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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黎青燃)


结论便是——叶悯微打算围绕戒壁布置一个灵脉阵法, 令戒壁与斥灵场同时失效。
不过这个灵脉阵法的设计十分复杂,她现在还没有完全想好。
谢玉珠低头看她大师父写了满本子的数符图案。
她大师父换了个脑子之后,描述术法灵脉原理比从前清楚了太多,仿佛终于能理解普通人是怎么思考了的一般, 能够一步步拆解给她听。
所以谢玉珠虽然看得痛苦, 但也勉强能看懂五六成。
谢玉珠尝试跟着她师父写写画画,求教了一会儿这灵脉阵法的设计,又纳闷道:“可是这几天, 林雪庚就没什么动静吗?她到底是怎么看待您的呢?她就不想跟您见见面聊聊?”
叶悯微一边写一边答道:“她每天都要按市价点一遍她的宝库, 今早点的那次离一万万两还差五百两。”
“……”
谢玉珠怪道:“林雪庚和白云阙决裂,总不会是嫌白云阙太穷吧?不应该啊!”
叶悯微正在描画的笔却突然一顿, 染开一团墨迹。她放下毛笔直起身来,望向岛屿山脉上的一座阁子。
“师父, 怎么了?”谢玉珠也跟着看去。
“林雪庚有客人……”
顿了顿,叶悯微眸光微动,补充道:“是秦嘉泽来了。”
“秦嘉泽!?”
整座鬼市地势最高处建了一座三层小阁,阁门上挂了一块牌匾,上书“自在轩”三字,正是林雪庚所开,接受八方来客做灵器改造生意之处。登上这座楼阁的顶层,便可俯瞰整个鬼市。
鬼市中不见日月,故而只有夜晚并无白昼,放眼望去大半地方隐没在黑暗中,而灯火明亮的街道上,无不人流如织。
喧闹声传不到此处,远远看去人群仿佛在上演无声戏剧。
一位年轻女子正倚在栏杆上,她一身鸦青绫罗生色花纹袍子,身侧的红灯笼将她的脸庞照亮,即便在这样温暖的颜色下,她的神色也冷淡得惊人。
“许久未见,林老板还是老样子。”从身后的屋子里传来声音。
林雪庚不紧不慢地回过身去,以烟杆掀起珠帘,打量着屋子中站着的男人。
男人一身紫袍,腰间佩玉手上戴着金镶翡翠的扳指,和从前一样雍容华贵。不过他没有束发,又似乎瘦了许多,面颊略有凹陷,而眼里布满血丝,又隐隐透露出某种狂热。
林雪庚那双舟柳叶眼凝视秦嘉泽片刻,她悠悠穿过珠帘,说道:“涞阳王府已经被查抄,听说朝廷与仙门都在通缉你,秦先生。”
“该带的我已带走,一座空壳,查抄便查抄了。至于通缉,你我谁不是被通缉呢?”秦嘉泽全不在意,笑意轻松。
林雪庚低头拿烟杆磕磕桌角,漫不经心道:“今日秦公子是来与我闲谈的?”
秦嘉泽知道林雪庚向来不喜欢废话,所以也不兜圈子,他笑道:“自然是与您有生意要做。”
秦嘉泽表明来意,他说自己带来了一件灵器,想请林雪庚免去斥灵场对它的影响,让它在斥灵场内能够生效。
秦嘉泽身边的小厮毕恭毕敬地捧上一个木匣子,木匣子上又放着一纸票号。
他说道:“拿了今日的票号来的,没坏了林老板您的规矩。”
侍女接过小厮手里的匣子,奉给林雪庚。林雪庚瞥了一眼那票号,看也没看匣子里的灵器是什么,便说道:“这生意我不做。”
秦嘉泽道:“您看看匣子里的银票。”
“多少银子,我也不做。”
侍女在一旁帮衬道:“要灵器在斥灵场内也能生效,这种买卖我们姑娘从来也没接过。秦先生,鬼市生意不能强求,您还是请回吧。”
林雪庚仿佛觉得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转过身去往里间走,俨然是送客的架势。
却听秦嘉泽在她身后轻声一笑,道:“怎么,林老板是怕我如今得了万象之宗的头脑,借此研究透了斥灵场,和您抢生意不成?”
林雪庚半个身子已经没入黑暗中,她脚步一顿,举着烟杆转过身来。云雾缭绕间,她的神情暧昧不明。
“看起来,你还有别的生意想谈。”
秦嘉泽笑意深深,说道:“有,我正有一笔更大的生意,想要跟林老板做。”
顿了顿,秦嘉泽道:“这天下的生意,这江山社稷,举世富贵,不知林老板感不感兴趣。”
那边谢玉珠已经撑着小舟,和叶悯微回到了岸边,期间叶悯微一直端坐在舟上出神。小舟停在岸边的垂柳之下,谢玉珠举着灯坐在她大师父旁边,小声问道:“大师父,你都看见什么了?”
叶悯微目光仿佛落在极远之处,她若有所思道:“淮北叛乱中出现灵器一事,好像与秦嘉泽有关。”
山林间的自在轩中,林雪庚坐在梨花木的太师椅中,胳膊支在桌子上,慢慢说道:“淮北叛乱那件事,背后是你?”
秦嘉泽悠悠一笑,他端起茶喝了一口,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军中有人以术法为兵刃,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仙门难道会相信卫渊吗?”
“此前仙门与朝廷之间微妙的和平,只是自欺欺人,隐而不发的危机罢了。”
卫渊在朝中悄无声息地蛰伏多年,趁着灵器之乱建立天上城后,才被仙门发觉。然而仙门围剿天上城时,天上城只是抵抗却未反击,卫渊虽有军权,却从未动用过朝廷军队的力量。
仙门讨伐卫渊时,也未曾向朝廷发难。
两边都不想把朝廷牵涉其中扩大事态,仿佛那朝中的卫太傅与天上城的卫渊,是两个人似的。
“这有什么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朝廷不可能放弃灵器之力,术法早晚会渗透到军政之中,而这正会危及仙门的根基。仙门与朝廷的矛盾早晚会尖锐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世上必有一场大战。如今这场战乱已经迫在眉睫,林老板,天下要大乱了!”
林雪庚吐出一口烟去,辛辣的味道在房间内弥漫,她说道:“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秦嘉泽哈哈大笑,他说道:“走到这一步,卫渊不可能不动用天上城的力量,届时是灵器术法的大战,这世上从未有过以术法为武器的战争,那场面该是多么壮观啊!卫渊与仙门,没有任何一方能够全身而退,终将两败俱伤。”
“而这正是我们的时机。”
林雪庚望向秦嘉泽,只见他那双充血的眼睛里满是狂热与兴奋的光芒,他一字一顿道:“卫渊算什么?被他把持的那个傀儡皇帝算什么?我才是真正的皇权贵胄。”
“更何况……那统御天下的神通,正在我这里。”
秦嘉泽点点自己的脑子,他笑道:“你未曾研究出来的苍晶炼制之法,万象之宗至今也没有想起来的苍晶炼制之法,我已经研究出来了。”
林雪庚神色淡淡地望着他的眼睛,说道:“原来如此,好一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秦嘉泽微微一笑:“这并非我一人的意愿,朝中厌恶卫渊支持我的人不在少数,只是碍于卫渊势大。若天上城受挫,你与我又能带来术法之力,一朝便能改天换地。”
“你已经有万象之宗的头脑,要我做什么?”
“非也,林老板擅长因事制宜,将灵脉千变万化,而我这颗头脑擅长本源机理的考量。你擅拳脚我擅内功,我们合作才能珠联璧合,天下无敌。”
秦嘉泽起身,望着这雕栏画栋陈设华美的自在轩,悠悠说道:“林老板赚尽鬼市之财就能满足吗,鬼市之外天下何其之大,财富何其浩瀚,堆金叠玉,积满整个鬼市也不在话下。届时谁能针对你,谁又能限制你的自由?你所仇恨之人都要匍匐在你的脚下。”
顿了顿,秦嘉泽道:“包括万象之宗。”
林雪庚凝视着秦嘉泽的双目,烟雾慢慢从他们二人之间升起,沉默良久之后,林雪庚淡淡道:“你那匣子里的灵器,留下吧。我收五百两银子,你明日来取。”
秦嘉泽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而远处水边的小舟之中,谢玉珠紧张地观察着叶悯微的神情,只见她师父感慨一声,露出意料之中却又迷惑不解的神情。
“大师父,怎么了怎么了?”谢玉珠问道。
叶悯微说道:“林雪庚,她也恨我。”
这个世上痛恨她,想要她命的人又多了一个。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温辞的声音传来,谢玉珠转过头去,只见他抱着胳膊站在岸边,拉下面巾对她们道:“我查到一些关于秦嘉泽线人的事情。”
那边自在轩里,秦嘉泽正准备告辞离去,却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对林雪庚说道:“林老板,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一个身缠白布,失却一只眼睛之人?”
林雪庚蹙眉:“身缠白布之人?”
“嗯,他现在的名字叫做苍术。”
看着林雪庚目露疑惑之色,秦嘉泽笑道:“罢了,他应该会来找你的。这是个很有用的人,请务必把他留下来卖给我,我必以重金相酬。”
“他是什么人?”
“嗯……这可难说,他的身份太多了。恰好我最近翻阅前朝史册,有些出乎意料的发现,想要与他秉烛长谈。”秦嘉泽笑得高深莫测。
这一番相谈终于结束,秦嘉泽由侍女引着沿着楼梯而下。
林雪庚目送秦嘉泽远去,目光里的疑惑被冷淡所取代。
“真没意思。”她面无表情道。
她举起烟杆,手伸进杆子上的烟袋里,手指顿了顿,从里面拿出一颗极小的珠子来。
林雪庚端详那珠子上极为纤细,若隐若现的纹路片刻,道:“还算有点意思。”
她将那珠子伸出栏杆之外,手一松珠子便掉进了丛林之中。
然后林雪庚抱着烟杆悠然走向楼阁深处的房间。
她推开那扇门,门上的木牌泛起一阵蓝色的光芒,她便一步从灯火昏黄中踏入了白日,从鬼市踏入了大漠的客栈里。
阳光一时间亮得让林雪庚眯起眼睛。
这是间不大不小的卧房,林雪庚走到床边,揭开床边的纱帐,她倚着床架看着床上那昏迷不醒,面色苍白又满身伤痕的男人。
她缓缓道:“你的名字叫做苍术吗?”

林雪庚听那个聒噪的小姑娘, 提起过关于这个男人的事情。
那姑娘说这个人原本就有许多来处不明的陈年旧伤,一直用白布遮挡着。他双耳失聪、左眼失明,原本还剩一只好眼睛, 以它读唇语就可以对谈如常, 时常让人忘记了他耳不能闻。
然而前些日子他又受了很重的伤, 就连仅剩的眼睛也失去了。
那姑娘还说, 这个人生性豁达开朗,一向非常惜命,请客栈老板与老板娘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他还有心愿未了,定然会为此醒来。
“真是可怜啊,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人等着利用你呢。”
林雪庚呼吸之间, 白雾缭绕漫过纱帐, 她淡淡道:“居然有人觉得你惜命?惜命的人, 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那躺在床上的男人双目轻阖,他的脸上印着狭长而奇异的伤疤,睡得很沉,呼吸平稳。
他自然不会回应她。
既然他已经失聪, 那么就连她的问题, 他也一句都不能听见。
林雪庚端详他半晌,然后俯下身去握住他的手臂。她一圈圈解开他手臂上缠的纱布,前几日被蛇所咬的伤口仍然呈现出青紫色。
脏腑虚弱, 血气凝滞, 毒消得极其缓慢。
“你还有什么心愿,值得你以这样一副身躯苟活于世呢?”
林雪庚将他的手放回床上。
她直起身来放下纱帐, 正欲转身而去,手却突然被人牵住。
准确地说, 是小指被人牵住了。
林雪庚停下脚步,她低头看去,纱帐中露出一只苍白的手,指骨突出,朱红色伤疤诡异骇人,从手背一直延伸到被纱帐所覆盖的深处。
他的手没什么力气,食指与拇指松松地搭在她的小指上,指腹冰凉。
“你……”
林雪庚小指微动,那只手就无力地滑了下去,垂落在床沿。
这个名叫苍术的男人并未醒来,似乎只是本能地抓住了什么,又放下。
林雪庚站在原地,沉默地望着他修长苍白的手,继而抬起眼睛,目光穿过纱帐落在那张模糊不清的面容上。
隔着一道纱帐,这个人的轮廓宁静又孱弱,仿佛被红叶藤缠满的一段溺水之木,不生不死,半浮半沉。
林雪庚无声地吞吐一阵烟气,烟雾缭绕模糊了她的神情,良久后她端着烟杆转身推门而出。
光线一瞬间昏暗下去,她的鞋子便踏在了绵软的波斯地毯上。
她又回到了刚刚的鬼市楼阁中。
林雪庚沿着廊道行走,高高悬挂的红灯笼光芒在她脸上明明暗暗,她唤道:“小梅。”
那年轻侍女的身影出现在房内,道:“是。”
林雪庚淡淡道:“我记得冰窖里存了一株雪莲,拿来煎药吧。”
侍女惊诧地抬起眼睛,愣了片刻才道:“……是。”
林雪庚留下那句话,便沿着楼梯缓步而下,她举着秦嘉泽刚刚给的五百两银票,来回看了看。
她的雪莲价值连城,有价无市,若硬折成鬼市中的价格,一万两也不为过。
林雪庚挥着烟杆,摇头道:“又不够一万万两了。”
叶悯微、谢玉珠与温辞三人划着小舟到了僻静的水面上,相对而坐,将各人掌握的情况逐一分享。
叶悯微把她看到的一切详细地讲给谢玉珠与温辞听,然后不无可惜道:“消息珠被林雪庚发现,她已经把珠子丢进林子里了。”
谢玉珠思索道:“秦嘉泽匣子里那灵器究竟是什么呢?等他去取回灵器的时候,穹顶上就会显现交易的名目了吧。”
温辞盘腿坐在舟中,几枚石头在他手上轮番跳跃,他摇头道:“我听说与林雪庚相关的交易很少在穹顶上出现。”
“为什么?”
“她能免于斥灵场束缚,凭术法随心所欲地在鬼市与外界穿行。只要她在交易的某些环节离开鬼市,就会被视为交易中断,不在穹顶显现。”
顿了顿,温辞一伸手,腾空的石头一一落在他手心,他若有所思道:“不过我大概知道秦嘉泽的灵器是什么。”
那应该是一个缩地令。
鬼市的情报生意四通八达,也有店铺专门记录和贩卖每日穹顶上的交易文字。温辞去查了最近几个月穹顶的买卖记录,在其中找到了秦嘉泽几位线人的踪迹。
“最近他的线人频繁买卖情报,其中还有大量军情。就在一个月前,他的一个线人设重金悬赏,购得了一枚缩地令。这缩地令溢价不少,可见他要得很急。”
缩地令是用来瞬间转移位置的灵器,若能在鬼市生效,秦嘉泽便可顷刻离开鬼市去往他预先定好的别处。
叶悯微说道:“他是想要以备不时之需,用来逃跑吗?”
“他先是重金悬赏,又赶在竞卖会开始前请林雪庚准许缩地令在鬼市生效,应当是打算在这次竞卖会中使用。”温辞答道。
谢玉珠抚摸着灯笼,将她大师父说的那些来回想了一遍,心有戚戚道:“这秦嘉泽像是在谋划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背后牵涉广泛,非常复杂啊。”
然而谢玉珠又深觉就算他们知道了这些事,也没地方说去。这世上绝大部分势力对他们都虎视眈眈,他们去找这些人,就跟羊入虎口没两样。
“算来算去,咱们能信得过的,也就只有沧浪山庄和苏姑娘。”谢玉珠叹息一声。
“玉珠说得有道理。”温辞认同道。
谢玉珠迷茫地看看她二师父,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得有道理了。
温辞对叶悯微道:“我们现在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你算出令戒壁和斥灵场失效的阵法。我们找到秦嘉泽的同时让玉珠启动阵法,把秦嘉泽抓住逼他把脑子还回来,再把他交给沧浪山庄。”
谢玉珠一听要她去启动阵法,想起那需要现画的复杂灵脉,唯恐自己不能胜任,问道:“那第二条路呢?”
温辞抛着手里的石子,望向叶悯微:“你还记得缩地令的灵脉构造吗?”
叶悯微摇摇头,她睁着一双明亮而从容的眼睛,说道:“不过我应该可以从相近的术法推算出来。”
“一枚缩地令的起点与终点是固定的,由灵脉构造而设定。”温辞说道。
叶悯微眨眨眼,了然道:“那我去修改秦嘉泽的缩地令。”
她略一思忖,语气轻快地说:“我把他缩地令的终点,改到沧浪山庄去。”
温辞赞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谢玉珠听着她两位师父流畅的交流,沉默片刻,不禁为他们鼓掌:“你们果然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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