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个谶言……成真了。
杨家不再是天子家,如今的天子,姓李,也的确是杨花落、李花开。
作为应谶言的一方,唐朝对谶言更加避讳,更何况当朝天子还笃信道教,立志修道,对这种事情必定会更加畏惧。谶言、巫蛊,这属于是李隆基除了儿子之外最为忌惮的东西了。
说起来还得谢谢李林甫,李长安还是想起来日后李林甫用巫蛊陷害过太子,这才触类旁通想出来这个坏主意。
沈初微笑,温声道:“‘七月七月,日落李林中。’这句如何?”
李长安立刻就察觉出了其中的锋芒。
日落李林中。这个日,指的是什么呢?
帝王是日,洛阳也是日。
李林就很明显了,能靠近帝王这个“日”,还能插手洛阳这个“日”,又一眼就能看出和“李林”扯上关系的人,除了当朝右相李林甫之外还能有谁呢?
而且本来谶言这东西,相信的人自然会为它千方百计找证据。
“那就麻烦老师想办法让这个歌谣在天宝元年七月之前传遍长安了。”李长安心情放松了许多。
至于这句歌谣要怎么从民间传入高高在上的帝王耳中……李长安相信,太子不会放过这个能打击李林甫的机会。
毕竟在未来登基后差一点就将李林甫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以解心头之恨的唐肃宗李亨,现在的太子李屿,他才是最痛恨李林甫的人。
李长安和沈初相视一笑。
比起自己劳心劳力还不一定能有多大的成效,果然还是狗咬狗的好戏更有意思。
让太子和李林甫两个人撕去吧,等他们鹬蚌相争之日,就是她渔翁得利之时。
“若是父皇想不起来洛阳里面也带一个阳,倒是可以让玉环不经意间提一句。”李长安又道。
随后却叹息了一声。
“杨家人一大半都已经搬到长安了,往后玉环必定会先扶持杨家人,这也是难免的事情。”李长安嘟囔着。
当然这里的杨家人指的还不是杨国忠,杨国忠和杨玉环虽然都姓杨也都是出身弘农杨氏,但是血缘已经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杨玉环虽然父母早亡,只能跟着叔父生活,可她叔父杨玄璬任河南府士曹,从小也是富贵人家,这才能将她养得熟读诗书,精通音律,擅长数算。
以至于杨国忠,他的舅舅虽然是张易之,可他一点光沾不上不说还要受连累。他从小在市井中长大,流里流气,年纪一把了,也没有寻到好妻子,最终娶妓女为妻,血缘和杨玉环远的不能再远了。
杨国忠是在杨玉环真正的血缘兄弟死了之后才冒出头,那时候杨家姐妹也只剩下了杨国忠一个选择。
可现在杨玄璬的儿子杨銛还活着呢,虽然根据她收集到的情报这个杨銛很可能是先天性心脏病,也没几年好活了吧,但是毕竟现在还活着,杨玉环肯定也会以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为主。
“的确应当在李隆基身边安插一个我们的自己人。”沈初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道:“卢绚已经被李林甫排挤出了长安。”
“口蜜腹剑那一个受害者?”李长安对这个倒霉鬼还有些印象。
卢绚就是吃了消息不灵通的亏,李林甫骗他李隆基想要将他调到岭南,这时候应当是先向李隆基求证,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而后再思考对策。
可卢绚根本不认识李隆基的亲信,自然也就无从打听这个消息是否准确,只能选择相信李林甫,于是就被摆了一道。
消息的灵通程度也是朝政斗争中十分重要的一环。
李长安倒是能进宫向李隆基求证,可毕竟李长安平时也有她的事情,又不能总待在长安陪李隆基玩乐,得找一个能经常入宫陪李隆基玩乐的人打探消息。
现在李长安这边关于李隆基的消息多数都依靠贺知章,可贺知章都这个年纪了,没两年就要告老还乡了,得趁贺知章告老还乡之前先找好新人。
“王维如何?”李长安想起了一个人选。
李隆基是个文艺老头,喜欢音律,喜欢诗词歌赋,还是个颜控。
而王维除了政治情商不够,其他技能都点满了。
论相貌,是史书上有名的美男子。论诗词歌赋,这是堂堂诗佛,而且还不像李白那么一身傲骨,也不像杜甫那么苦大仇深,对攀附权贵丝毫没有抗拒心,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这简直生来就是当陪玩的完美模板!反正李长安就很爱跟王维一块玩,王维可知情识趣了。
“老师可以先与王维交流一下话本戏曲,我觉得王维肯定对戏剧也感兴趣。”李长安摸了摸下巴。
既然要投其所好,那就彻底一点,给梨园祖师爷李隆基来一点一千年的戏曲文化震撼。
我们王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信手拈来,还能和你探讨音律戏剧,有文人风骨的同时还又知情识趣,这样的宠臣,李隆基你不想来一个吗?
“你倒是舍得。”沈初诧异看了李长安一眼。
李长安唉声叹气:“儿女私情终究比不上皇图霸业,我连李白都舍得,王维又有什么舍不得呢。”
临近年关,正在痛痛快快休年假的王维打了个阿嚏。
他紧了紧身上的鹤氅,略微疑惑了一下是不是自己今日穿的太少,可很快他便被眼前的雪景吸引住了,看着眼前雪落枯枝,诗性大发,当即便做了一首诗中有画的好诗。
丝毫不知道因为自己专业技能过硬,文学艺术技能点满,所以被没良心的黑心老板盯上了打算送到敌对大公司老板身边当卧底。
毕竟在王维心中,会做诗的诗人还不用干活……
不过很快王维就会知道,诗人不是不用干活,只是在有其他人可以用的情况下拥有优先休息权,当别人都没有他合适的时候,该给李长安打工还得给李长安打工。
诗佛也要打工!
兴庆宫,这里已经代替大明宫成为了大唐权力的中心。
李隆基是一个念旧的人,他登基后也舍不得他当太子时候居住的东宫,登基以后多次修建东宫,最终将东宫改成了兴庆宫,仍旧是他住着。
只是太子李亨却对此颇有微词,他觉得是他的父皇打着“念旧”的名义,用孝道压制太子,故意不让太子住在东宫,这样太子就没法正大光明培养自己的势力。
他常因此闷闷不乐,觉得他的父皇做过太子,知道太子要怎么培养势力,就把他这个儿子做太子的路都给堵死了。
李亨觉得他的父皇管他管得太严了,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父皇觉得李屿不好听,就下旨给他改了名字,他往后就叫李亨了。可怜他堂堂太子,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做不了主,可也没法子,一个孝字就能压得他喘不过气。
好在又过了一年,他的父皇又老了一岁……
兴庆宫内有五座主殿,两栋高楼,分别为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还有一池一堂一亭一院一落,龙池和位于龙池南侧的龙堂,以及位于龙池东侧的沉香亭。一落则名为金花落,一院就是翰林院,也正是因为翰林院独特的地理位置,所以大唐才人人都想要做翰林,离帝王近,才更有机会得到帝王青眼,青云直上。
一般大型宴会都会在花萼楼举办,只是今年的年宴却没有如往年一般在花萼楼举办,而是于龙池游船上设宴。
李亨原本正奇怪今年为何和往年不同,可一踏入沉香亭,李亨便得知了其中的缘由。
整个沉香亭竟然温暖如春。
今岁是一个寒冬,从九月至腊月,洋洋洒洒下了好几场大雪,十一月圣驾去温泉宫,李亨也随行,他亲眼看见温泉宫外的草木结了霜冻,就连温泉宫附近都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其他地方了。
如今沉香亭中却是温暖如春,李亨来的时候穿着一件猩红披风,如今才在沉香亭中呆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上出了汗。
李亨眼尖看到了藏在周遭花木中的玉管,他用眼色示意身侧跟着他的宦官去看一看这些花木中为何会藏着玉管。
宦官心下了然,走到花木边上伸手摸了摸玉管,而后回来压低声音在李亨耳边道:“殿下,玉管中是温水。”
李亨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心里却不太甘心,他为了维持自己勤俭朴素的形象,平日连新衣都极少穿,结果他的父皇竟然奢靡到用玉管温水取暖在这寒冷冬日中硬生生用人力造出一个如春御园。
“太子殿下为何还不上船赴宴?”
忽然一道让他熟悉到厌恶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李亨一回头果然看到了那个他恨不得将其抽皮拔骨的奸相,李林甫。
李亨面上露出虚伪的笑容:“我正要上船拜见父皇,右相又为何不上船赴宴呢?”
该死的李林甫,在朝堂上处处针对他,这两个月,他手下已经折了好几个官员了。
年纪都这么大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好了。
李亨在心中狠狠诅咒着。
李林甫却显得比李亨沉稳许多,他皮笑肉不笑:“老夫才刚到,正要去拜见圣人呢。听闻寿安公主给圣人送了几盆牡丹花,老夫正好奇在这寒冬腊月里寿安公主是从何处得来的牡丹花呢。”
李亨不说话了。
他的消息远没有李林甫灵通。
李隆基防范着他,根本不给他一点安插人手或者拉拢圣人近臣的机会,李亨对李隆基的近况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也因为消息不灵通吃过好几个亏。
这一次较量是李林甫占据了上风。
李亨恨恨甩了下衣袖,转身上了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李林甫这条老狗已经年过花甲,糟老头子一个,自己早晚能把他熬死……
“儿见过父皇。”李亨见到李隆基恭敬跪在地上,表情孺慕极了。
李隆基也和蔼一笑,让高力士扶起李亨,口中责怪道:“你啊,就是太过严肃,你我亲父子,何需每回都行此大礼呢?”
李亨顿时露出了万分尊敬的表情,不像是演得,但脑子里想着的却是他那被赐死的三个兄弟,那也是和父皇是亲父子,说杀也杀了。
父子二人和乐融融。
李亨注意到,站在李隆基身边的人,除了平日就陪伴着李隆基的杨贵妃、许合子、李龟年等人外,还有一张生面孔,是一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女郎。
就在他思考此女的身份之时,这人却走了出来,笑盈盈向他行了个万福礼:“寿安见过阿兄。”
李亨这才恍然大悟,随后面上浮现出一丝亲近的笑容:“许久未见寿安,寿安竟已经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了。”
对寿安公主,李亨仅有的印象是她和自己的三女儿和政郡主是手帕交,依稀记得她似乎是武惠妃的养女,只是武惠妃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就连寿王也沉寂得仿佛没有他这个人了一样,所以李亨对李长安也没什么太大印象。
她的名字是寿安还是安娘来着?
李亨记不太清了,不过他决定要是有机会倒是可以和自己的这个小妹妹联络一下兄妹感情。
毕竟从今日的站位来看,寿安公主颇为受他父皇的宠爱。
李长安不知道李亨想要拉拢她,就算知道了李长安也不会跟他亲近。
李亨就跟个灾星一样谁离他近谁就死的快,她脑子又没有毛病,非要凑上去引火烧身干什么?
李亨也知道他在这碍了李隆基的兴致,而且他也意不在此,请完安后便到了王公大臣之中和公卿攀谈,想着趁着宴会拉拢一些势力。
能出现在皇家私宴上的臣子大多都是李隆基信任的重臣,平日他想要有个聊天的机会可不容易。
碍事的儿子走了后,李隆基的心情明显好上许多。
杨玉环正趴在栏杆上看牡丹花,伸手招了招李长安。
“安娘如何能让牡丹在冬天盛开?”因着年关,杨玉环今日穿了一身赤红衣裙,头上点着朱红花钿,喜庆富贵,更衬得她肌如白玉,仿若神妃仙子。
李长安凑过去,和杨玉环一起趴在栏杆边上:“这是从温室中养出来的牡丹,我找人养了两年才养出来这几盆牡丹。”
“温室?”杨玉环好奇。
“就是类似温泉宫,温泉宫中的花木冬日也能郁郁葱葱。”李长安解释道。
杨玉环笑了笑:“温泉宫里可养不出开的这么好的牡丹。”
正巧这时候李隆基走了过来,笑问:“你们在聊什么呢?”
“妾身问安娘这些开得这么灿烂的牡丹花是如何养出来的。”杨玉环踮起脚,手伸出栏杆外轻轻碰了碰牡丹花的花瓣。
李隆基也颇为好奇,看向李长安:“朕也想知道这牡丹花如何能在冬日开得这样娇艳?”
李长安眨眨眼:“儿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位自称花神的女仙,她告诉儿,父皇励精图治,大唐煌煌盛世,上天感念父皇的恩德,所以特意派花神送来牡丹花为父皇改元庆贺。”
“儿梦醒后,便匆忙赶到了温室,发现这些先前怎么都种不活的牡丹花竟然真得开了花,儿便将它们带来了长安,献给父皇。”
李长安睁着眼胡扯,反正今年已经有了好几个“祥瑞”了,也不差她这一个。比起温室种花这种科学的解释,李长安相信李隆基会更喜欢花神送礼这个祥瑞的说法。
听着这不知道有几分真几分假的解释,李隆基果然很高兴,他哈哈大笑,“牡丹腊月开花,这是吉兆啊。”
他未必不知道李长安的话有夸张的成分,可既然对他有好处,说得他也高兴,这便够了,何必再往下深究呢。
李隆基兴致大发,看着富贵娇艳的牡丹花,又看着人比花娇的杨玉环,加上想到了在他的治理下盛世太平的大唐,顿时起了心思。
此情此景,当有诗赋记下才妙啊。
他开口唤:“传贺知章来。”
高力士提醒李隆基:“陛下,贺监年老……”
李隆基这才想起来贺知章入冬后受了凉,生了一场病,他特意恩准贺知章不必随侍了。
毕竟贺知章也已经八十一岁了,实打实是朝堂中年纪最大的老臣,早在数月前,贺知章就想要辞官回乡,只是李隆基种种考虑还是拒绝了贺知章的请辞。
想到贺知章,李隆基又想起一人来。
“那就让李白过来。”李隆基今天心情好,决定不计较李白前几日又逾矩上奏河北内涝一事。
倘若李白能像贺知章一样知情识趣,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好了,李隆基对李白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李白这个人心里没有数,一个翰林却总是想做正经臣子的活。
不过对于李白的诗,李隆基倒是十分喜欢。
一侧的小内侍连忙跑至翰林院,翰林院就在兴庆宫内,内侍很快就来到了翰林院,扯着尖锐的嗓子呼喊。
“李白在何处?圣人召见,快去快去!”
只是喊了三声都没有见到李白应答。
一个中年翰林硬着头皮道:“李白平日并不总是待在翰林院中,今日他点完卯就走了。”
内侍狠狠跺了跺脚:“陛下急着见他,你们谁知道李白现在在何处?”
“应当在长安酒肆中吧。”一个声音嘟囔道。
内侍连忙派人去长安酒肆中寻找李白,自己则马不停蹄返回了游船,禀告给李隆基此事。
李隆基却没有生气而是大笑:“这个李太白,真是醉鬼托生,一日不能无酒。”
“去,找两个身强力壮的侍卫将他扛过来,朕今日还非要他作诗不可。”李隆基哈哈大笑。
他的心胸其实很宽阔,尤其是在玩乐上,李隆基并不在意其余人对他的冒犯。
他要是将杨玉环惹生气了,杨玉环也给他甩脸子,李隆基非但不生气还喜欢低声下气哄杨玉环。
还有专门陪他斗鸡的贾神鸡,擅长舞剑的公孙大娘,大唐第一乐师李龟年……李隆基对他们都很宽容,甚至李隆基还不太喜欢事事顺着他的玩伴,而是更喜欢有一点风骨的玩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