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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黎青燃)


这金银财宝究竟是怎样的好东西,让世人趋之若鹜?她会不会有朝一日真的能忘却一切,但求长生。
现在想来,老者大概是觉得她不可能赚到一万万两银子,才敢夸下海口。
这些年林雪庚让鬼市凭借灵器富贵数十倍,看着众人因令她坠入深渊之物而狂热欢喜,看着宝库里的财富日益堆积成山,心里却再生不起一点热念。
她没在最恰当的时候死去,于是余下的所有时间,都变得尴尬起来。
她每日敲打算盘,仿佛只是在数着日子等待她可以放弃的时刻。
不过好在她终于为自己找到能够了结这一切的最佳人选。
仙门有资格杀她吗?当然没有。她有资格杀了自己吗?似乎也很勉强。
唯有她的师父叶悯微来动手,名正言顺,她才能从这荒唐的人生中恰如其分地安息。
林雪庚回过身来,把她那从剑穗上拆下来的五帝钱中,还剩余的两枚拿出来塞进苍术的衣襟里。
他太瘦了,衣襟里只能摸到他的骨头,但皮肤却是温热的。
“送给你了。”
林雪庚说道:“这是古铜钱,别觉得两文钱寒酸,它们也曾是我的宝贝。”
她抬手之时,手腕却被攥住了。
林雪庚看着紧握自己手腕的那只干枯苍白的手,她若有所思道:“每次来你都要抓住我吗?”
这次他似乎格外用力,胳膊细微地颤抖着,仿佛付出了极大努力,但是力道仍然轻飘飘的。
林雪庚坐在苍术的床边,她握住他的手,问道:“你醒了?”
此时此刻的千金楼内,所有客人都因卖家迟迟未出现而心生疑虑,交谈疑惑之声沸沸扬扬,他们说着能开千金榜定然是过了千金榜的检验,应当不会有假,为何人现在还不出现。
而这卖家正被叶悯微控制在厢房之中,与她怒目对视。
秦嘉泽跪倒在地,而叶悯微蹲在秦嘉泽面前。他们被秦嘉泽的那些仆从包围着,人进来太多秦嘉泽便嫌眼晕受不了,人不围过来又被秦嘉泽怒骂。
这导致他们被团团围住,仆从们从却又为他们开辟出足够的空间,一个个跃跃欲试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秦嘉泽逐渐感觉到自己的手脚松动,仿佛戒壁所判定的赔偿即将要付清,他盯着叶悯微,笑道:“尊上,赔偿就要付清了,您又打算做什么?”
叶悯微瞧了一眼窗外仍然莹莹发光的蓝色穹顶,转回目光看向秦嘉泽,她说道:“你似乎通晓并擅长摆弄人世的规则,诸如你说的权势、人心此类。既然你喜欢此道,为什么又费尽心力地占用我的头脑?”
他得到那缩地令,甚至都没有自己多加修改,对斥灵场也没有研究的兴趣,而是交给林雪庚来避过斥灵场。
“听说你从小就向往修道术法,其实你向往的也并非修道术法,而是另一种权势吧?你并不是真正地喜欢研究术法灵脉、苍晶灵器,你甚至并不真的喜欢这个脑子,不然也不会找不到妥善使用它的方法,只能任它折磨你。即便如此,你还是想要留着它吗?”
秦嘉泽勾唇一笑,他轻蔑道:“万象之宗如今失去一切沦为普通人,开始后悔当初换脑子给我了吗?”
叶悯微瞧着他片刻,说道:“其实现在我也没有那么想要换回这个脑子。”
“那您为何不放开我?”
“但是我需要它,而且也不能放过你。”
叶悯微话音刚落,秦嘉泽便感觉身体彻底松懈。戒壁判定的偿还时间已过,他脸上涌上欣喜神色,正伸展腿脚打算从地上起身。
周围却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嚣声,不同于刚刚的议论纷纷,那是惊惶的呼喊与尖叫,如滔天巨浪翻涌而来。
秦嘉泽抬眼之时便看见蹲在他对面的叶悯微,她鼻梁上那副水晶视石涌起蓝色的光芒,复杂的数符瞬间跳跃其上。
叶悯微灰黑的眼眸在那副水晶视石之后凝视着他,只听外面有人高呼:“老天爷啊!斥灵场!斥灵场正在消失!”
遥远的迷津处,戒壁之下的谢玉珠大汗淋漓,脱力地坐在蓝光四溢的阵法之中,雕刀从她手中滑落在地。
她仰起头顺着高耸的戒壁看上去,一直望到那逐渐破损消失的蓝色穹顶,眼眸莹莹发亮,她喃喃道:“我做到了……大师父。”
厢房之中秦嘉泽面色大变,起身欲去拿桌上的盒子。叶悯微腕上万象森罗散落旋转,树藤生长而去绞碎木盒,将其中的缩地令送到叶悯微手上。
房内摆设东倒西歪,仆从全被掀翻在地,叶悯微一手把秦嘉泽按在了椅子之上。灰烬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她拿出易生术的罗盘,其中指针飞速旋转。
秦嘉泽惊诧地仰头看她,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可能……连戒壁也……”
“把我的头脑还给我。”叶悯微干脆利落道。
“绝无可能!”秦嘉泽气恼地怒吼,双目充血。
叶悯微伸出手去,那戴着“好梦”手串的手便搭在了秦嘉泽肩膀上。她在脑海里感觉到温辞的存在,那对她全然敞开不设防的另一个灵魂,他的声音与她的声音仿佛同时响起。
“你要用这过目不忘的脑子,看看方圆百里所有人的噩梦吗?”
她手腕上的铃铛忽然响起清脆的声音,如同急促的落雨。叶悯微听见无数梦境的声音,宛如万千人在她耳边絮语,低沉模糊如诵读佛经。
而噩梦们从中清晰地腾起,如同洪流般诡异可怖地涌进她的眼睛,涌过她的身体,向秦嘉泽涌去。
瞬息之间遍览上百梦境,她从前那颗被迫过目不忘的脑子绝不能承受,将因此而崩溃。
这是她之前与温辞说好的方法,不过那时她以为施术者是温辞,而此刻施术者竟然是她自己。
秦嘉泽瞬间身临无数噩梦之中,他睁大眼睛,双目更加赤红,茫然失焦,仿佛整个人溺于水中奋力挣扎,痛呼道:“不……不!!!”
梦境极速变化而扭曲,秦嘉泽目眦欲裂,从胃里反上呕吐之声,痛苦不堪。叶悯微于梦境之中举着易生罗盘,问他道:“你愿不愿意与我交换头脑?”
“不……不……”秦嘉泽的眼睛里竟渗出血来。
“你把头脑给我就不会再痛苦。”
“不……不……”
“把你的头脑给我。”
秦嘉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他奋力摇头,睁着眼眸状若疯狂,终于崩溃道:“拿走!拿走!滚!全都滚!!”
“快把这个脑子拿走!”
一瞬间叶悯微手里的易生术罗盘散发出刺目的蓝光,秦嘉泽骤然从噩梦中脱身,目光散乱,蓬头散发,衣衫凌乱地落在地上。
蓝光褪去,叶悯微告别那自由散漫的头脑,仿佛看见高耸入云的巨大药柜又立在了她面前,与她沉默相对。
叶悯微后退一步,捂住嘴差点呕出声来,她的脑子被秦嘉泽折腾得不轻刚刚又遭她毒手,余韵犹在,晕得她几乎站不稳。
“怎么可能……斥灵场和戒壁……林雪庚居然会帮你?”对面之人失魂落魄道。
“不是林雪庚,是我自己算出来令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阵法。”
“不可能!!”
叶悯微抬起头,晕眩的视野里看见一双血红的眼睛,秦嘉泽被他的侍从扶起,却向她而来,怒道:“你没有了那颗头脑,怎么可能再想出来如此复杂的灵脉阵法!!”
叶悯微望着他,说道:“你的头脑虽然转得慢了些,也是够用的。”
秦嘉泽目光一颤,仿佛茫然不解。
叶悯微继续说道:“秦嘉泽,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呢?”
他既想做她又想做他自己,结果变得面目滑稽,谁也做不成。
她抚着心口直起身来,对秦嘉泽说道:“秦嘉泽,试验结束了。”
秦嘉泽蓬头散发地低着眼睛,在叶悯微打算拎起他时突然诡异地笑出声来,他骤然抬头看向叶悯微,说道:“尊上总是这么高高在上,仿佛知晓一切。”
从他儿时在昆吾山上传下声音,拒绝他的求教时,便是如此。
“那尊上可知道,伴您左右的那个苍术,究竟是谁吗?”
叶悯微了然道:“他是先皇一朝的神相。”
“是!却又不是!哈哈,您果然对他一无所知。我近来翻阅前朝史册,这才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与姓名。”
秦嘉泽盯着叶悯微,笑意扭曲,一字一顿道:“尊上知道吗,他也姓叶。”
“你本名叶云川,而他姓叶名麓原。”
“他叫叶麓原,他是你们叶家最后一个星官,鼎鼎大名弑君投诚的乱臣贼子,也是你的双生兄长!”

叶悯微一瞬瞪大眼睛, 晕眩的世界中秦嘉泽的面目扭曲,声音刺耳。
这话语实在是匪夷所思,荒谬至极。
她摇头道:“苍术怎么会是……”
她说着说着, 脑海中的柜子却突然抖落出一些记忆, 流民营里被白布缠绕的瘦削男人一贯神神叨叨又嘴碎, 揣着袖子笑意盈盈, 语气慵懒。
——我们假扮兄妹,可你叫云川我叫苍术,听起来不大像是一对兄妹啊。
——那要怎样才像兄妹?
——嗯……我该叫麓原才是,云川与麓原。
那时苍术说得十分流畅,仿佛这个名字他曾说过无数遍,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弯起。
——所谓云川是银河在天, 所谓麓原为原野在地。若星坠地, 平野载之。
叶麓原, 叶云川。
叶悯微的声音一顿,眼眸逐渐睁大,疑问变成了陈述:“……他是……我的哥哥。”
哥哥这个陌生的词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仿佛投石破冰, 羁鸟出笼, 怪异得让人无措。
不容她思考,秦嘉泽的嘲笑声便响起,声音高亢而疯狂:“你们既然是双生子, 应当十分相像, 万象之宗却连自己的亲哥哥都认不出吗!?”
顿了顿,秦嘉泽满怀恶意道:“啊……对了, 你遇见叶麓原的时候,他的容貌已毁了啊。”
叶悯微张张嘴又闭上, 眼眸中映着视石荧光,入陷风暴般剧烈颤动。
云烟阁中,秦嘉泽所指控的那位叶悯微的兄长,正躺在床上沉睡。
苍术已经睡了太久,脸色在烛火映照之下呈现出浅浅的绯红,不知是血气有所恢复,还只是被灯火所染红。
他身着白色单衣,衣袖下瘦削的手臂悬空,在被子上落下一道细瘦的影子,手与林雪庚的手松松交握。
这人睡着时的模样总是十分端正清贵,谢玉珠曾跟作为“秋娘”的林雪庚说,苍术睡着的时候和他醒着的时候仿佛两个人。
不过林雪庚没见过他醒来的样子。
她低眸端详此人片刻,轻声说道:“如果你脸上没有伤痕,也没有病痛,长相应该十分英俊。”
就像她所梦见的那样,清隽优雅、气质出尘。
这个家伙还是没有醒来,不过他的苏醒似乎迫在眉睫。他紧皱眉头眼睫颤动,身体的挣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握住她手的力道前所未有之重。
林雪庚伸出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十分急促,透过皮肤在她的掌心跳动。
“你求生意志如此强烈,看来你很喜欢这人世,有想见之人、想做之事,也有人在等待你醒来。”
顿了顿,林雪庚轻叹一声,说道:“真让人羡慕。”
林雪庚听得屋外传来惊呼之声,人群骚动声如惊涛拍岸,从远处朝云烟阁席卷而来。她抬眼望去,从窗户中看见逐渐落下的斥灵场,蓝色慢慢融化于无边黑夜之中。
“不愧是万象之宗啊。”林雪庚笑道。
若是叶悯微来拖住秦嘉泽,那此时此刻完成阵法的,就该是那个不曾被任何人抛弃过的、好命的蠢货吧。
林雪庚眼眸里映着逐渐消退的蓝光,勾起唇角道:“尽是些让人羡慕的家伙。”
她回头看向苍术,握住他的手说道:“我听说这世上事事都有定数,有人死去便有人复苏,那等我死的时候,你就该彻底醒来了。”
林雪庚摊开他的手心,说道:“我叫林雪庚,风雪的雪,长庚星的庚。这名字据说是贵人所起,寓意深远。”
不过她爹娘没记下来寓意,只转交给她那串贵人所赠的五帝钱。
她在苍术的手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他的手放回锦被之中,说道:“你这病鬼,等他们来接你吧,后会无期。”
林雪庚拿起旁边的蝶鸣剑,鸦青色的衣裙远去,融进廊上的黑暗之中。
而山下的千金楼内,叶悯微怔愣之时,秦嘉泽趁机暴起。他一把夺过叶悯微手里的缩地令,眨眼间便消失在一阵旋风之中,只余声音在房内回荡。
“万象之宗,你且看今日能否全身而退吧!”
叶悯微的手还举在半空,仿佛她已经忘记了该如何行动。
人声鼎沸,走廊上与楼下街道上的人都在尖叫奔逃,千金楼里一地狼藉,而叶悯微恍若独自置身于亘古寂静之中。
她沉默之间,呼吸竟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她那单薄的身体里,正有一场汹涌波涛摧枯拉朽而来。
叶悯微骤然解冻般转身,快速奔到窗边,撑着窗框一跃而下。手腕上蓝光强盛,灰烬围绕着她弥散而开,化为仙鹤将她托起。
斥灵场消散,戒壁失效,鬼市里已经乱做一团。
千金楼中的客人们再无心关注竞卖,纷纷夺门而出。人群从四面八方往迷津渡口而去,终于在那里看见了铺天盖地的仙门弟子与军队。
惶惶之声响彻大街小巷。
而巨大的灰鹤从慌乱奔逃的人群头上掠过,卷起旋风掀起灯笼与旌旗,惹来阵阵惊呼。
叶悯微伏在鹤背上,衣袖被狂风撑满,风撕扯着她的衣服与发带猎猎作响,手指上的铃铛声清脆错落。
斥灵场正逐渐消退,只剩下一点残存的蓝色碎片。
那碎片中划过文字——林雪庚赠叶麓原铜钱两枚。
文字转瞬即逝,叶悯微眸光闪烁,低声道重复:“叶麓原……”
她脑海里苍术的声音一闪而过,他的声音愉快又轻松。
——谁叫哥哥直呼其名的?也太没大没小了。
——要叫哥哥。
叶悯微张张嘴,这两个字假扮兄妹时她分明已经说过千百遍,却从未像这一次一样生涩而无措。
“……哥哥。”
遥远云烟阁内的苍术似有感召,他忽而睁开双目,眼睛之中印着红色的天谴戒痕,茫然失焦。
沉睡数月的苍术,终于在此刻清醒过来。
苍术仿佛恍惚了许久,眼眸缓慢地眨动几下,才抬起枯瘦无力的手指,在被子下缓慢地掐算一轮。
“果然……已经到今天了啊。”苍术的声音低哑,似乎无奈而遗憾。
他伸出惨白的手臂扶着床沿,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来,再慢慢下地行走。
他赤足踏过深红色的毯子,脚步踉跄,行走在无声无光的无边黑暗中。手指掐动之间,他绕开桌椅板凳,举起手搭在那关闭的红木门扉上,轻轻一推。
光芒照亮苍术映刻咒文的双目,他站立不动一瞬,然后迈步跨过门槛。
包围鬼市之众已经趁机进入鬼市。
兵甲之声响彻天地,人们慌乱躲避,暂未见血光。而那飘飞的道袍则自天而来,如巨云压下,直奔云烟阁。
林雪庚正站在云烟阁的顶楼,倚着栏杆淡漠地望着朝她而来的仇敌们。
领头的正是与她有血海深仇的白云阙。
隔着一道珠帘,她身后房间内的人质温辞大声道:“你这疯子到底想干什么?”
林雪庚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她并没有回头,从腰间抽出蝶鸣剑,剑声清冽,寒光闪烁。
“梦墟主人问我是否对得起自己,如今这般是否是我想要的人生。”
林雪庚举起剑,偏过头道:“我对不起我自己。”
“我已经记不清,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生无意趣,不如趁早入土为安。”
仙鹤振翅嘶鸣,飞快逼近山间的云烟阁。
大街小巷的红灯笼与人流从叶悯微眼里急速掠过,她视线中的楼阁越来越近。她已经能依稀看见站在栏杆边,林雪庚的身影。
只差一步,只剩一刻。
只见仙门弟子骤至,从天而至无数夺命术法,光芒纷乱直欲取林雪庚性命。
叶悯微旋即伸出手,万象森罗闪烁间,无数湛蓝游鱼朝云烟阁上涌去。
而蝶鸣剑浮于半空,突然调转方向,寒光直对着林雪庚自己。
温辞瞪大眼睛,看着赤脚从他身边走过的熟悉之人。
林雪庚笑道:“诛杀我来为白云阙增功添绩?我只怕会恶心得死不瞑目。”
没等到叶悯微实在遗憾,她也只好自己动手。
那蝶鸣剑发出一声铮鸣,朝着林雪庚的心口飞掠而来,刺穿血肉发出轻响,两枚铜钱随之碎裂,无数殷红蝴蝶瞬间腾起,如同一场红色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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