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最近朝野动荡,李适之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减少了外出喝酒的频率,元虚生得到的消息是李适之每日必饮酒,可这回他却等了数日都没有等到李适之。
直到第四日,元虚生才终于透过窗户缝看到了骑着棕红大马打马而来,又将马停在酒肆门前的李适之。
元虚生顿时精神抖擞,他连忙坐到铜镜前将自己几日未梳的头发梳好,整整齐齐笼入道冠内,而后便人模人样地出了门。
几息后,元虚生又倒了回来,走到床榻边上,珍惜地从枕头下面拿出这本《二十七天速成世外高人》,小心翼翼抚摸着封皮:“差点把你这个宝贝给忘了。”
将书塞进怀中,感受着胸口处沉甸甸的重量,元虚生顿时觉得底气更足。
李适之将马的缰绳交给酒肆门前的马夫,打了个哈欠,迈步就要进入酒肆。
这几日他和太子等人忙着商量怎么痛打落水狗,趁李林甫病要李林甫命,操劳得很,他连喝酒的时间都没有了。
李适之岂可一日无酒?
按理来说,李适之完全可以让他府中的下人来替他买酒,可饮酒乃是他所爱之事岂能假手他人?
买酒乃是个技术活,唯有千杯不醉的老酒客才能挑出一批酒中最好的那一坛子酒。李适之恰好就是这样的老酒客,所以他隔三岔五便会到这东市最大的酒肆中细细挑上几坛好酒带回府上饮酒。
今日该选口感醇厚些的酒还是口感清冽些的酒呢?
李适之一边愉悦思考,一边抬脚迈过门槛。
忽然,一道身影撞了一下李适之的肩膀,多亏李适之平日偶尔练武,身形还算敏捷,这才只是脚下踉跄了一下,堪堪稳住了身子。
李适之皱眉,不悦抬头看向来人:“尔走路为何不看路?”
“抱歉……咦?”来人抬头,在看到李适之脸的瞬间,略惊奇了一下,而后也不顾跟李适之道歉便盯着李适之的脸看。
李适之这才看清撞到他的人原来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李适之看清撞到他的人的瞬间面上的不悦消失了许多。
因着李唐皇室认老子李耳为祖的缘故,大唐的修道之风十分盛行,李适之是李唐皇室子弟,自然也崇尚道教,对修道之人颇有好感。
“道长为何一直盯着老夫的脸看?”怒气下去了,剩下的自然就是好奇了,李适之感受到对面的道人一直在自己脸上转来转去的目光,好奇询问。
此人正是元虚生,他笑道:“贫道正在看我大唐的新宰相啊。”
李适之吓了一跳,心思一动,他试探询问:“道长的意思莫非是?”
元虚生道:“贵人的好事将近了,贫道在这里先恭贺贵人高升。”
李适之心中一喜:“道长可否随某回府细说?”
“哈哈哈,天机不可泄露,老夫今日所说已经太多了,贵人等上一两个月,好事自然会至,何必再向贫道打听呢?”元虚生笑了笑。
他谨记着《二十七天速成世外高人》中的第一条“说话要语焉不详,对方问就是天机不可泄露”和第七条“坏事你找上门告诉他,才能显出你的专业性。好事你偶遇告诉他,才能显出你不慕名利,不是为了奉承他才说的好听话”。
寿安公主真是高人啊,把人心拿捏得真透彻!
李适之还想再问,可转眼之间元虚生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
东市人来人往,不消半刻就已经没了元虚生的身影。
只留下李适之站在原地,直到酒肆中的胡姬走过来招揽他,李适之才回过神来跟着胡姬走入了酒肆,只是一直心绪不宁,就连挑选酒也只是匆匆点了两坛便离开了酒肆。
离开酒肆后,李适之立刻奔回了他的府邸。
他得找人查查这个老道的底细。
而那边,元虚生已经回到了客栈,掏出纸笔,写了一封信交给了客栈中的情报传递人员。
一辆马车从客栈后门驶出,从长安城东侧的通化门驶出长安,往洛阳方向去了。
打入敌人内部计划第一步,成功。
第114章
李林甫虽说已经将宰相的职务转交给了牛仙客,可他吏部尚书的职务圣人还没有剥夺,所以李林甫依然还是大唐的吏部尚书。
一大早,李林甫便到了吏部点卯,从右相府到吏部文房,李林甫是坐马车而来,只是纵然坐在马车内,一路上也难免有些闲言碎语透过车帘传入李林甫耳中。
李林甫却并不气恼,往日这些人私下骂了他不知多少句,如今只不过是瞧见他失势,便敢在他耳边猖狂了罢了。
坐在交椅上,李林甫却沉了脸。
他谋算起这段时间跳得最凶的几个大臣,哼,都是太子的属臣。
李林甫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将这几人记在了自己的记仇小本子上,就等他再起势了。
这个记仇小本子上已经记下了许多的人名,排在最榜首的便是太子李亨,第二便是李亨的妻兄,御史中丞、水陆转运使、勾当缘河及江淮南租庸转运处置使韦坚。
只是眼下最让李林甫抓耳挠腮的却不是这些乱跳的太子党,而是圣人如今对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思?
对于太子党,李林甫现在是希望他们最好跳得再高一些,最好太子再嚣张一些,若是太子敢冲上去给圣人两记耳光就最好了……敌人嚣张,圣人才能想起他这把刀啊。
“右相,这些是今日的文书。”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王维抱着一摞文书站在门槛外。
李林甫却眯了眯眼,视线在王维身上转了一圈。
王维身穿一身深绿色圆领官袍,腰间系着银带,长身直立,面如冠玉,温文尔雅极了,如今正抱着文书站在门槛外笑吟吟看着他。
往日来给他送文书的属官并不是王维。
李林甫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道:“将文书放到本相案上吧。”
王维抬脚迈进房内,将文书放到了李林甫案上,李林甫略微侧开了脸。
王维喜欢礼佛,衣袍上都沾染着散不尽的檀香气,若是旁人靠得近了,便能闻到这股檀香味。
一股穷酸文人味。
李林甫心中讥讽。
他一向不喜欢文人,文人也大多看不起他。
“下官曾听贵妃提起过一桩趣事。”
王维性格淡泊,与世无争,他的声音也十分平淡温和。
李林甫却倏然扭过了头,紧紧盯着王维。
“哦?”李林甫意味不明看着王维,试图从他这张脸上瞧出些什么来。
“应当是五月中旬的事情吧,下官与贵妃一同讨论音律,偶然听贵妃聊起了这种趣事。”王维却依旧不紧不慢道。
李林甫暗自磨牙,心想这些文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更能磨磨唧唧。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何必再铺垫上这么一大通?
好在王维很快就切入了正题。
“陛下曾问贵妃,天子指日,日落是否代表天子有徉?贵妃笑言,妾身娘家乃洛阳,日落或许代表洛阳出事呢。”
李林甫的大脑迅速转动起来,他呼吸略微有些急促,一双老眼紧紧盯着王维:“陛下如何回答?”
“但愿吧。”王维缓缓道,“陛下言:但愿吧。”
李林甫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他要等无人之后再仔细思考其中的含义。
“王员外郎为何会告知老夫此事?”李林甫细细打量着王维,试图套话。
王维哂笑:“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我告知右相此事,自然是为了卖右相一个人情,毕竟右相是我的上官。”
他坦坦荡荡,丝毫没有攀附权贵的畏缩自卑感。
偏偏他这副模样让李林甫很不喜欢。
李林甫喜欢萧炅、吉温这样对他低声下气的谄媚小人,他鄙夷那些自诩君子磊落的文人。
李林甫看着王维,脑中回忆着王维的信息。
早在王维抱上李隆基大腿之后的第二日李林甫便派人去查了王维,他对李隆基身边出现的任何一个臣子都抱有万分的警惕。
查完以后李林甫放心了,虽说都以诗文扬名天下,可王维除了诗文音律外其他能力却都表现平平,不是张九龄第二,而是贺知章第二。
李林甫虽然平等地看每一个有文化的大臣都不顺眼,可这个不顺眼也是分等级的。
张九龄那种既擅长诗文,又擅长理政,严重威胁自己宰相位置的文人就必须排挤出长安,最好能找个机会弄死他。
贺知章这种擅长诗文,理政水平一般,也没什么当宰相野心的文人,则属于李林甫虽然看着不顺眼,有机会将其贬出长安也不会手软,但大体上只要不主动来招惹他,他就可以与其井水不犯河水的类型。
毕竟李林甫也知道李隆基是一位文化音乐修养极高的天子,他能满足圣人想要修宫殿穿锦衣的生活需求,却没办法满足圣人的精神需求,圣人总是需要几个文人陪他舞文弄墨的。
贺知章就要滚蛋了,圣人身边势必要出现新人顶替贺知章,与其让圣人与一个有野心的文人亲近,倒不如让王维这个没野心的文人陪着圣人玩乐。
何况李林甫已经将王维的出身调查清楚了,出身太原王氏,由玉真公主钦点为状元,后来又整日与寿安公主厮混在一处。
李林甫自己就靠着武惠妃裙带关系发家。
李林甫看着面前王维郁美白净的脸,撇了撇嘴。
长得倒还不错,难怪能得到圣人妹妹和女儿的青眼。
“这个人情本相记住了。”李林甫淡淡道。
王维便放下文书往外走,就在王维将要走出屋门时,背后却传来了李林甫的声音。
“本相便提前恭贺王郎中高升了。”
王维如今的官职是从六品的吏部员外郎加翰林学士,翰林学士不设品阶,只是为了方便李隆基召唤。
而吏部郎中则是从五品的官职,李林甫称王维为王郎中,又恭贺他高升,意思便是收下了王维这个人情给他换作了官职。
王维哂笑一声。
这下他真成了攀附奸相高升的佞臣了。
不过攀附公主的确很香,以前入仕十年升升降降,到头来还是穿青袍的小官,如今才跟了公主没几年身上的官袍迅速从青袍变成绿袍这又要变成红袍了,真香!
打入敌人内部计划第二步,成功!
王维走后,文房中又只剩下李林甫一人,李林甫看也没看桌上堆着的文书。
他在思考王维给他透露的消息。
“但愿吧……”李林甫重复着这三个字。
李林甫恍然大悟,为何他这次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陛下却是仿佛视而不见一般只是象征性地让牛仙客暂代他的职务。
“原来如此……”李林甫老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这句谶言只要不应在陛下自己身上,陛下便根本不会在意。至于到底是应在他李林甫身上,还是应在别人身上,对陛下有什么区别吗?
可对陛下来说没什么区别,对他来说却有很大的区别。
李林甫第一时间就是想将这个“触怒上天”的罪名推到太子党身上。
可思来想去,太子党内竟然没有合适的人选。而且本来是他身上的罪名,若是就这么推到太子党身上,这脱罪之意也太明显了。
李林甫轻叹一声。
还须从长计议啊。
李长安一前一后收到了元虚生和王维的信,她先看了元虚生送来的信,而后折起放下。
牛仙客和李适之都不是多有心机之人,重点是李林甫。
李长安将王维寄来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王维不是个好政客,他只是照着李长安寄给他的稿子将消息透露给了李林甫,甚至王维都不知道他与李林甫这一番对话其中的深意。
不过王维是一个文学天才,他将李林甫的表情,话语和动作意思不差地记录在了纸上,又将其寄给了李长安。
这件事王维已经做得很顺手了,只是先前他给李长安送的是李隆基的情报,而这次是李林甫的情报罢了。
“还得再给李林甫提供一点线索。”李长安喃喃道。
她算计的是李林甫的心,罢免萧炅,让严挺之担任东都尹,这两件事情不能她做,得让李林甫主动去做。
李林甫还能当很多年的宰相,只有让李林甫亲手将严挺之推上东都尹的位置往后几年才能有太平日子。
要是别人举荐严挺之担任东都尹,李林甫那个小心眼的家伙绝对不会吃这个亏,往后几年肯定会想方设法把洛阳重新拢回他的手中。
只有李林甫自己放弃洛阳,洛阳才能真正到她的手上。
是夜,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抬着一块巨大的石头钻进了东都尹萧炅名下的园子中。
“娘子说要埋在李子林里……”
“这边……别埋太深,埋深了不好挖出来……”
深夜,手上拎着一双沾满了泥泞乌皮靴的樊宁回到了李府。
樊宁脚上穿着一双不合脚的大鞋,面上露出了解气的笑容:“属下已经将陨石埋入了萧炅的园林中。”
“按照公主吩咐,我们都穿了大号的靴子,离开前把脚印都扫干净了,一出园子就换了鞋,地上一块泥巴都没留下。”樊宁钦佩地看着李长安。
公主真是学富五车啊,居然连怎么做贼都知道。
李长安身上只穿着一身寝服,乌黑还带着水汽的头发披在肩上,听完了樊宁的禀告后,李长安方才抬起头来。
“让你家中的姨娘去长安告状,就告萧炅欺压忠良,再找几个老弱妇孺一同去状告萧炅强抢土地。”李长安打了个哈欠。
樊宁垂在身侧的手捏成了拳头,她哽咽道:“多谢公主为我家做主。”
“薛家毕竟是忠良之后。”李长安没有多说什么,点到即止。
她只是需要给萧炅多扣上这么几桩罪名罢了,算不上是特意给薛家做主。
可李长安也没有否认她的举动的确是给薛家做了主。
就算李林甫还是宰相,薛家子弟依然无法出仕,可起码没了萧炅,薛家老宅外墙上便不会缭绕着泔水的味道了。
总该给大唐的忠良之后留些体面。
第115章
薛家并不是在朝中毫无故旧,毕竟薛讷死了,可樊梨花还在,樊梨花在朝中还有些人脉。
只是那些人脉跟往日如日中天的右相比起来就不够看了,吏部掌握在李林甫手中,只要李林甫还在,薛家子弟就算是被举荐出仕,也只能一辈子蹉跎再无上升途径。
可如今不一样了,李林甫在外人看来已经失势了,而且太子李亨的势力也已经成长了起来,只要给李亨一个把柄,李亨便会不留余力置李林甫于死地。
如今薛家大娘子到长安来就是给了李亨这么一个把柄。
萧炅,李林甫的铁杆党羽,担任东都尹,却欺压百姓、强占良田,还欺辱忠良之后。
李适之是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薛大娘子一状就告到了御史台,李适之便先安抚了她,然后迅速将此事通知了李亨。
“殿下,这是打击李林甫的好机会啊。”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韦坚劝着李亨。
韦坚道:“萧炅,是李林甫身上的一片羽翼,我们只要将这一片羽翼扯下来,就能看到李林甫羽翼下的虚弱。我们只要能多扯下来几片李林甫的羽翼,他的其他羽翼便会望而生畏,一哄而散。”
李亨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最大的敌人已经熄火,近来有许多先前还在观望的士人纷纷投入他的麾下。
李亨觉得他已经是一个有实权的太子了。
“那便拜托兄长找人在父皇面前参哥奴一本了。”李亨意气风发极了,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叫嚣着享受权力。
韦坚叉手拜了拜:“臣当不得殿下‘兄长’之称。”
“哎,卿乃本宫妻兄,本宫与太子妃夫妻一体,卿是太子妃的兄长,自然也是本宫的兄长了,有何当不起?”李亨爽朗笑道。
韦坚面露感动,又叉手拜了一拜,转身便离开了太子府。
他还要去找人参萧炅一本。
李亨则坐在厅中又待了一会,想到李林甫这只落汤鸡日后被他拔干净羽毛之后的惨样,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