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他科举失利,身上没有盘缠回家,就在长安城支了个摊子卖画。那时候百姓之间流行李娘子神女图,这画的销量好,他就画了许多摆在摊位上卖。
某一天,隔壁画摊上来了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女郎,买了几幅花草图,他上去搭话,那个女郎也就顺便买了他几幅画。
他凑足了盘缠,就回了河北老家,听说安节度使招募幕僚,他就投入了安禄山麾下,短短几年就成了安禄山的谋主,为安禄山出谋划策,鼓动安禄山造反。
严庄再也不是那个落魄到卖画为生的严四郎了,他是安禄山身边的第一谋主严先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操纵天下。
也已经许多年没有人喊过他“严四郎”了,严庄以为他已经把自己不得志时候的不堪回忆全忘了,可在那夜李长安持剑冲入院子,他看清李长安脸的那一瞬间,记忆又如潮水般涌现了出来,把他淹没。
依旧是长安城,依旧是严四郎和李二十九娘,只是笔墨化作了刀剑,再见已经是敌非友。
严庄露出一口森森然的白牙,笑道:“如今该叫太女了吧。太女殿下,您可瞧见了,我严庄并非一事无成的落魄文人,而是祸害了江山的大祸害。”
顿了顿,严庄面露可惜:“倘若那日你来晚些,安禄山便会死在我手上,到那时我才风光呢。”
“其实当初安禄山会污蔑李林甫造反,也是我给他出的主意。”
严庄看到了故人,便忍不住炫耀起自己的丰功伟绩。
“李林甫看不起我,他不得好死,安禄山看不起我,他也不得好死。还有那个不用我的昏君,也失了天下。”
严庄双臂张开,仰天张狂大笑:“我严庄也算得上功成名就,今日,虽死无憾矣!”
可他的语气之中,却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天下有许多不怕死的人,可严庄不在其内。
李长安等到严庄笑累了,才出声感慨:“朱三郎老家在济南府。”
这是那日卖**,画给李长安的另一个落魄文人,也是严庄的旧识。
“只怪他运气不好吧。我当年顾念旧情想要带他一起投奔安禄山,朱三郎却只说他要在老家种地,拒绝了我。他既不愿搅弄风云,那就只能任由乱世将他牵扯其内。”严庄语气冷淡。
李长安接着往下说:“安禄山叛乱起后,济南太守李随抗击叛军,朱三郎做了李随的幕僚,一并抗击安禄山。”
严庄沉默片刻,侧过了头,冷酷道:“与我无关。”
大丈夫应当做大事,他日史书工笔,会记下他严庄的名字,却不会记下朱三郎的名字。
“不知太女殿下亲自上门来见我所谓何事,难道只是为了叙旧不成?”严庄自嘲一笑。
“还是为了来嘲笑我罪有应得?”
李长安轻啧一声,从袖中摸出一本书放在身侧桌案上。
“那次落榜不是你第一次落榜,你考了三次科举但是次次不中。”李长安直率道。
严庄扯扯嘴角:“我又没有什么门路。”
“科举本就不该有门路。”李长安眯了眯眼。
“我给你一个逃走的机会。”
严庄愕然失色:“当日史思明要以河北十六郡之地来换一条性命,你都不肯,今日却愿意饶我一命?”
李长安纠正:“不是饶你一命,是你归降,我派你去收服叛军,结果你只是诈降,一和叛军人手汇合之后就立刻又反叛了大唐。”
“我为了什么?”严庄无语,“如今叛军必败无疑,天下已在你手中。我为何还要垂死挣扎?”
他好歹是安禄山手下的第一狗头军师,又不是傻子,干嘛要做无所谓的反抗。
“你答应或许能活,你拒绝今日便死。”李长安只是笑了笑,说出的话却无比冰冷。
严庄心领神会:“那你要让我替你做什么?”
给他带兵的机会,必定是想利用叛军去做一些李长安自己不方便做的事情。
“杀人。”
李长安把手边的《氏族志》扔给严庄,“照着上面的顺序。”
“至少要杀到,五姓七望不敢抱团。”
五姓七望郡望全都在北方,都是叛军活跃的地方。
李长安没有忘记严四郎和朱三郎,也没有忘记她当年亲笔写下的那句“天街踏尽公卿血”!
严庄刚端到手中的茶盏掉在了地上,为了防止俘虏自杀,院子内所用的茶壶茶盏都是铜制,掉落在地清脆有声。
严庄顾不得滚烫的茶水泼了自己一身,他惊愕起身,看着李长安的眼神仿佛在看鬼神一般。
“你要杀五姓七望?你疯了?”
五姓七望是什么,是世上最顶尖的门阀势力。当年唐太宗带着开国的功绩让下面人排《氏族志》,下面人都敢把“崔”排在“李”之前,唐太宗都只能生气而没法拿崔氏怎么办。
如今李长安站在他面前,让他去杀五姓七望?
“你敢怂恿安禄山造反,不敢杀五姓七望?”李长安嘲讽。
“死在安禄山叛乱之中的将士和大唐百姓已经有数十万之众了,五姓七望加起来才多少人,三千人?五千人?比起丧命在乱世中的数十万百姓,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你怕什么?”
史上死在安史之乱中的百姓有数千万之多,如今安禄山叛乱只持续了一年不到,所占据的地方也远远不及先前。可依然占据了数十座城池,打了数十次战役,沿途每一个郡就算只死伤数千人,加起来也有数十万人了。
世家大族的命叫命,百姓的命就不叫命吗?
严庄哀叹道:“如何能一样,就算是丧心病狂如安禄山也不敢说都杀了啊……何况你们皇室不就是陇右李家,五姓七望也有陇右李家。”
李长安面无表情:“安禄山攻破长安之后不是已经把李唐皇室杀的十不存一了吗。”
李隆基能带走的只有几十个儿子和寥寥一小部分皇孙,大部分宗室都被留在了长安城。
其他世家大族和安禄山可以共存,可李唐不行,安禄山也知道,所以一攻破长安城就把能找到的李唐宗室都杀了。
剩下这部分亲王皇孙公主,李长安也没打算把他们留在长安城吃白饭,也已经给他们想好了去处。
“那你好歹告诉我怎么个杀法吧?”严庄焦急踱步。
李长安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这桩要命的差事不做是不行了。
李长安瞥了他一眼:“倘若什么都要我做主,我找你干什么?”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用处,要是处理世家这事是件不用费心的好事,她为何不把这样的好事留给自己人呢。找严庄,就是因为他坏事做尽,没有底线。
“你是反贼,冲入一地之后该怎么把那个地方搅得天翻地覆,是你的拿手本事。我又不懂。”李长安冷静极了。
世家要怎么收拾?弱一些的世家可以慢慢收拾,那想要凌驾于帝王权柄之上的五姓七望呢?
李世民没能解决,李治没能解决,武则天也没能解决,李隆基依然没能解决,四代帝王,各个都想办法想要解决世家,没有一个成功。
英明的帝王和百姓的利益其实一致,百姓过的好,天下太平,帝王功绩就高,缴纳的税收高了,帝王想要实行政策才能有钱实行。
可世家的利益和百姓的利益相反,世家积累的财富从何处而来?从百姓处而来!世家兼并土地,世家土地多了,百姓土地就少;世家屯粮低买高卖,百姓吃不起粮食,就要卖身给世家为奴。
世家和明君的利益也相反。世家垄断人才,举荐自己人,君主就没有人才可用,朝廷中出身世家的臣子越多,君主就越受到钳制;世家土地越多,他们有各种不纳税的手段,君主收到的税就越少,能做的事情也就越少。
天下是天子的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世家的天下!甚至可以不是天子的天下,但是绝不能是世家的天下!
严庄感慨:“世家不都是傻子,他们一时反应不过来幕后黑手是你,可早晚有聪明人能猜到你身上。”
“那就让他们恨我好了。”李长安语气轻快,“世家恨我越多,百姓爱我越多,我岂是既要又要之辈?倘若那些世家子回过味来要找我报仇,那就让他们来找我吧。”
李长安自问玩政治的本事比不上李世民武则天,也比不上李隆基,既然没有和平的本事,那就只能选择不和平的本事。怎么解决世家,她只知道一个正确答案天街踏尽公卿血。
长痛不如短痛,一百二十年太久了,这百二十年,世家多建一座粮仓,百姓就多饿死成百上千人,她不要等黄巢,她自己造黄巢。
她要斗争,就不怕流血。
严庄倒吸一口冷气,在厅内不住踱步,时不时偷看李长安一眼,似乎想从李长安脸上看出她的心思。
他先前时常用这个法子揣测安禄山的心思,可惜李长安和安禄山不一样,安禄山喜怒于色,很容易猜测心思,李长安脸上却只是带着浅淡的笑容,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安禄山是一力降十会,玩不过就掀棋盘,李长安可不仅有武力。
严庄一咬牙,选择直接问:“给你干完了脏活以后我还能活吗?”
“什么叫做给我干脏活。”李长安无辜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清澈大眼,“你是叛军首领,我是大唐太女,我怎么能指使动你呢?”
严庄深吸一口气,默念十遍“搞政治的心都脏”,面上扯出一个笑容:“没错,是我看世家不顺眼,他们阻碍了我的青云路,我自己要去找他们报仇。”
“严四郎,这是你名垂青史的机会。”李长安笑道。
严庄翻了个白眼,丝毫不觉得这是机会,他只是因为怕死才答应的李长安。李长安手底下有几十万大军,世家虽然势力大,可手下没有军队,两相比较还是世家好欺负一些。
等抢了那几个世家大族以后,他就改名换姓逃到波斯帝国或者拜占庭帝国去,到时候世家想要寻仇也找不着他。
“我该去劝高尚了。”李长安口吻轻松了许多。
比起计较利益得失的严庄,满脑子都是造反的高尚更容易拿捏一些,高尚这种人不怕死也不在乎利益,他只想搞事,唯恐天下不乱。
“太女何必再让多一人知道此事呢。”严庄眼珠提溜一转,有了坏主意。
“事成于密,天知地知殿下知严某知就够了,高尚那里,严某愿意为殿下劝服他。”
他也要找个背黑锅的人。
李长安无语看了严庄一眼,“随你吧。”
她只要成功,至于怎么办成是严庄的事情。
离开了关押俘虏的小院之后,李长安又把李明锦李泌和萧临光喊了过来。
京兆韦氏、辽东李氏、兰陵萧氏,这是跟她属于友好阵营的三个世家。而且势力也没有五姓七望那么大,李长安愿意给他们透露一点口风。
拔不掉的刺需要割肉来治,能拔掉的刺自然还是不割肉最好。除了五姓七望之外的其他世家,李长安也不是非要赶尽杀绝。
底线是土地和科举。
“叛乱完全平定之后,也该重新测量一遍天下土地和统计人口户籍了。”李长安语气轻快道。
多年的默契无需多说,李长安只是一句话李明锦和李泌就明白了李长安的意思。
回去查查自己家里,隐瞒的土地都交出来,流民也都老老实实上户籍。
李明锦无所谓,韦家虽然是她阿娘的母家,可她阿娘直系血亲已经都不在了,利益交换,她告诉韦家一声已经仁至义尽。
李泌叹了口气,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他家在辽东,辽东土地贫瘠,把隐瞒的土地都交出去……虽然不好受,可辽东李氏主要做马匹和外贸生意,这些年他已经察觉出了李长安的心思,默默让自家把重心转移到工厂和行商上,失去土地也不至于说伤筋动骨。
李十七对得起陈大刀。
李泌也对得起自己年少匡扶天下的志向。
萧临光则完全无所谓,兰陵萧氏都不在兰陵了,萧家迁移到洛阳之后虽然也置办了一些土地,可跟那些在郡望扎根的世家大族一对比就只能算是九牛一毛了。
何况太女殿下在洛阳待了这么多年,洛阳周遭的土地早就全部登记在册了,他家每一亩地都老老实实缴纳农业税。
而且他家人少,兰陵萧氏就两房皇舅房和齐梁房,皇舅房萧至忠跟着太平公主造反,事败被杀,一脉都死没了。他们齐梁房只有他两个兄长和他一共三个人,家风又不奢靡,也不怕清算。
再看看五姓七望,一个清河崔氏就有定著六房,每房下面还有分支……要养活那么多子弟,不使劲压榨百姓哪来的钱。
李明锦和李泌都匆匆去处理自家的事情了,只留下萧临光一人无所事事。
“殿下英明,这些世家朝秦暮楚,安禄山叛军打来的时候各个投降的比谁都快,毫无风骨可言,早就该处置了。”萧临光饶有兴致奉承李长安。
还有心思上眼药,“臣听说安禄山造反就离不开范阳卢氏的支持,安禄山在范阳造反,范阳卢氏难道能一无所知吗,知情不报应当以谋逆同罪论处。”
李长安赞赏看了萧临光一眼:“本宫也这么觉得。”
“本宫父皇在蜀郡还老实吗?”李长安把世家这个问题暂时解决了一点,心情愉悦了一些,也就有心思关心其他事情了。
她带着萧临光一起在长安城内巡视,顺便看看战后建设进度。
“一碗药下去之后圣人就老实了许多。”萧临光实话实话。
李长安哂笑:“肯定是我老师的主意,我老师表面上看起来人畜无害,实际上嘛,有其师必有其徒,我都是跟我老师学的坏心眼。”
“老师也都是为了我,所以我打算在重建一片府邸,给我老师挑最中间的一座府邸。这座给李白,右边那座给杜甫。我对老师真是太好了。”李长安指着面前如今还是一片断壁残垣的废墟眉飞色舞。
这片原来是十王宅的位置,因为富贵,所以叛军一打进来就劫掠完了,只剩下一片废墟。
萧临光看了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大明宫。十王宅在永福坊,永福坊就挨着大明宫。
殿下以后住大明宫,从大明宫一出门就是永福坊。
嗯……真的不是殿下自己想和诗人一起住吗?
第257章
“殿下至孝,老师听了殿下此言必定十分欣慰。”萧临光看着面前这一堆仍旧是断壁残垣的废墟也能眼皮不眨一下夸出声。
李长安不由扑哧一笑,心想萧临光说话实在好听,倒是有做佞臣的资质。
又撇了一眼萧临光俊美的侧脸,更加确定了他有做佞臣的资质。
在大唐做佞臣也不容易,说话得好听,还得有一张好看的脸。毕竟就连李林甫,年轻时候也有一张能吃软饭的俊脸。
“老师竟然也能让你唤一声‘老师’?”李长安注意到了萧临光也唤沈初老师,一时间有些吃醋。
萧临光眨眨眼,笑道:“臣送了沈先生两幅二王父子真迹,沈先生便让臣唤老师了。”
李长安露出谴责的表情:“什么,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了,道德在何处?底线在何处?王羲之王献之的真迹又在何处?”
可恶,老师居然瞒得这么好,有王羲之王献之的真迹也不喊上她这个学生一起细细品鉴,居然吃独食!
虽然因为太宗皇帝喜欢王羲之,皇帝私库之中也藏了不少王羲之真迹,可好东西谁会嫌多呢。
“二王真迹,臣家中还藏着许多幅,殿下若是喜欢,臣从家中拿几幅献给殿下品鉴就是了。”萧临光眼尾上扬。
他家虽然人少,也算不上一流世家了,可祖上显赫过。以搞文学出名的帝王家族,除去曹氏三父子之外,就是齐梁两朝萧氏帝王了,而且曹氏父子只有两代帝王,萧氏可是出了二十一位帝王,举国之力搜集文学作品满足“私欲”。虽一部分在战乱之中流失了,可大部分都还被家族保存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