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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黎青燃)


师徒三人一致同意,将这第二套出奇制胜的方案放在了优先位置。
介于有鬼市的诸多规则限制,他们首先要避免名字出现在穹顶之上,其次要回避偷盗伤人等事端。
为达成修改秦嘉泽缩地令的目的,他们谋划了一套颇为迂回的方案。
于是第二天,秦嘉泽的随从阿福在街上行走时,便迎面撞上一个头戴斗笠的橘红衣衫姑娘。阿福被撞得踉跄两步,还未待开骂,便见那姑娘匆匆跟他道歉然后快步离去。
“没长眼睛啊!”
即便姑娘的身影已经走远,阿福仍然憋不住气,叉着腰骂骂咧咧。待他转过头时,却见身前的路面上落下了一个鹅黄色的丝绸荷包。
阿福瞬间睁圆眼睛,机警地环顾四周,只见行人纷纷没人注意他,他便喜上眉梢。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荷包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沉甸甸的银子和珍珠。
阿福笑成了一朵花,忙不迭地把那荷包收好揣进怀里,哼着小曲儿洋洋得意地走了。
谢玉珠、温辞与叶悯微站在街边转角处,目送阿福远去,而穹顶上并未出现买卖信息——阿福并不知道丢弃者有意为之,便不被认作交易。
谢玉珠与她两位师父击掌。
那荷包里自然混杂了叶悯微的消息珠,叶悯微便借此来观察阿福的一举一动。
当天下午,阿福果然就跟着秦嘉泽去取回了灵器。
林雪庚设了一道门,让阿福穿过门去取灵器,那门后的柜台似乎在鬼市之外。待阿福捧着灵器回来时,穹顶上果然未显现林雪庚与秦嘉泽的名字。
秦嘉泽当场打开匣子验货,满意地收下。
叶悯微对温辞说道:“你猜的不错,那的确是一枚缩地令。”
阿福花起来这意外之财来大手大脚毫不珍惜,让人担心不久之后他就会把消息珠也花出去。
所幸他先花的是银子而非珍珠,消息珠继续留在珍珠里滥竽充数。阿福四处走动之间,叶悯微便借他将秦嘉泽住所的情况摸了个清楚。
因为鬼市的规则保护,鬼市中人一向戒备松散,秦嘉泽的住处也不例外。
叶悯微在地上展开一张图,对谢玉珠与温辞道:“这是秦嘉泽住处的房间排布,装有灵器的匣子一直放在他的卧房里,匣子上有锁。锁的钥匙阿福有一把,每日贴身保管。”
“可是鬼市禁止偷盗,我们该怎么偷钥匙呢?”谢玉珠道。
温辞抱着胳膊,悠悠道:“谁说我们要偷了?”
没过两天,阿福送秦嘉泽的衣服去给铺子浆洗熏香,回来的路上正赶上有人在街边表演。也不知演出的是什么,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阿福一走进这条街便被人群吞没,是走也走不得退也退不了,在其中被挤来挤去,圆的人都快被挤成扁的。偏偏还有人推搡,也不知谁的手贱,他的衣服都险些被扯开。
“是你!我的荷包是不是你拿的!”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阿福惊诧回头,只见那橘红衣衫的姑娘正站在他身后。
“快把我的银子还给我!”那姑娘伸手在他的衣襟袖口摸索,仿佛要把自己的荷包找出来。
“去去去!这里谁能偷东西?谁拿你的荷包了!”阿福怒骂道。
两人争执半天,被人群挤得摇摇晃晃,谁也走不掉。阿福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寻了条缝,气得骂娘一边拨开拥挤的人潮,去旁边店铺里躲避去了。
而谢玉珠收起伪装的怒气,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她的手心正握着块专用来做模具的泥,泥上清晰印出一枚钥匙的形状。
方才推搡间她摸到了钥匙,不过很快又放了回去。
“只是拿来印个模子,都没离开他的身,果然算不得偷窃。”谢玉珠满意道。
待那高处的伶人收了扇子跳下来,人群逐渐散去之后,谢玉珠走到戴着面具的伶人身边,道:“二师父,用这个能仿造出来吗?”
演完一场杂戏的温辞掀起面具,面上的水粉描画华美而妖冶,他伸手从谢玉珠手上拿起那刻印清晰的泥模,道:“可以。”
顿了顿,温辞转身望向戴着斗笠,从另一边走来的叶悯微,说道:“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叶悯微点点头。
秦嘉泽喜好香道,衣服通常都要拿去熏香。之前阿福便是拿着他的衣服去熏香,被温辞使计堵在了街上。
没过几天这衣服便浆洗好熏完香,由浆洗店的人捧着衣服送还到秦嘉泽的住处。
那个浆洗店的小姑娘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捧着厚重的衣服却也健步如飞,走得四平八稳。转过街角时,她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头戴斗笠的女子,正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浆洗店的姑娘十分疑惑地瞧了这身形纤长挺拔的女子,往旁边一步准备绕过她,然而这姑娘却也往旁边走一步,又挡住了她。
这小姑娘不禁生气了,她怒道:“你这人怎么挡人家路呢!!”
那女子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双灰黑的眼睛,她的声音和缓:“你前几天,是不是买了一本《万象之宗游鬼市图册》?”
小姑娘瞪着眼睛道:“是啊!我知道已经卖光了。我跟你说我好不容易订到的,不转卖啊,你找别人吧。”
戴着斗笠的女子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文钱,叫住从旁边跑过的一个小男孩,将这铜钱递给他,道:“送你了。”
那留着口水,说话还不利索的小孩举着铜钱,喜滋滋地走了。
然后女子指了指穹顶。
小姑娘抬起头看去,只见那穹顶的文字间出现一行字。
——叶悯微赠郑三子一文钱。
小姑娘眼睛里骤然显露出明亮的光芒,她欣喜若狂地看向叶悯微,难以置信道:“你……你是……”
叶悯微在嘴前竖起手指:“嘘。”
小姑娘开心地直跺脚,道:“让我见到真人了!让我见着了!”

第087章 改器
叶悯微观察过这小姑娘, 猜到她十分崇敬自己。但对方如此大喜过望的反应,还是出乎叶悯微的意料。
叶悯微疑惑地看着那小姑娘兴奋地蹦跳,再看着她安静下来, 这才指着对方怀里的衣服, 说道:“我可以替你送这些衣服吗?”
小姑娘眨着眼睛, 雀跃道:“您……您要帮我送衣服吗?”
叶悯微不太明白自己这句话有什么值得激动的。
顿了顿, 叶悯微说道:“鬼市不允许偷窃,所以我一定会帮你把这些衣服送到主人那里。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希望你保守秘密,不要跟别人说遇见我的事。”
“哇……我和您……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吗!”
叶悯微沉默无言。
面前的姑娘呼吸不畅,面色通红,思绪仿佛已经奔腾了十万八千里, 完全答非所问。
叶悯微真诚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这小姑娘头摇成了拨浪鼓, 就差没原地转圈跳跃以证明自己的生龙活虎, 她说道:“您要做什么事?我能和您一起吗?”
“不用,只要让我替你送衣服就行了。”
当叶悯微伸出双臂时,小姑娘有些遗憾地将那些衣服交了出去,还期期艾艾道:“多麻烦您啊, 衣服这么重。”
顿了顿, 她竖起手指,道:“您放心,遇见您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家店在鬼市很有名的, 您到我家来浆洗熏香, 我绝对不收钱!”
叶悯微抱着那沉甸甸的衣服,瞧着小姑娘激动的眼眸, 这姑娘也不知听了些什么故事,眼神热烈又滚烫。
那满溢的憧憬, 仿佛是某种奇特的爱意。
跟她这一年来所遇见的目光完全不一样,和温辞也不一样。
叶悯微想起她在牙行受到的追捧,若有所思道:“你……想要我提字吗?”
小姑娘心花怒放,忙不迭地点头。
“那等我办完事情再来找你。”
叶悯微抱着衣服走了好远,回头时那小姑娘还站在街边的红灯笼下,欢喜地挥手跟她告别。
叶悯微回过头来,喃喃道:“她为什么这么开心呢?”
待叶悯微来到秦嘉泽的住处时,她已经摘掉斗笠,换上一身与那小姑娘相似的衣服。她低头捧着衣服,跟门前的侍从说明来意,便跟着侍从走进了门中。
秦嘉泽并不常住鬼市,此来鬼市包下了山边一整间名为宝来的客栈,偌大的客栈里只住着秦嘉泽与他的侍从,显得空空荡荡。
秦嘉泽在鬼市总是闭门不出,今日难得出门。从前在涞阳王府,他出行必然前呼后拥,侍从无数。这几次叶悯微从阿福那里看到秦嘉泽,他随身都只带一两个侍从。
秦嘉泽得到她这颗见到人群就晕的脑子,大概也是晕得昏天黑地之后吸取教训了。
她跟着侍从沿着楼梯走上二楼,走进房间将衣物放下之后,便听得外面有人喊这个侍从的名字,语气急切。
“阿隆!阿隆!”
这侍从皱起眉头,有些不耐道:“阿福那家伙又找我什么事?”
“钱已经给店里结过了,你回去吧……别喊了,来了来了!”他冲叶悯微挥挥手,便脚步匆匆地朝喊他的方向去。
叶悯微跟在他身后,阿隆步子很急,她却走得不紧不慢。待阿隆快步消失在楼梯处时,叶悯微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去径直走进东边一间房间,轻轻推开房门进去然后回身关上。
她直奔那房间的柜子,从一摞摞书册后捧出一只漆木匣子放在桌子上,从袖子里掏出温辞昨日赶制好的钥匙,插进锁眼之中。
钥匙旋转间,那锁咔哒一声轻响,被她打开了。
随着匣子的打开,一枚缩地令显现在眼前。
那是一块手掌大的方形木牌,上面刻出深深浅浅的凹槽,叶悯微扫视了一遍上面刻画的灵脉图,雕工有些粗糙,不是温辞的手笔。
叶悯微喃喃道:“应该是从前我做的。”
不过看起来秦嘉泽拿到它之后,也没有对它多做修改。
叶悯微拿起雕刀开始修改这灵脉回路,万籁俱寂中她的神情专注,落刀沉稳,那回路在她的刀下渐渐出现微妙的转变。
正在叶悯微凝神修改时,她的目光忽而一沉,手也停下。
她在阿福那里看到了走出轿子的秦嘉泽。楼下传来声音:“王爷,您怎么提前回来了……”
脚步声快速逼近,叶悯微再刻下两笔之后便心知来不及完成修改。她便当机立断,把缩地令放进匣子里,锁上匣子将它放回书册之后,轻轻合上柜门。
秦嘉泽推门进来的前一刻,叶悯微从窗户翻了出去。
只听门开一声砰响,秦嘉泽脚步烦乱地走进屋内。他头发披散,双目充斥血丝,面色极差,一进房间就靠在软榻上,揉着太阳穴默不作声。两个侍从快步跟上他,阿福了然道:“王爷是不是又犯头疼了?”
“拿一碗安神汤来!”秦嘉泽紧皱眉头,仿佛要把太阳穴揉出血来。
“王爷,大夫说了,安神汤虽然能止头疼但伤身。您来鬼市前几乎天天喝,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这段时间您不能再喝了!您先忍着点吧。”
阿福边劝边要去把安神的香点上,秦嘉泽却阴恻恻地说了一句:“忍?”
一瞬间桌子上的东西全被扫到地上,瓷杯茶壶碎了一地,茶水四溅,香炉打翻,满房间香灰飘散。
“哈哈哈哈……你要我忍!”秦嘉泽的笑声状若疯狂,房间紧接着传来一阵轰隆哐啷的巨响,木架倾倒,桌子被掀翻,秦嘉泽歇斯里底地把整个房间砸了稀巴烂。
“叶悯微到底在易生术里动了什么手脚!”秦嘉泽捂住额头,咆哮道。
他话里的主角此时正站在一楼狭窄的房檐上,身子紧紧贴着窗户外的墙。
房间里的震颤顺着墙壁传来,叶悯微从窗户里瞥了一眼那满地的狼藉,默默地想:她可什么都没做。
然而即便她什么都没做,秦嘉泽完完本本得到了她的脑子,也并不能和它相处融洽。
当她换来秦嘉泽的脑子时,便发觉她与其他人的思维截然不同。这个新的头脑自由而不受控制,它对她的记忆有自己的处理主张,知道该铭记什么又该遗忘什么,再不需要她费心。
她从安排一切的管家身份卸任,从她脑海的巨大“药柜”之前获得自由。
而被丢在那沉默的、高耸的、完全依赖主人安排一切的药柜前的秦嘉泽,该要怎么面对这世间向他涌来的洪流?
如今看来,他果然在这洪流中挣扎得十分痛苦。
“王爷!王爷息怒!”
侍从们颤颤巍巍地跪下,有人说道:“小的听说叶悯微已经来到了鬼市,这些日子她的消息在鬼市流传甚广,咱们去把她抓过来问分明!”
秦嘉泽撑着桌子,目光沉沉道:“你去抓?在鬼市抓人限制繁多,你们谁能吃透鬼市的规则?要抓叶悯微,还是要靠林雪庚。”
“可是听说此前林老板已经见过叶悯微,穹顶上出现了记录,然而叶悯微至今行动自如……王爷,林老板真的可信吗?”
“要是见几面就能抓住叶悯微,她早就死了一千次了。”
秦嘉泽揉着太阳穴,坐在太师椅上低声道:“在外叶悯微身边有梦墟主人,在鬼市有戒壁伤人监禁的禁令,万事都需要交易,要抓住叶悯微自然要付出同等的代价。这一番谋划只有林雪庚能做到,她也必定会做。”
顿了顿,他冷笑道:“毕竟除去已经死在她手下的人之外,万象之宗当属她痛恨之首。”
叶悯微站在窗边,闻言安静片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仙门的许多修士恨她,是因为她“偷窃”了术法制成灵器,导致秘法泄露。
自称是她师兄的甄元启恨她,是因为她辱没师门,他又怀疑她拿人炼苍晶。
包括阿严在内的许多百姓恨她,是因为由她而生的灵匪肆虐,害得人们家破人亡。
希望她在这个世上消失的人,总有十分正当的理由,那么林雪庚的理由又是什么?
从前叶悯微不理解,现在她越来越明白这些人为何而恨她。她似乎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穷尽一生以令她的生存战胜这些致死的仇恨。
这是比研究术法灵脉漫长得多的战役。
“叶悯微如今没了她天赋异禀的头脑,便只是个掌握几件灵器的灵匪而已,已经没有什么价值……”
屋内的对话仍在继续,叶悯微听到楼下传来几声轻微的猫叫,于是低下头去。只见楼下正站着个戴着斗笠缚着面巾的人,抬起头以一双凤目望着她。
那正是温辞。
秦嘉泽特地住在一间人少僻静的客栈里,所以此处紧挨山林,这扇窗户下正对着枝繁叶茂的树林,温辞站在树下看着她。
叶悯微对他摇摇头,示意温辞她并没有来得及改完。
温辞皱起眉头向她打手势,让她先下来再说,然后伸出了双臂。
叶悯微望了身侧那扇窗户一眼,便又往远处挪到窗户绝对看不见她的位置,往前走了半步,朝着温辞的方向一跃。
温辞果然精准而稳稳地抱住了她,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叶悯微揽着他的脖子,小声说道:“你口技当真厉害,方才阿福的声音模仿得很像。”
把侍从支走的呼喊声,正是温辞模仿的。
温辞仿佛理所当然般挑眉一笑,将她放在地上,手指在嘴前比了个嘘,拉起叶悯微快步离开了这间客栈。
“只差两笔了,我没来得及改完。”
走在山林之中,叶悯微便将她刚刚才所做之事、所听到的话讲给温辞听。
温辞关注的却并非是这个,他听完叶悯微讲完一切后,神情凝重对她道:“你把灵脉图给我,最后两笔我去改,你现在尽快离开鬼市。”
“为什么?”
温辞还未来得及说完,便听远处传来惨叫声。他们对视一眼,便立刻朝着声音的来处奔跑而去。
跑了没多久林间便出现一条大路,路尽头有一座被围墙围起来的圆形楼阁,围墙只开一扇小门。有许多人沿着路往门里面走,门口站着收钱的伙计,客人交钱伙计给牌子,这才放人进去。
惨叫声与喝彩、鼓掌之声此起彼伏,越发响亮。门口的伙计和走进门去的客人都对惨叫声充耳不闻,甚至目露兴奋之色。
温辞停下脚步,他眯起眼睛打量此处片刻,对叶悯微道:“沿这条路下山不远便是人奴坊,是鬼市贩卖奴隶之处。这里应该是斗奴场,里面正有有奴隶在厮杀。”
“厮杀?鬼市规则不是不许伤人吗?”叶悯微问道。
“鬼市保护的并不是人,而是财产,或者说主人处置财产的权力。只是恰好,我们是自己的主人。”
温辞淡淡道:“而奴隶的生命不属于自己,他们是主人的财产。鬼市的规则,确保他们的主人可以对他们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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