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虚生有些踟蹰,他总觉得这么做风险太大,他迟疑道:“公主,不会贫道不信你,只是生死之事谁也说不清楚,万一牛仙客这个月没死,岂不是贫道就要名声扫地了。”
“放心,我背后有高人指点,我说牛仙客这个月死,他一定这个月死。”李长安高深莫测道。
她背后的高人沈初已经指点过她,天宝元年秋七月辛未,左相牛仙客卒,八月丁丑,刑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李适之升左相。
牛仙客又不是郁郁而终,他死估摸着就是生病死了,这个不会轻易改变。至于李适之,他跟李林甫不对付,历史上就是他担任的左相,如今李林甫出了岔子,李隆基只会更快把他提上来,何况为了保险,李长安还拉着她的老师团们分析过,如今朝中资历合适的大臣也唯有李适之适合担任左相。
六部尚书更进一步才是左相,如今的六部尚书之中,资历最深的就是刑部尚书李适之了。而且李林甫刚刚因为“残害忠良、刻薄寡恩”的黑锅被上天警示,新左相必定应当跟李林甫不同。李适之,恰好就治政宽和,深得人心。
目前朝中的形式,也的确唯有李适之适合担任新左相了,除非李隆基把张九龄召回来,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李隆基现在日子过得这么舒服,干嘛非要把张九龄喊回来找骂呢。
见到元虚生还在迟疑,李长安瞪了他一眼:“何况你本来也没什么名声,何来名声扫地?要是我真说错了,你就回洛阳来,我好酒好肉养你后半辈子就是了。”
元虚生讪讪笑了笑:“贫道对公主,一向十分信服,贫道去就是了。”
元虚生离开后,李长安又思忖了片刻,抽出了一页信纸。
提笔蘸墨。
【摩诘亲启……】
让李林甫受挫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目的是要洛阳,现在李林甫蔫了,可萧炅可还好好地当着他的东都尹呢,得让这把火烧到萧炅身上才行。
萧炅不是个好东西,依仗着有李林甫给他撑腰,在洛阳多行不法,大肆兼并土地,惹得天怨人怒。
得给李林甫透一点口风,让李林甫把萧炅推出去顶罪。
萧炅在洛阳侵占土地千顷,其中有一座园林就名为李园,里面有一大片李子林,一开始李长安跟沈初的意思就是捕风捉影将萧炅牵扯进去。
借口都想好了,洛阳乃是东都,有龙脉,萧炅侵占的那片李子林乃是龙脉所在。
其实一开始李长安觉得这个借口有点牵强,然后沈初就给他讲了一件事。
历史上的李适之是怎么被李林甫斗下去的呢?李林甫对李适之说华山有还没有开采的金矿,告诉他可以将此事禀告给玄宗立功。玄宗问李林甫此事,李林甫却说华山是王气所在,他认为不宜开采。于是李隆基就认为李适之虑事不周,疏远了李适之。
政斗,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可没承想李隆基这回却没有把事情闹大,只是轻飘飘揭过了此事。
分明天宝三大案之一的杜有邻案,杜有邻获罪的借口就是“妄称图谶,交构东宫”,前后牵扯了数十人,李长安还以为这回能将李林甫党派多拉下来几个。
看来“妄称图谶”罪名小,真正闹大的原因还是“交构东宫”。
包括李适之,真正被从左相贬为一地太守,也是因为他是太子党,被韦坚案牵连,包括最后服毒自杀,也是因为看到韦坚等人被李林甫派去的罗希奭杀死在治所,所以才惊惧服毒自杀……
李长安揉了揉眼睛,觉得有点头疼。
人不太聪明,胆子还小,还是太子党,扶不起来啊。而且也不够忠诚,能力也没有到和政公主跟李泌那样值得她长期图谋的高度,年纪还大了,还位高权重,要拉拢过来还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东西,性价比太低。
不扶他了,还是在他身边安插个外置大脑,借他的手干点目前自己的地位干不了的事情,顺便提拔一下自己的人性价比更高。
让王维给李林甫通风报信,应该也能给李林甫卖个好,王维现在是吏部员外郎,李林甫是吏部尚书,虽说李隆基暂时将李林甫的右相政务移交给了左相,可他吏部尚书的权力依然在,提拔属下的权力还是有的。
而且从目前朝中的局势和李隆基的心思来看,李隆基最防范的人还是太子李亨。
但是李隆基又不能亲自动手打压儿子,毕竟他是个要脸的人,所以就需要一条狗来替他咬太子,李林甫就是最好用的一条疯狗。
只要太子还在,李林甫就不会失宠。
何况现在的李亨还不是天宝三大案后那个遭受了三次重大打击学聪明的李亨。如今的李亨在经历了数年的平稳后渐渐忘却了他的三个兄弟是怎么死的,他现在志满意得到处拉拢朝臣,摩拳擦掌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殊不知在李隆基看来,这就是李亨想要篡位的证据。
所以李长安觉得用不了多久李林甫就能再次重掌权柄。
到那时候,李亨的倒霉日子就要来了……
天气越发炎热了,牛仙客书房中摆了三个冰盆,可他依然满头大汗。
“再端两个冰盆来!”牛仙客坐在上好红木所制的祥云百花填漆交椅上,看着面前桌案上摆放的几摞奏折,口干舌燥,急躁极了。
他大喊:“人还没回来吗?”
一个身穿青棕色小厮服饰的小厮拎着一个木制食盒急匆匆跑了进来。
牛仙客立刻起身,着急询问:“右相吩咐了什么?可曾将折子处理好?”
小厮哭丧着脸:“右相打发小人回来,还说……郎君是左相,陛下将政务托付给郎君,郎君便应当亲手理政,不可假手于人。”
说着便把手中提着的食盒打开,里面却不是饭菜,而是一摞奏折。
实则小厮转述得已经很委婉了。
李林甫见到牛仙客竟然敢把奏折私藏在食盒内提给他,当下就气得嘴都歪了。
圣人前几日才刚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让左相暂代右相事务,今日牛仙客就派人将奏折递给他,将圣人的颜面置于何地?这不是嫌他日子还太好过吗?
牛仙客如遭雷劈,他在书房内左右踱步,看着桌案上的文书处理也不是,放着也不是。
他对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的本事再清楚不过了,张九龄当年对他的评价一个字都没错。让他干修整军务,减少开支的事他能战战兢兢地干好,可让他当宰相?他是真不会啊!
这个和籴法该怎么往下推行?对吐蕃用兵该调拨多少粮食?南诏要来上贡,使者想要亲见帝王一面,该不该允许?
牛仙客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像一团乱麻。
他本身就生着病,一急躁起来,更是觉得头昏脑胀,当下就“哎呦”一声,靠在了小厮身上。
直到被扶到软榻上,又被赶来的大夫扎了几针,牛仙客这才舒服了些。
他面色苍白,幽幽叹了一口气:“那些政务,分到六部尚书处,让他们依照往例做吧。”
先别管政务处理不好会不会让圣人不悦了,他先保住自己小命要紧。
牛仙客面色苍白,他又吩咐小厮:“快将姚御史请来,让姚御史看看是不是神仙不满意我的供奉,发怒了啊。”
姚闳是姚崇之孙,在牛仙客还担任朔方节度使时候就在他手下当判官了,他有沟通鬼神、预知祸福之能,牛仙客对他言听计从,离了他一日都不行。
小厮刚出门,门仆就急匆匆进来了,他匆匆开口道:“郎君,有一个道人自称元虚生,想要见郎君一面。”
牛仙客本就迷信,如今刚刚经过李林甫日蚀一事后更加迷信,听到有道人上门要见他,连忙道:“快请仙长进来。”
尽管胸口还疼得厉害,牛仙客却也强行支撑起身体,由小厮搀扶着见了元虚生。
元虚生半眯着眼,身上穿着黑白道袍,道袍上绣着仙鹤玄龟,一把灰白浮尘搭在臂弯上,端是仙风道骨,瞧着十分唬人。
牛仙客询问:“仙长为何一定要见我?”
“贫道今日路过长安城,见一道黑气冲天,便循着黑气到了左相府上。”元虚生声音凛冽,开口便带了三分正气。
牛仙客大惊失色,连忙追问:“莫非有妖鬼要害我不成?”
他说他近来身体怎么越发差了,原来是有污秽之物想要害他!
元虚生抬起手捋了一撮胡须,高深莫测地看了牛仙客两眼:“贫道看左相印堂发黑……贫道斗胆猜测,左相是否已经病入膏肓了?”
“真是神仙中人啊!竟然一眼就看出了老夫病入膏肓。”牛仙客感慨着,看着元虚生的表情更加激动。
元虚生:“……”
左相,你这也太好骗了吧,我又不是没长眼,你虚得嘴唇发白,站都站不稳,都得靠仆人扶着了,但凡是个不瞎眼的人都能看出来你病入膏肓了啊。
元虚生微妙地看了一眼牛仙客:“你印堂发黑,贫道观你寿数将尽,只怕活不过本月了。”
“道长救我!”牛仙客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他浑身上下疼得厉害,已经数日没有睡好觉了,一听到元虚生的话更加惊恐。
牛仙客哭丧着脸,低声下气:“道长可有法子救我?只要您能救我一命,您要什么我都答应您,高官厚禄,金钱珠宝,只要您能救我一命,我什么都能给您!”
“难难难,你此病的原因乃是因为你命中承受不住宰相之位,福禄太过反而损了寿数。若想要益寿延年,唯有辞去官位,再修桥百座修路百条,方能保住性命。”元虚生叹了一口气,摇头晃脑。
他已经做好被牛仙客骂出去的准备了,甚至拢在袖中的手也已经做好了一旦牛仙客派人把他打出去,他就抱着头往外跑的准备了。
扪心自问,要是自己家里突然来了个道士开口咒他死,还提出一堆难为他的要求,元虚生自己都会大怒把那骗人的道士打出去……
谁知牛仙客并没有动怒,反而表情犹豫,似乎真的在考虑要不要按照元虚生所说做一样。
“道长可否再容我考虑两日?”牛仙客唉声叹气。
倘若他确认面前这个道士当真有本事,他为了保性命辞了相位也未尝不可……
元虚生:“?”
你怎么比寿安公主所言更迷信啊?这种一看就是刁难你的话你也信?
好在另一个人的到来及时解救了元虚生。
被牛仙客派去的家仆请过来的姚闳正巧听到了元虚生牛仙客二人谈话的后半截。
他顿时气急败坏。
牛仙客是他费尽心思才糊弄的贵人,岂容一个外来的道士摘他的桃子呢?
“我看你是沽名钓誉的骗子。”姚闳人还未进门,声音就已经传入了厅中。
牛仙客抬头一看来人,顿时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走到姚闳身边。
“姚御史,这位高人说我印堂发黑,寿数将尽,您有办法救我吗?”牛仙客哭丧着脸。
姚闳怒气冲冲,他瞪着元虚生:“左相莫要信此人,此人不过是一个骗子罢了,他说您印堂发黑,只是为了骗您!”
姚闳装作认真地看了一阵牛仙客的脸,斩钉截铁道:“我看您分明印堂红润,乃是要升官的征兆,您近来身体不适,也只是寒气入侵,得了一点小小的风寒罢了。”
左相再升官,可就只能升作右相了。姚闳也不是胡乱编造的谎话,如今右相李林甫遭到天谴,就连陛下也避讳他,让他在府中歇息而将政务交给了牛仙客。
如今已经有许多人暗中认为圣人已经厌弃了李林甫,早晚圣人会寻一个借口将他罢相,而后将如今的左相牛仙客提为右相。
一想到面前这个驽钝受自己控制的糟老头将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首,姚闳心中便一阵激动,更加坚定了绝不能让旁人来染指这一块美味大点心的决心。
牛仙客只能被他糊弄!
心中有了决断,姚闳看着元虚生的表情更加愤怒,他对着牛仙客行了个叉手礼:“我请左相立刻下令驱逐这个骗子!”
牛仙客本就不擅长决断,没有主见,如今又是在两位他认为的得道高人之间选一个,牛仙客急得满头大汗,不知该如何是好。
元虚生倒是暗自松了口气,心想多亏这个同道中人蹦出来,要不然他岂不是完成不了公主交给他的任务了。
“贫道言尽于此,左相不信那便不信吧。”元虚生拂尘一甩,就要往外走,临走之前却脚步一停,回头看了眼姚闳。
“敢问道友尊姓大名?”元虚生忽然想到李长安告诉他的另一句话,假若牛仙客身边出现一个叫姚闳的人,自己也可以说此人亦有血光之灾。
姚闳没好气道:“某乃是当朝侍御史,先宰相文贞公姚崇之孙,姚闳。”
元虚生眯了眯眼,心中对李长安生出了无限敬佩,寿安公主竟然连此人会妨碍自己都能算到,真是算无遗策啊。
又看了眼姚闳,心想我不去找你你还敢自己送上门,不咒你一番都对不住寿安公主赐给我的那么多金子。
于是元虚生抬起拂尘表情淡然地指了指姚闳:“你也有血光之灾。”
姚闳勃然大怒,正想要命人将元虚生打出去,元虚生两条腿却倒腾得飞快,眨眼间已经出了厅门。
牛仙客看看愤怒的姚闳,又看看愤然离去的元虚生,哀叹了一口气。
这可让他如何是好啊?都是神仙道人,他因一个惹恼了另一个,另一个万一在神仙面前说他的坏话怎么办?
想到此处,牛仙客顿时面色一白,急忙招过小厮耳语几句,小厮无可奈何地看了牛仙客一眼,小跑着出了正厅。
牛仙客的府邸虽不像李林甫的府邸那般豪华却也占地颇大,走了好一阵,元虚生才看到相府大门。
“元道长,请留步。”
元虚生脚下步子刚慢了些,刚才他在厅中见过一面的小厮就追了上来,不等元虚生开口说些什么,小厮已经不由分说地塞给了元虚生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这是我家郎君送给道长的三贯钱,略表郎君心意。”小厮气喘吁吁道。
元虚生愣是从小厮脸上看出了几分无奈来。
大唐的钱币是实打实的铜钱,分量可不轻,一贯钱就有六斤多重,三贯钱将近二十斤,拿在手中沉甸甸地一袋。
元虚生欲言又止。
到了最后,元虚生还是没有找到准确的话来形容这位左相,他想将手中的钱袋还给小厮,尽管元虚生很爱钱,可李长安教过他身为高人应当不慕名利,元虚生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
可小厮却抢先一步道:“请元道长收下吧……权当做件好事,让我家郎君安心。”
元虚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将钱袋拎在了手中。
早知道长安城的权贵这么好糊弄,他早就来长安了。
元虚生离开牛仙客府上后,却没有直接奔向李适之府上,而是直奔东市酒肆。
酒肆附近,李长安还在此开了一家客栈,专门供宿醉的酒客休息,还能给一些聚众饮酒的酒客提供单独空间饮酒作乐。
李适之就是这里的常客。
《饮中八仙歌》曰:“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李适之每次饮酒可饮一斗,第二日还能清醒处理事务,时人为之称奇。
走进客房后,元虚生用脚尖将门勾住踢上,将拎着的钱袋随意往桌面上一扔,而后便将自己摔进柔软的枕头中,万分怜惜地从怀中拿出一本书。
《二十七天速成世外高人》
编者:李长安副编:沈初
“真是妙啊。”元虚生沉醉看着书,一边翻页一边啧啧称赞。
若是早有此书,他何必等到如今头发都白了才被权贵看中呢?
寿安公主有此本事,就算是不当公主,当道士也前途无量啊。
不过寿安公主不是名为李安娘吗,怎么还有个李长安的笔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