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唯一察觉到李隆基对儿子到底能有多残忍的寿王早就聪明跑路,给养父宁王守孝去了。
这才是李亨敢放肆行事的原因。
“李亨现在还年轻啊。”李长安老气横秋感慨道。
等经历天宝三大案打击后,李亨才能认清“李隆基的儿子等于李隆基的仇人”这个事实。
“不急,如今只是露出了一点苗头,真要掀起大案,至少也得等到天宝二年或者天宝三载。”沈初淡淡道。
天宝三年,改年为载,往前还是某某年,往后就是某某载了。
李长安一边拿着匕首切羊腿,一边点头附和沈初的话。
沈初看着李长安吃的满嘴流油的模样忍不住道:“少吃些,吃多了胃不舒服,虽说你现在年纪小可也不要贪口腹之欲,要不然年纪大了胃不舒服。”
“唉。”李长安把嘴里的羊肉咽下,叹了一句。
“不是我贪口腹之欲,是我今年特别容易饿,我长身体呢。”
李长安跃跃欲试伸出了右胳膊,对沈初挑了挑下巴:“老师来掰掰手腕?”
沈初唇角微微扬起,把桌上的几个菜碟往一旁推了推,也把右手放到了桌面上。
“三二一!”李长安把胳膊收了回来,眉梢都透露着得意,“老师你该补补啦!”
沈初甚至没看清自己的胳膊是怎么撞到桌面上的,他只觉得一股大力从右臂上传来,然后右臂就被李长安扣到了桌面上。
他面上的表情满是难以置信。
“你的力气这么大?”沈初惊讶。
李长安得意地站起来蹦了蹦:“我每天练两个时辰的枪法和箭法,学的是樊梨花的梨花枪和薛仁贵留下的箭法。”
她强壮的像一只小老虎。
“我打算等到十三岁就往边关去一趟。我得先自己会打仗,在安史之乱里才不会瞎指挥,李隆基跟李亨就是自己不会打仗还敢瞎指挥将领才会让安史之乱持续那么多年,我要吸取他们的教训,可不能重蹈覆辙。”
李长安兴致勃勃地跟沈初说着她的计划。
“从今年开始,往后几年大唐与吐蕃、突厥、南诏的战事不断,正是历练的好机会。”
其实还因为她想她娘了,李长安已经很多年没有见曹野那姬了。
沈初安静的听着李长安絮絮叨叨,没有在这个时候提出不合时宜的担忧。
一个公主要怎么才能上阵杀敌?李长安要用什么借口才能正大光明的去边关?到了那个时候李隆基对李长安会不会像对现在的李亨一样忌惮?
李长安也没有提起这些的问题。
反正她会克服所有的困难。
她现在只是在给导师汇报项目进度嘛。
直到天色将暗,沈初才堪堪赶回驿馆。
这一次御史台派到洛阳出差的御史一共有三人,侍御史周季便是年纪最大的那个老御史。
“成璋可算回来了。”周季见到沈初便开口打趣。
沈初却没有回话,而是快步向他走来,走近了周季才看清沈初的脸色不对。
“出事了。”沈初低声道,“周御史可知七月初一,也就是日蚀那日,有陨石坠于东都尹萧炅名下园子里?”
周季表情惊愕:“什么?”
此事不是已经盖棺定论扣到了李林甫身上吗,陛下也已经做出了处置,长安城近来因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结果现在沈初告诉他,这事又牵扯上了东都尹萧炅?
“看来周御史也不知此事。”
周季能够察觉到沈初观察他的眼神,周季连忙出声摆脱关系:“老夫和成璋可是同吃同住,一起从长安往洛阳来的啊,成璋先前不知道此事,老夫又如何能知晓?”
沈初有公主当靠山,他可没有公主当靠山,万一沈初以为他知道这事,然后因为收了萧炅的贿赂故意隐瞒此事可就糟了。
“此事可是公主告知你的?”周季连忙追问。
沈初没好气道:“不是公主……周御史可以到汝阳县打听一下,汝阳县小半个县的百姓都在议论此事,只是还没来得及传到洛阳城中罢了。”
闻言周季也愁眉苦脸了起来。
这事已经传开了就不好弄了,要是只有寥寥几人知晓,那压下去也容易,可现在这一个传播的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可就算消息传播的再慢,早晚也会传到长安中,倘若他们现在不往上报,到时候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就跑不了了。
“唉,本来以为这趟出来能游山玩水,谁知道竟然摊上了这样的麻烦事。”周季头疼极了。
本来大唐地域这么大,哪里有个祥瑞,哪里有个凶兆,再正常不过了,可偏偏七月初一这个日子太恰巧。
不得不让人想到“七月七月,日落李林中”这句谶言,这句谶言又偏偏和当朝右相息息相关……
“写个奏折,派人快马加鞭送到长安吧。”周季干脆把选择权交给上面,反正他们也只是六品八品的小官,牵扯多么大的事情自然由上面的上官决断。
周季叮嘱,“这两天咱们可千万别出门,萧炅这个人心狠手辣,万一被他知道了此事是从我的口中透露出去的,只怕会对我等不利。”
他又看向沈初,略带请求:“成璋可否请寿安公主派几个侍卫过来保护我等?”
周季左思右想,觉得他们三人里面老的老弱的弱,只有沈初一个壮年男子实在太过危险,萧炅又是洛阳的地头蛇,万一被杀人灭口就遭了。
还得抱住公主大腿才安全!公主有侍卫,他一个六品小御史可没有侍卫保护。
掺和进这种大事,对他一个老头子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啊。
万一萧炅想要灭口呢?他这把老骨头岂不是跑都跑不动,要是寿安公主能借两个侍卫来保护他,至少到时候侍卫还能扛着他跑路吧。
沈初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季:“……何至于此?”
周季沉痛道:“至于,老夫当了三十年的御史了,能安稳活到这么大岁数全靠老夫事事小心谨慎啊。”
周季似乎很有经验的样子,他负着手,站在院中槐树下,仰面望天,表情沧桑极了。
右相府。
吉温从侧门绕过小亭,穿过长廊,又走过一条小桥,这才瞧见右相府正厅那层层叠叠的斗拱和高高翘起的檐角。
在日光下,檐角被照得仿佛镀了一条金线。
吉温暗自叹了口气。
自打出事以后,右相的脾气就一日比一日更差,偏偏右相还爱喊他跟罗希奭来商量事情,名义上是商量事情,实则就是听他们说一说近来朝堂市井中的消息。
可如今右相势弱,太子得意,官员自然人人都依附太子了,这样的消息右相听着就不高兴,右相一不高兴就骂人。
罗希奭好歹是右相的女婿,右相对他还留两分脸面,对自己就一点脸都不留了。可惜自己长得不好,右相的女儿们都看不上他,要不然他倒也愿意娶右相家的女郎……
“下官见过右相。”吉温进入厅内,却发现厅内竟然只有李林甫一人等着他,心中顿时一紧。
往日李林甫就算是见下官,身边也总会跟着一至两个带刀女婢保护他,今日却连那两个女婢都退下了。
看来今日要说之事甚大啊。
李林甫年轻时候相貌英俊,如今年纪大了,须发虽说有些稀疏,却也皮肤白皙,看着颇为和蔼,只是面上的表情却总是似笑非笑,眼神尖锐精明,总有种笑里藏刀之感。
李林甫却并不总对下官笑,吉温觉得右相或许并不喜欢笑,只是右相不得不对着圣人和满朝文武笑。
可今日右相对他笑了。
“吉温。”李林甫语气温和,吉温却提心吊胆。
“下官一直派人日夜监视太子府……”吉温连忙汇报着自己这段时间的工作,生怕慢了就遭一顿骂。
李林甫却打断了吉温:“你先把监视太子府这事交给杨宣齐,老夫对你另有要事安排。”
杨宣齐是李林甫另一个女婿,也是他的爪牙。
“你去洛阳一趟,暗查萧炅。”李林甫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目光幽深。
萧炅?那不是咱们这边的人吗?
吉温目露疑惑,他和萧炅并不亲近,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京兆府士曹,萧炅却是正三品的东都尹,地位天差地别。可吉温也知道萧炅和李林甫一向亲近,右相为何会忽然让他查萧炅?
李林甫却没有给吉温解释的意思,他只是加重语气叮嘱了一句:“拿出你的看家本事来查萧炅,听到了吗?”
“……是。”吉温一头雾水应了下来。
他有心再问李林甫几句,可李林甫已经闭眼小憩了,吉温也不敢打扰李林甫,只能退出议事厅自己琢磨。
他的看家本事。
吉温绞尽脑汁的想,他看家本事是什么?
栽赃陷害?屈打成招?陷害忠良?
他是酷吏,是奸相走狗,他还能有什么本事。他要是有正道本事不早就出头了,也不用顶着奸佞小人的名头抱李林甫的大腿啊。
直到走出右相府门,又走过一个转角。见着四下无人,吉温才站定,回头望了一眼右相府巍峨的大门。
“呸,又让我干脏活。”吉温低声唾骂了一声。
吉温明白李林甫的意思,李林甫近来为了那一句谶言愁的头发都掉了许多,先前李林甫还让他们去找太子党人的把柄好把这事栽赃到太子党身上。
奈何“日落李林中”指向性太强,不好推脱,李林甫见着没找到太子党的错处,于是就让他们去查洛阳那一片的官员情况。
如今看来,萧炅成了这只替罪羊,他则要去洛阳想办法给萧炅头上扣上屎盆子……
可又不得不干,李林甫虽说脾气差心眼小,可他有功劳真的给赏赐,自己跟了他三年,已经升了三次官职了,孝敬也收了不少。
吃着李林甫给的饭,就得给他当狗咬人。
可还没等到吉温找到借口往洛阳去,洛阳方面的折子却已经送到了御史台。
御史台设有御史大夫一人,御史中丞两人,下有三院,共有侍御史六人、殿中侍御史九人、监察御史十五人。如今的御史大夫是李适之,御史中丞则是张倚和王鉷,李适之是太子党,张倚中立,王鉷则是李林甫的党羽。
王鉷也知晓李林甫近来对洛阳颇为关心,他也因此对洛阳送来的折子多了几分关注。
拆开折子,王鉷本来没以为是什么大事,定睛一看却面色大变。
王鉷捏着折角的手指紧了紧,眉头紧皱,细细将折子看了三遍,而后将折子倒扣在案面上,长呼了一口气,面露喜色。
这段时间李林甫不得势,连带着他们这些与李林甫交好之人都要夹着尾巴做官,王鉷本来还在思考万一李林甫真倒了他要不要去投靠太子。
可他先前斗倒过不少太子党羽,只怕投靠不了太子。
如今到不用想了,李林甫这座大山又能再立起来了。
至于萧炅?他又不熟,管他是死是活呢。
王鉷眯了眯眼,提起笔,将这份折子篆抄了一份,原版放回案上,抄本则揣入了袖中。
一下职,王鉷就直奔右相府而去,待了许久才出来。
迈出右相府门槛的时候,王鉷满面春风。
吉温又得到了李林甫的急召。
李林甫将抄本折子往地上一扔,声色俱厉:“你不用去洛阳了……这个萧炅,本相原本还能保他富贵,如今看来,他早已经背叛了本相!”
吉温低着头,不敢说话,他的眼神余光隐约看到了摊在地上的折子上的字。
日蚀……百姓见……萧炅……有星落于其中……
吉温心中骇然。
“这个萧炅,明知本相因为此事吃了大亏,他却知情不报。”李林甫冷冷道。
他心中对萧炅恨的厉害,他原本对为了自保要推萧炅顶罪一事还觉得亏欠萧炅,打算要谋一个好郡给萧炅外放,过几年再把他提拔回长安。
可没曾想,原来日落于李林中从头到尾指的就是萧炅!
李林甫几乎能猜出来萧炅的心思萧炅心虚,但是为了自保,还是仗着天高皇帝远瞒下了这件事。
倘若他这回因为此事一蹶不振,自然也就没有能力报复萧炅这个三品大员了,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可惜萧炅没有想到圣人对他的信任远超旁人,圣人没有罢免他的相位,他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
当然,其中也有一些蹊跷,比如为什么就这么巧,他需要一只替罪羊,萧炅就正好犯了事……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日落李林中”这是上天对萧炅的惩罚,而不是对他李林甫的惩罚。
他李林甫逃过一劫!
李林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愤怒一些,可他胡须下微微扬起的嘴角还是透露了他的心思。
“本相记得沈初和你有宿怨?”李林甫温柔的看着吉温。
这本折子的署名就是沈初。
吉温想起沈初刚上任监察御史就往御史台中参他欺男霸女,害得他被调查了许久,原本早就能升的职位生生往后拖了大半年就目露怨恨。
“是,他跟下官有宿怨。”
“啊,是如何结下的怨恨?”李林甫又问。
吉温咬着牙:“下官当年欲要娶裴家女为妻,结果那两个裴家女跟着沈初躲入了寿安公主府,还倒打下官一耙,说下官强迫她们。”
后来吉温不甘心还远远看了几回,发现沈初跟那个叫裴芸的女子在街上咬耳朵嬉闹,完全没有男女之防,于是就断定了必定是沈初仗着有靠山抢了他的女人。
李林甫鄙夷的看了吉温一眼,暗自比较了一下吉温的相貌和他记忆中那个叫沈初的监察御史的相貌,心中觉得裴家女也的确该选沈初。
“沈初跟本相还有仇,看来他没有说谎。”李林甫又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折子,拍了拍上面沾染的尘土,看着“有星落于萧炅园林中”,眉眼弯弯。
沈初跟他的党羽还有旧怨,那就不存在沈初为了讨好他故意编造此事的可能了,既然此事是真,那他就能想办法把脏水都扣到萧炅头上,自己干干净净脱身了。
八月初一,大朝。
王鉷从列中缓缓走出,举起笏板:“臣有事启奏。”
“臣参东都史萧炅忤逆上天,上天降下惩处,有百姓数百人皆看到七月初一有日落于萧炅名下园林,萧炅知情不报,其罪一也;萧炅霸占百姓永业田千顷,百姓怨声载道,其罪二也……”
顿时平静的朝堂犹如被投入了一块沸腾的石头一样,文武百官忍不住侧目看向李林甫先前被上天降下惩处的罪名可是落在这位身上的啊。
可李林甫也面露惊愕看着王鉷,仿佛他也毫不知情一般。
就是这样,在朝会上当着满朝文武和圣人的面说出来。
李林甫在心中肆意大笑,让所有人都知道,上天没有厌弃我,上天厌弃之人是萧炅,不是我李林甫!
李隆基勃然大怒,他以为的太平盛世忽然出来了一位巨贪,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查,李适之,你亲自带人去查!”李隆基怒气冲冲,亲自点了御史大夫兼刑部尚书李适之,让刑部尚书亲自查此案。
直到散朝之时,李隆基依然怒气冲冲。
李隆基对李林甫小惩大戒,那是因为他也知道李林甫是为了替他做脏事才惹得天怒人怨,李林甫是替他背的黑锅。就算上天当真惩戒李林甫,李隆基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此事揭过。
毕竟他还需要李林甫来替他压制太子,也需要李林甫替他搂钱充盈国库。
可萧炅是个什么东西?倘若李隆基真的重视萧炅,早就把他调回长安重用了,东都是什么地方,养老的地方,没用的官员才会被丢到洛阳。
对李隆基来说,萧炅对他的作用就远远小于萧炅给大唐盛世的抹黑了……
李林甫今日下朝,身边又围满了来讨好他的官员,他享受着人群的簇拥,心中满是得意。
等到萧炅此案落定后,他就又是实权在手的右相了。
谁又能威胁到他的相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