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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黎青燃)


“从小我们便都喜欢观星,同一片星空,你从中看到的是万物法则,我从中看到的却是万人命运。或许从那时便注定我们会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们这对双生子出生时间差不过一盏茶,均有百年之寿。然而他们最亲密的时光竟是在尚未出生之时,从落地开始,便一步步走向分离。
“然而最终天运波澜由你发现的法则而始,你的法则将由我造就的天运而广及众生,我们终究殊途同归。”
多年前的秋夜里,叶麓原坐在庭院中仰着头,眼里映着灼灼星空。
“而你的结局,在你听到我这番话时应该已经被改变。愿你以后能继续一往无前地随心而行,不必担心困于深渊。”
叶悯微低下头来看向叶麓原,在那个灯火灼灼的秋夜,金与红的落叶在她兄长身后随风飘飞。
她的兄长收回目光来,仿佛透过这颗骰子与她对视,那双灰黑的眼眸里满含笑意。
“你应该已经忘记了,你小时候最喜欢从家里一处假山上往下跳,我总会下面接住你,你从来没有一次落空受伤。”
“我会接住你的,妹妹。”
所谓云川是银河在天,麓原是原野在地。若星坠地,平野载之。
叶麓原笑意盈盈,温柔又充满怀念,他提起那个百年未曾呼唤的名字。
“叶云川。”
“嗯。”
多年前叶麓原呼唤他的妹妹时,他的妹妹因魇修失败尚在沉睡。
多年后叶悯微回答她的兄长时,她的兄长已经长眠于大漠沙土之下。
“叶云川。”
“嗯?”
叶麓原却笑得如此鲜活,他等待一瞬后,仿佛知道她会说什么。
他眉眼弯弯,以叶悯微熟悉的轻快语调说道:“错了,要叫哥哥。”
叶麓原的声音透过旋转的骰子在空旷之处回荡,风声萧萧而过。寂静许久后,叶悯微的应答声终于响起,有些生疏和无措。
“哥……哥,哥哥。”
“记得你曾有个爱你的兄长,他心中爱你,化为枯骨亦然。”
“妹妹,保重。”
所有影像终于消失一空,那颗骰子停止旋转,腾空而起,继而安静地落回叶悯微手心里。它灼灼发烫,仿佛一颗仍有余温的心脏。
叶悯微握着那颗骰子,张张嘴却又闭上,最终低声重复道:“叶麓原。”
“哥哥。”
“哥哥。”
“哥哥。”
无人再回答她的呼喊,永不再会有。所谓死亡便是在人们之间竖起高墙,她再也不会在这个人世看见她的兄长。
她分明有太多未来及做之事,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分明失去太多珍贵之物,可又不明白失去的是什么。
以至于无所不能、一往无前的叶悯微,忽然看不见前路。
她想起她在去淇州的路上听过的一个故事。
人们告诉她:据传曾有人当胸插了一柄匕首,竟浑然无觉、行动自如,如此数日。直到有人看见他,指着他胸口的匕首大惊失色。
这个人终于低头看见自己心上的匕首,当即痛呼不绝,口吐鲜血,倒地毙命。
这实在是件骇人听闻的坊间奇事。难道没有人提醒他,他便永远不会感觉到疼痛,不知道自己该死了吗?
她为什么不曾感受到疼痛?
她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的一部分为她亲手所杀?
“叶悯微,你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叶悯微抬起眼睛来,温辞站在大漠的星河之前,皱着眉端详着她。
“我看你一直没有下来……你脸色很差,发生什么事情了?”
除了林雪庚没人知道苍术是叶悯微的哥哥,她谁也没有说,以一种自己也不理解的心绪,把这种混乱深藏心底。
叶悯微望着温辞的眼眸,他的眼眸里倒映着她。
此时此刻,她竟像那个传闻中麻木无觉的人一样,终于看见了自己胸口插着的刀刃。
它们不知是何时留下的,日久天长,几乎已经和她的血肉长在一起。
那刀刃深入心房,她满襟鲜红,手脚皆被斩断,身残枯朽,不知凭何走到今日。
回头望去,来路上尽是她的淋漓鲜血与断肢残臂,触目惊心。
目睹这一切的刹那,叶悯微终于感受到迟来的疼痛,它们争先恐后地向她悲泣哀嚎,在她的脑海里轰然作响,指控她的恶行。
她骤然跪倒在地,攥紧了骰子,捂着心口浑身震颤,泪水夺眶而出,五内俱焚。
温辞惊慌地说了些什么,话语听不分明,他紧紧地抱住她。熟悉而真切的体温和花香包裹着她,像是敷在伤口的药,要她长出新的血肉。
奇痒难耐,痛不可当。
叶悯微攥住温辞的衣袖。
一生几乎没有眼泪的家伙,竟然伏在温辞怀里嚎啕大哭。

第100章 启程
温辞紧紧抱住叶悯微, 他心跳如鼓,在她耳边急切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叶悯微,你倒是快说啊!”
叶悯微只是攥着他袖子。她浑身剧烈地震颤, 仿佛是被生棘术催生的树木, 突然生根散叶, 每一处骨骼都与泥土石砾剧烈摩擦, 鲜血淋漓。
“温辞……”
“你说啊,快告诉我!”
堤坝溃决,洪水冲破叶悯微的咽喉,化为断断续续的声音。
“温辞……苍术他是我的哥哥……”
“……什么?”
“苍术叫叶麓原……他是我的兄长……他是我的哥哥啊!”
她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回响,响彻她的整个胸膛与脑海。
她的兄长也曾有一副和她相似的面容,唤她的名字, 说起他们儿时的过往, 说他爱她。
温辞也曾陪伴她五十年, 每年下山来,学得最好的乐舞百戏,打败最好的伶人,回去演给她看。
所谓兄长, 所谓爱人, 尽数被她舍弃掩埋于黄土之下。
“温辞……我都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啊……”
叶悯微脑海里高耸的药柜被洪水席卷,它堂皇无措,敞着每一个抽屉, 只待她定罪发落。
叶悯微看着它被淹没, 不知道该由谁来定罪,又是谁被发落。这曾舍弃过无数珍贵之物的人, 究竟该如何整理才能重新井井有条,不至于一错再错。
人心之题, 她弃笔跪地,无从解答。
“温辞……我好像把自己修剪坏了。”叶悯微颤声道。
温辞慢慢地收紧手臂把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发顶。
仿佛被她埋在黄土中的故人,竟从黄土中伸出枯骨来抱紧凶手,以他切骨的疼痛包容她的痛苦。
他不熟练地、轻柔地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心跳如同雷声轰鸣直达叶悯微的心底,还有其中夹杂着恨意,却仍然汹涌的爱意。
“叶悯微,什么都不要想。你哭吧,哭到你痛快。”
大漠星河之下,温辞跪坐在地,把颤动嚎啕的叶悯微环在怀里,两道身影相融于一处。
风沙萧萧,也不知过去多久之后,却突然从屋顶下的梯子上出现人影。
谢玉珠满脸忧愁,她喃喃道:“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大师父居然……哭得这么厉害?”
那可是天塌下来都优哉游哉,视生死如无物的万象之宗。她从来没想过能看见她大师父的眼泪。
“确实令人意外,不过我早料到师姐会有这么一天。”
身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吓得谢玉珠一个没踩稳,直接从梯子上翻身掉下来,有柔软细密之物托着她的四肢将她接住,那是吹烟化灰术的灰烬。
卫渊周身缠绕着灰烬,好整以暇地同她一起落在地面上。
这正是方才跟她一起听墙角的家伙。
谢玉珠被灰烬放下,踉跄两下站定,继而不忿地瞪向卫渊:“卫大人,你堂堂天上城主、朝中重臣,怎么能窥他人之私呢?”
卫渊挑挑眉,偏过头笑道:“谢小姐不也是在窥他人之私吗?”
“这不是一码事。他们是我两位师父,我是他们亲徒弟又不是外人。”谢玉珠理直气壮道。
“若按谢小姐的说法,万象之宗也是卫某的师姐,我是她的亲师弟,我也并非外人啊。”
谢玉珠见卫渊也理直气壮,不由得想起他刚刚说的话,问道:“你刚刚说你早料到大师父会有这么一天。你料到什么?你怎么料到的?”
卫渊微微一笑,回忆道:“从前我濒临走火入魔,上袭明塔由师姐医治。师姐做事从来全神贯注,有一段时间却总是心不在焉,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恰逢时局大乱,传来消息说叶家人尽数丧生。”
“而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师姐却又恢复如常。我试探下才得知,她竟然将所有关于家人的记忆,尽数清理干净了。”
那时云雾缭绕的九十九层袭明塔上,叶悯微一袭青衣跪坐在蒲团之上,手握书卷平静地告诉他:她之前总是想起关于家人的一些过往,思绪时常被其所扰,令她无法集中。
而现在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她不会再想起他们,没有什么能够再打扰她的研究。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描述的那种东西,名为思念。
彼时仍然年轻,入门不久的卫渊怔愣地看着叶悯微半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这位天才师姐,终有一日会被她所热爱之事毁灭。
“师姐的聪明早早超越世人,因此她惯于独自探究,却又拙于洞察人心。一旦她踏入歧途,便只能越走越远,无人能拉她回来。”
“有时候我觉得,师姐或许才是最怕寂寞的人。因为害怕寂寞,她把所有会让她感到寂寞的东西都舍弃了。”
谢玉珠听着卫渊的话,她突然想起曾听人说四刀成台阶,被人踏于脚底,而千刀万剐才成神像,受众人供奉。
那千刀万剐的不就是她大师父。
谢玉珠心中难过,又怀疑地看向卫渊,问道:“卫大人,你究竟想利用我大师父和二师父做什么?”
卫渊笑意暧昧不明:“谢小姐总是不相信在下。”
谢玉珠心说,你怎么看都不安好心,要是真能全然相信便有鬼了。
这几日从太清坛会传来消息,说已经联合朝廷大理寺已经审问过秦嘉泽,淮北叛乱中是他从中作梗,遣人使用灵器栽赃于朝廷军队。卫渊也不知怎么,竟将这罪状脱得干干净净,摇身一变成了受害者。
但谢玉珠怎么看卫渊也不会无辜,更像是找了个替罪羊。
“秦嘉泽做的这些天怒人怨的事儿,你真的不知情吗?”
谢玉珠从她的乾坤袋中拎出嘲雀鸟笼来,质问卫渊道。
卫渊看向她手里黑不溜秋的小鸟儿,问道:“这又是什么新鲜的法宝?”
“你别管,只管回答我就好了。”
卫渊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知道。”
谢玉珠怒目而视:“他在豫钧秘密抓人试炼苍晶的事情,你也早就知情吧!”
“水至清则无鱼。秩序未成正是至暗之时,总有人行有违天理之事,不如挑个自己眼皮子底下看得住的人,由他去做。”
“你说得轻巧,你看得住他吗?”
“那是自然。卫某在朝廷里混了数十年,秦嘉泽有什么野心,这朝中有谁曲意逢迎,暗地里想要扳倒我,他在与谁联络谋划,我都清清楚楚。唯一出乎我意料的,就是他竟然不自量力地想要师姐的脑子,为此横生枝节。”
卫渊挥挥手椅子便自动飞到他身侧,他悠然坐下,酒壶和酒杯纷纷而来自动倒满杯,落入他手中。
“我和仙门不声不响地僵持多年,谁也不愿先破坏平衡,在道义上落于下风。恰逢师姐下山,我也将天上城准备齐全,时势也该有所变化,总要推个跳梁小丑来打破局面。”
谢玉珠手里提着的嘲雀安安静静,她看看嘲雀再看看卫渊,讶然道:“你还挺诚实的。”
“欺骗是最下等的伎俩,这世上大多是肮脏的阳谋。”
卫渊举起酒杯向谢玉珠一敬,他玩笑般说:“不过谢小姐之前说喜欢卫某,卫某却看不明白,谢小姐难道不是最厌恶在下吗?方才你从梯子上落下来,我救了你,却连一声道谢都没讨得。”
“仔细想来我从未对谢小姐做过一件坏事,实在冤枉。便是林雪庚待我,也不像你这般恶劣。”
谢玉珠脸上浮现出难以言表的郁闷神情,她似有心事,避重就轻道:“我从梯子上掉下来还不是你吓的……再说我师妹她就是懒得理你罢了。”
“哈哈,师妹?你叫林雪庚师妹?”
“闻道有先后,原本我就是大师父亲自收的第一个徒弟!如今大师父虽然认了林雪庚,但怎么说她也该排在我后面。”
卫渊撑着脑袋看她,但笑不语。
谢玉珠挑眉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很期待这一声师姐。”卫渊悠然道。
在大漠停留五日之后,叶悯微、温辞、谢玉珠终于决定应邀,启程去天上城。
时势如此,权力的更迭已经开始,温辞和叶悯微知道他们无法脱身,不如入局一看。
而林雪庚对于卫渊的邀请却不置一词。她与卫渊素来不睦,在鬼市中连卫渊的生意都不做,更别说是离开鬼市去往卫渊的地盘上。
林雪庚站在那间曾经用来安置苍术的房间里,向从前一样倚着床架,低眸望着已经空空如也的床铺。
叶悯微看完叶麓原留影之后,来找她转达过一些他留下的话。
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生命里又消失的人,给她留下的第一句话便是——希望你忘记我。
他希望他的妹妹记住他,却希望林雪庚忘记他。
——他说,你们的纠葛远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你的上次轮回。恩怨情债随着他的死亡已经全部消散,互不相欠。
——他从前喜欢过你,因为那时亏欠你而无法言表,如今还完命债终于可以坦诚。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原本就是个才华横溢的姑娘,从今以后还会有无数人爱慕于你,他只是这其中最普通的,微不足道的一个。
——他知道你重情义,在意自己与他人之间的联系。他不想让你对他念念不忘,所以希望你不要再追问。
——他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给一个姑娘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以后世人会记住这个姑娘,记住他起的这个名字。
“雪覆千山,烟销尘尽。长庚西出,星明照夜。林雪庚。”
林雪庚低声说道。
人在念自己名字的时候总会觉得别扭,她也不例外。
林雪庚摊开手掌,她的手心正躺着五枚古铜钱。三枚是她从她的宝库里找回来的,两枚是她从叶麓原染血的衣襟里拿出来修复的。那两枚挡下蝶鸣剑的铜钱上依稀还能看见一道道裂纹。
她用红绳再次把这五枚铜钱穿好,系在蝶鸣剑的剑柄上,一如往昔。
“好吧,我会好好忘记。终有一日我看到它们,会想不起你的样子。”
林雪庚拿起那柄剑,推门而出。风吹起床帘,拂过那已经无人安睡的床榻。
客栈的窗户里透进大漠夏日干燥而热烈的阳光。大堂里竟放了一块冷气腾腾晶莹剔透的冰块,足有一张桌子那么大,空气凉爽宜人。
卫渊与叶悯微不知去了哪里,大堂中只有谢玉珠和温辞。他们坐在那冰块旁边,一个支使着牵丝假人端茶倒水扇扇子,一个埋头趴在桌上睡觉。
一见林雪庚下来,谢玉珠热情地招呼道:“师妹!快来凉快凉快!”
林雪庚目不斜视地从她和假人们身边走过,丢下一句:“谁要当你这个蠢货的师妹。”
谢玉珠气愤地捏紧了拳头。
而那趴在桌上补觉的温辞突然伸出手来,手中的烟杆直抵住林雪庚的肩膀,使她停下脚步。
“给你,叶悯微让我修的。”
他手里拿着一支红酸枝木包金的烟杆。这东西构造复杂,当时又坏得厉害,如今它竟看不出一点损坏的痕迹,修复之人实在是有一双巧手。
这烟杆与林雪庚的缘分中交杂着利用背叛与鲜血,并非一段善缘。
温辞却说道:“有些东西也不一定要挣脱,亦不必释怀,和它们共生也无妨。”
他头还埋在臂弯里,声音里含着慵懒睡意,仿佛深谙此道。
林雪庚沉默片刻,从他手上接过烟杆,剑上银铃轻响。
“多谢。”
“不用谢,权当是送给我徒弟师姐……”
温辞的声音一顿,似乎是不想掺和她们之间的辈分之争,摆摆手说:“辈分你们自己论吧,总之东西送你了。”
“抱歉,我之前伤过你。”
“既往不咎。”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林雪庚这句问话一出,谢玉珠颇有些惊讶与期待。而温辞终于抬起头来。他望向林雪庚,因嫌光刺眼而眯起眼眸,说道:“明日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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