢!”
叶悯微低眸思索片刻,又抬起眼睛看向温辞,怒火和迷惑退去,她眼底是温辞熟悉的坚定与锐利。
她说道:“你指责或者痛恨我,我无话可说,我确实咎由自取,无法要求你的原谅。”
“但是温辞,你不要看轻我的喜欢。”

第105章 喜欢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我不知道世人如何定义喜欢,之前我喜欢你的方式总也不让你满意。但是我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温辞怔住, 叶悯微却伸出双臂抱紧了他。
视石冰冷的表面擦过温辞的脸侧, 她埋首在他的颈侧, 心房贴着他的胸膛, 心跳声炽烈而快速,仿佛是证言。
“我想拥抱你,想亲吻你,想要与你欢好,我对别人却不会这样。你生得好看,但是我并不是第一眼看见你时就动了这些念头, 不知从何时起, 我开始觉得你是世上最美好的人。”
“我迷惑痛苦时就会想起你。不是想从你这里得到答案, 只是觉得看见你,我就有力气想到答案。”
“我不想你伤心,不想你受伤,想要一直在你身边。我希望能弥合你的伤口, 让你因喜欢我而幸福, 让欢喜胜过痛苦。”
“我喜欢你,你总不愿意听我这么说,或许我还没能学会你想要的喜欢, 但是我可以慢慢学。”
“温辞, 我可以说无数次,我一辈子都需要你。”
温辞仿佛一座安静的塑像, 沉默许久后,他突然伸手捂住叶悯微的嘴, 低声说道:“不要说了。”
叶悯微温润的唇擦过他的掌心:“我真的一辈子都需要你。”
“闭嘴……”
“我喜欢你,温辞。”
温辞仿佛不能再听下去,忽然揽着叶悯微的后背,一个翻身从窗台上滚下。
轰然一声,纸张与从梦魇而来的落花一起纷飞,温辞支起身来看着身下的叶悯微。
她长发散落,视石滚落一边,仰面躺在画满灵脉图与数符的纸张上,像是漂浮在她那天马行空的神奇世界之上。
她躺在她曾舍弃一切,全身心沉溺之物上,面对着她曾为之舍弃的温辞。
温辞咬牙骂道:“混蛋!混蛋叶悯微,你敢说你喜欢我?你一辈子都需要我?”
他一拳狠狠砸在叶悯微的脸侧,纸张脆响,他浑身颤抖,说道:“你对我说这些……你想让我相信……”
“你喜欢我……”
“你一辈子都需要我……”
“五十年……五十年后又二十一年,你以为我还会相信……”
一滴滴眼泪落在叶悯微的脸上,滴落在她身下的纸张上,晕开墨色,模糊所有数符与图案。
他紧紧地咬住下唇,仿佛是忍泪忍到浑身颤抖,再也说不出话。
温辞终于慢慢弯下腰去,伏在叶悯微的颈侧悲泣起来。
他似乎有太多的委屈与不甘,只是事事以她为先,总觉得她不会懂得,她抱住他哭泣的时候他都没有言说。
以至于到今日他已经不知如果不是愤怒,他该何以言说。
叶悯微抱紧温辞的后背,她说道:“对不起,可我真的很喜欢你,温辞,我一辈子都需要……”
温辞嘲笑一声,突然俯下身吻住她的唇,她的声音骤然消失。
他的吻里掺着泪,辛咸苦涩,从他们的唇齿间流入咽喉,不知是酿了多少年,已经打算带进棺材里陪葬的苦酒。
叶悯微仰起下巴,抬手搂住温辞的脖颈,他因激动皮肤泛红,身上温热而香气四溢,尤其动人心魄。
这是她的温辞,叶悯微的温辞,万象之宗的挚友、仇敌,和爱人。
气息交缠间他们便裹着魇术召来的花瓣,从地上翻起又落在床上。
温辞低头咬破叶悯微的唇角,她因刺痛而吸气,血珠滚落床榻晕开,纱幔随之落下挡住床上之人的身影。
温辞觉得自己怕是失心疯了。他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偏执所操纵,被失衡的爱恨所淹没,一切举动都不受控制,头脑警钟作响,心却只觉得痛快。
他解起叶悯微的衣带,夏夜燥热,再未有人说过一句话,唯有衣衫一件件落在地面白纸墨色上,掩住那些复杂难懂的符文。
他们太久没有肌肤相亲,手指一触碰到光滑裸露的皮肤,便像是上瘾一般,欲望骤然间灼烧得炽烈。
温辞知道,叶悯微一向喜欢他的身体,从前他待叶悯微总是无比疼惜,今日却着了魔一样想让她疼。
他并不温柔,像是狼一般噬咬她,令她抽气痛呼,仿佛不肯让她太畅快,而想要让她铭记。
叶悯微则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也紧紧搂住他,指甲划开他的皮肤,照着温辞的样子将他咬出血来。
他们像是在互相撕咬搏斗的野兽,互相伤害又舔舐伤口。
又有人哭了,不知是谁在哭,不知是为什么而哭。
而后又有人哭着哭着笑了,不知是谁在笑,不知是为什么而笑。
竹帘被风掀起,纸张随风飘飞,床幔颤动,满室花香。
而此刻天上城的另一边街道上,却是人声鼎沸,人流汹涌。
谢玉珠捧着一只白色小鸟,左看右看。
她疑惑道:“这不是大师父的纸鸟吗?你怎么不飞呢,你该带我找大师父吧?”
她话音刚落,便见那白鸟哗啦一下,变回了纸鸟。
谢玉珠沉默片刻,奇道:“大师父到底在干什么呢?”
他们怎么放出纸鸟找她,找到一半又不找了?
“谢小姐。”
谢玉珠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回过头去,只见街中人来人往间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颀长的黑衣身影。
他面戴一枚彩绘狮纹面具负手而立,笑意深深,身上光影斑斓,和谢玉珠在宁裕的金神节中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模一样。
谢玉珠愣了愣,便见卫渊迈步走向她,问道:“谢小姐怎么独自在此处?我师姐与梦墟主人又去了哪里?”
“我……跟他们走散了。”
卫渊微微一笑,揶揄道:“谢小姐怎么总是与人走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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