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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黎青燃)


三个月前她在山间木屋里醒过来时,柿子树的枝条已经长进了窗户里,地上落了一堆的烂柿子。这些仿佛在提醒她,她已经沉睡了许多年,以至于忘记了一切只剩下自己的名字。她觉得没有什么关系,去弄明白就好。
现在她还不是很明白。但是这一路而来,她好像知道了一件事,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明白。
所有的东西都是传闻,隔着数十数百年光阴,隔着高山,隔着他人的嘴和耳朵。
没有人明白叶悯微。
现在她站起身来,要去哪里,去问谁呢?
她的视野里出现橘子树的枝条,它还在缓慢地生长,一寸寸穿过月亮的光辉,开出白色的花朵。
一双莹白的手挑起橘子花枝条。那双手生得如玉雕一般,边缘处披着月亮的冷辉,要透不透的样子。这只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花纹复杂的金指环,指环上穿有金色链条,链条上坠满了五颜六色的小铃铛,一路连到琥珀与铃铛串成的三绕手串上。
这只好看的手扬起来消失在视野里,一个人的面庞从上而下靠近她,遮住了今日明亮的满月。
来人不似中原汉人,皮肤比常人白上三分,骨骼轮廓又比常人锐利五分。她盘着高髻,珍珠珊瑚与芍药簪满发髻,容貌昳丽。抬起眼帘看人之时,若精美匕首穿膛而过,血染雕花,入骨三分,不得拔除。
过分美丽以至于锋芒逼人。
此人半跪在云川头前,胳膊搭在膝盖上,俯下身看着她。好像知道云川眼睛不好似的,她与云川贴得极近,足够云川把她看得清清楚楚,感到她的吐息落在自己脸上。
那倒悬的一张脸上,朱红的唇开开合合。
“你在干什么?”
这话像是咬着后槽牙挤出来的,也不知是不是语气不善的缘故,美人的声音听起来竟像个男人。

第004章 归来
但凡是个正常人,在荒郊野外小树林里突然见到个一身珠翠罗绮的大美人,都得吓得三魂荡荡,七魄悠悠,疑心自己撞了妖怪。就算大美人真是人,自己身边还杵着两棵血肉模糊的橘子树呢,这情形该如何解释?
不过显然,云川不是什么正常人,正常人该想的她一件都没想。
“看月亮。”她实在地回答道。
月光清辉沿着美人的脸侧倾洒而下,美人勾起嘴唇,不无嘲讽地追问:“看月亮,之前呢?”
“种橘子树。”
美人转过头去看向旁边与橘子树合而为一的两具尸体,沉默半晌后冷哼一声,道:“种橘子树……嫌自己死得不够快是吧?”
她对于云川离谱的回答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居然还跟云川有来有回地说上了,可见也不是一般人。
云川望着这张陌生的脸,问道:“你认识我吗?你是谁?”
美人捻着云川发间红珊瑚的手指瞬间僵住,她的眼眸深沉地黑下去,愤怒在深黑背后翻滚,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这话是锋利的刀片,从云川口中飞出却划破她的咽喉。
云川见对方站起身来,样貌与神情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声音清晰可闻。
“不认识。”
这次云川听得分明,这确然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这个人的嗓音清朗,就像有风来时,昆吾山木屋屋檐上的占风铎响声。
云川努力向上伸出手去:“拉我一下。”
美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半晌后美人冷笑一声。
“摔死你得了!”
撂下这话美人便转身离去,层叠的衣裙在空中飞扬拂过月亮,从云川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云川的手悬在空中半天,直到手腕上的金色圆环急速合拢收缩掩盖住蓝色石头,变回普通金镯子,她才仿佛惊醒。
她方才还动弹不得,此刻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子从地上坐起来,草屑簌簌地从身上往下直掉。
云川环顾四周,月光皎洁,树木葱茏,早已没了美人的身影。
“她认识我。”
云川顶着一头青草屑子自言自语,语气笃定,眼睛明亮如月光。
此时她的手镯发出咔嚓一声,也不知哪个关节出错,突然掉了两个圆环下来,悬在她的手腕上变成个臂钏。
云川抬起手腕贴近眼睛,皱起眉头,叹息一声:“又坏了。”
这个夜晚不太平,太阳刚刚冒头的时候,谢玉珠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房间的窗户已经没了一扇,呼呼地往里进冷风。庄叔跟着她,面色苍白满头冷汗,说道:“今夜实在是太凶险了,幸而贼人绑走的是云川,要真绑走小姐您,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啊!”
那两个黑衣人使的障眼术法有时效,他们离去没多久术法就破灭。楼下巡视的护院见小姐的房间好端端的没了一扇窗户,立刻冲上去,见房中狼藉并无人在,便大惊失色通报庄叔。整个摘月楼一片混乱好容易一番找,才找到了混在人群中观看魇师纵梦的谢玉珠。
谢玉珠也是一头雾水,两边情况一对,她才明白是有贼人要绑架自己,好巧不巧把假扮她的云川给掳走了。
“什么叫幸而?云川她……”谢玉珠指着庄叔,气得正欲破口大骂,余光就见那破损的窗框外,冷不丁伸出一只灰扑扑沾着草屑的手,手腕上还挂了个坏手镯。
谢玉珠的话音戛然而止,她慢慢地转过头去,只见那只手奋力攀住窗框,随后从窗户下升上来一张同样灰扑扑的面孔。
云川扒着窗框看着屋子里面乌泱泱的人,一群人和她寂静地大眼瞪小眼。
她淡然地伸出手:“有没有人拉我一把?”
这一语打破寂静,众声沸腾,立刻有仆役跑过去,左拉右拽把云川从窗户外拉进来。云川满头满身的草屑和尘土,衣服上还染着鲜血,狼狈至极。
云川出现的时机和方式实在是出人意料,庄叔上下打量着云川,震惊道:“这……摘月楼大门紧闭守卫众多,竟然无人通报,你是怎么进来的?”
云川掸着身上的灰尘,指指后边道:“后院有面墙里生了白蚁,已然蛀坏,我拿石头砸了两下就倒了。”
她这话一出,房内的气氛再次凝滞。庄叔脸色铁青,几乎是哆嗦道:“白……白蚁?”
他立刻吩咐下去,让人把院墙修补好,再仔细检查楼宇墙面有无白蚁筑巢。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事关重大,必须把白蚁斩草除根。一通安排后他回过头来,对着云川怒道:“你早知墙里生白蚁,为何不报?”
“为什么要报?”云川神情真挚。
“你……你还敢砸院墙,还翻窗进小姐的房间?”
云川指着房门:“谢玉珠让我不要出门,门上还有影……哦,现在没有影子了。不走门的话,就只能走窗户。”
“云川!小姐名讳也是你能喊的?你对小姐竟然如此不敬,还私自与小姐交换衣物打扮,人多眼杂,小姐独自出行,若有闪失……”庄叔怒火中烧,眼睛都瞪圆了三分。
“云川!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是让你扮做我在房间里坐着,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能横生枝节!”
谢玉珠突然横插一脚,她站在庄叔与云川之间,双手叉腰,声音比庄叔还高。
“我问你,你怎么逃回来的?他们知道绑错人了?”
云川点点头:“他们知道了。”
谢玉珠使劲儿同云川使眼色,想让云川配合演一出苦肉戏,好把她从庄叔的责罚下救出来。
“那他们肯定还会来找我!你这……”
“不会的,他们死了。”
满屋子人皆是一惊,谢玉珠的眼色都使不出了。庄叔讶然道:“那些歹徒死了?如何死的?”
在众人注目中,云川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他们挂在橘子树上死的。他们死之后我摔在地上,头疼起不来,正在看月亮,然后有一个美人过来跟我说话。”
她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前因搭不上后果,众人听得云里雾里,表情越发迷茫。谢玉珠迷惑道:“所以是那个……美人救了你?”
“没有,她说我不如摔死得了。”
房间里一阵寂静,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纷纷露出怜惜神色。
伙计阿旺同庄叔小声说:“云川本来脑子就有点问题,这下受惊过度又摔倒,怕是摔出幻觉来了。”
庄叔赞同地点头。
谢玉珠于是继续她的演绎,勉强独挑大梁,完成这一出苦肉戏:“云川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以为这就能不挨罚?给我跪下,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骂完云川她便转头看向庄叔,道:“围着我干嘛?谁都能进我的房间了,要你干什么的?还不快去查!”
一个时辰后,谢玉珠的房间外守着七个家丁,窗户外护院走来走去,戒备森严神情紧张。房门上挂了两道符,是扶光宗送来的庇护咒。而窗户上有一道清瘦的影子,跪在地上双手举起,端正挺拔。
路过谢玉珠房间的小厮仆役们窃窃私语,说云川还跪着呢。明明是被小姐强迫换了装扮,为此惨遭贼人挟持九死一生回来,怎么说也是对小姐有恩,小姐待她竟然如此刻薄。
云川也太可怜了。
一墙之隔的房间屏风后,云川端坐在凳子上,谢玉珠正在给她摘草屑。
而远处的柜子边,板凳、枕头、扫帚和衣服搭起来的假人歪斜滑稽,脑袋胳膊腿儿却是一应俱全,投在窗户上的影子逼真极了——谢玉珠身经百战,搞这种东西向来很有天赋。
谢玉珠给云川摘完头上的草,拍拍手叹息一声:“回来就好,幸好你没事。我都不用猜,这些人肯定是冲着钱来的,有我在手,再怎么狮子大开口我爹娘都舍得给钱。我早就跟我爹娘说过了,我出门闯荡肯定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就算真的被贼人抓住,如果三日之内逃不出来我就自杀,让他们别给钱。”
“然后,他们允许你出门了?”
“没有,他们把我看得更紧了。”
谢玉珠坐在床上,张开手臂呈大字形倒在床铺上,叹息道:“如今庄叔发现我偷溜到楼里去,又出了绑架这档子事儿,我估计要被关在这房间里,看盟会的事儿没戏了,逃也逃不走了。”
从那倒在床铺的身体上发出一声无力的宣判:“第八次逃家失败。”
房间内一时寂静。
这躺在床上的姑娘身上有千丝万缕,系在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家中的管家仆人和谢家的万贯家财上。便是稍微脱开一线,也会被其他线拽回去。她透不过气,苦不堪言。
而坐着的姑娘则正好相反,她并无一线相系,自由得过了头。仿佛当她失去自己后,这世上就没有人可以再把她拽回来。
云川撑着下巴看着窗户上来来往往的人影,突然说道:“我想找一个人。”
“找人?”床铺上瘫着的人抬起脑袋,谢玉珠已经习惯于云川天马行空的想法,问道:“你想找谁啊?”
“我不知道名字。”
“……总得有点特征吧?”
“很白、很高,很漂亮的一个人。”
“又白又高又漂亮……”
谢玉珠思索片刻,似乎想起来符合要求的人,她指向窗外:“你说的难道是温辞?”

“温辞?”云川重复道。
“也不知是西域苗疆还是东洋的外族人,阜江城最有名的女伶,庄叔为了盟会重金请到摘月楼来的。听说脾气特别差,比我还难伺候,和我并称为摘月楼双煞。”
谢玉珠在床铺上滚了一圈:“昨日一见名不虚传,弄扇戏十二部,舞了三部就说没心情不演了,转身就走谁拦也不听,庄叔气得脸色青黑。我最近这任性跋扈正演得有点吃力,得跟她学习学习。”
“她很好看吗?”
“好看啊。我头一次觉得有人好看到要命,是真要命哦!感觉谁跟她在一起都会活不长,不知道被美得心跳失常而死、被气得七窍冒烟而死,还有被想横刀夺爱的人杀死哪个来得更快一点。反正她是楼里的优伶,你想找她方便得很。”
谢玉珠噼里啪啦地说完,再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了床褥里。声音闷闷地从褥子里传来:“云川姐姐,你过半个时辰再出去,就说你一直跪着的,走得慢点瘸点,装得像那么回事儿啊。”
当云川按照谢玉珠的指示走出房门时,果然收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怜惜目光。不少人上来招呼她,看着她身上的血迹和淤青长吁短叹,拿了新衣服让她换上,嘱咐她赶紧去后院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就连庄叔都没再怪她什么。
——有句话叫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唉,估计你也不明白,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那时闷在床褥里的谢玉珠如此说道。
于是云川看着周围突然温情的人们,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确实不明白。
不过她已经十分习惯这种不明不白的情况,于是享受完这一番优待,云川梳洗停当换上新衣服后披好斗篷,便准备去寻谢玉珠口中那位美人温辞。
摘月楼伙计阿福抱着酒坛子往前厅走时,就听跑堂的德旺说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算呆子”云川也不知怎么了,正到处打听温辞姑娘。
“你说云川最近这么惨真是不冤!谁让她尽去招惹些刁钻家伙,刚惹完六小姐又去惹温辞,是想把咱摘月楼双煞得罪个遍吧!”德旺倚着栏杆直摇头。
阿福一听便放下酒坛子,急道:“那呆子去惹温辞了?她还能有我惨吗!庄叔让我伺候温大祖宗,她惹了温辞还不是我去收拾烂摊子!她人在哪里?”
阿福着急已然急晚了,此时云川已经见到了传说中的阜江第一美人——温辞。
准确地说是见到温辞的一只手臂。
云川正站在摘月楼四楼与五楼之间的楼梯上,抬头看去。一只莹白的手臂横穿过五楼楼梯边栏杆的间隙,正悬在楼梯上空。
手指自然下落,瘦而修长,中指上戴有金色指环,指环与手链间相连的金色细链子垂下,彩色铃铛在链子上安然不动。
春日朝阳洒落在白皙手背上,手、指环、铃铛与手串光芒闪烁,如湖面波光。
云川慢慢地往上走,顶楼的地面一寸寸落下去,倒在地面上的美人面孔一寸寸浮上来。美人发髻间簪着迎春花,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头埋在层叠的藤黄纱质衣袖里,手伸在楼梯栏杆之外。这姿势潇洒,美人却闭着眼眸,无声无息,如同睡在一幅画卷里。
云川端详此人片刻,得出结论。
是昨晚的那个美人,白日里好像比夜里还更美些。不过她此刻晕倒在地、不省人事,十分危险。
阿福紧赶慢赶,终于跑到四楼,一抬头望见杵在楼梯上的云川。他自以为终于赶上,捏一把汗准备唤云川下来,云川却呲溜一下跑上楼去。
他心道不好,连忙撒腿追上。只见顶楼地面之上躺着沉睡的温姑娘,云川猛扑在温姑娘身上掐她的人中,边掐边推,喊道:“醒醒!醒醒!”
阿福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昏过去。
这可是摘月楼双煞之一的温美人!
还是白天的温美人!这厮白天心情奇差,昏昏沉沉走哪儿睡哪儿,谁把她吵醒就跟刨了她祖坟似的,劈头盖脸就要挨一顿臭骂!越到晚上她反倒越精神越平和,简直就是个活夜猫子!
而此刻摘月楼一大怪人“夜猫子”,正在被摘月楼另一大怪人“算呆子”奋力摇晃。这当真是唱戏的拿刀——出了大乱子!
“祖宗啊快撒手别摇了!她不是晕倒是睡着了!”阿福哀嚎一声,这句话话音未落,美人就面色阴沉地睁开了眼睛。
云川停止摇晃,欣慰道:“你醒了吗?”
美人双眼布满血丝,躁郁之气简直要掀翻屋顶,她咬牙切齿道:“你疯了吗?”
温美人竟然一眼看出来云川脑子有问题,真是慧眼如炬。阿福眼看局势已经无法挽回,未免被迁怒立刻噤声,慢慢倒退离开此处,悄无声息地下楼。
想了想又不大放心,阿福便躲在楼梯上伸长了脖子听墙角。
顶楼之上并无别人,阳光从周围一圈窗户里落进来,云川扶着温辞的肩膀,满头白发光芒闪烁如历经一场大雪,风尘仆仆而来。
她眼睛明亮,为了看清温辞而凑近:“你认识我吧。”
温辞冷冷地望着云川,并不说话。美人眉间花钿眼尾朱砂,衬着一双明眸比朝阳耀眼,华丽妆容完全被骨相压住,半点俗气也无,只是华贵。因为这凌厉的华贵,看起来难以亲近。
美人淡漠道:“我不认识你。”
“昨天我们见过。”
“昨天?有这回事吗,你做梦呢吧。”
“不是梦,在橘子树旁边。你忘了吗?”
“我忘了?”温辞话里有笑意,却又仿佛咬牙切齿,她一把掀开云川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起身就准备离开。云川立刻跑去占着楼梯口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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