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顺着杨玉环递到嘴边的勺子喝了几口汤,略微有些诧异:“府中换了新厨子吗?”
这碗汤是他从来到蜀中之后喝到的少有不咸不淡、不辣不甜,也没有沙子的汤。先前李隆基隐晦表示过换个厨子的事,可掌管节度使府内务的萧临光只说蜀中口味咸辣,这边厨子都不会做关中菜,推脱了李隆基的要求。
李隆基也就只能将就着吃不和胃口的饭,难得喝到合胃口的汤。
杨玉环面上笑容更深:“这是妾身亲自给三郎炖的汤,三郎多用些吧。”
不知不觉,一碗汤全进了李隆基肚子,李隆基打了个哈欠,喃喃道:“朕有些困,吃饱了……”
杨玉环轻轻用瓷勺拍打李隆基的脸,柔声细语:“不是吃饱了容易犯困,是我给你下药了,你就好好睡上两天吧。”
盯着李隆基那张老脸,杨玉环目露厌恶,抬手给了李隆基两个耳光,而后才把他随意推到榻上,开始在屋内翻找了起来。
又到李隆基平日批改政务的书房御案上摸了一圈,摸出了几张空白圣旨,又仔细翻找了几圈。
“这家伙把玉玺放哪了……”杨玉环抿抿唇,抬头把鬓发塞到耳后,抱着几张空白圣旨出了房门,冷笑一声。
她知道玉玺在哪了。
侧屋内,沈初和萧临光已经在此处等着杨玉环了,杨玉环把怀中抱着的绢书往桌案上一扔。
“玉玺在高力士手里。”杨玉环语气笃定。
玉玺必定会被李隆基放在一个他最信任的“地方”,书房卧室都没有,那就只能是在高力士那里。
李隆基,一个高力士不在身边睡觉都睡不安稳的人。这么多年李隆基身边臣子和女人换了几茬了,唯有高力士一直都在,这个宦官才是李隆基觉得最安全的“地方”。
李隆基恐怕也已经开始防备他们了。
萧临光立刻起身,转身推门往外匆匆而去,“迟则生变,我这就亲自去把高力士带过来。”
两刻钟后,须发灰白但是腰背依然挺直的高力士就被萧临光带着数个将士抓了进来。
萧临光让将士下去,屋内只留下他、沈初、杨玉环、高力士四人。
高力士看到杨玉环和沈初坐在一起,长叹一声,双目通红问:“陛下可还好?”
有杨玉环在陛下身边,他们想对陛下做什么轻而易举。
“他没死。”杨玉环讥讽,“他总做蠢事,还是老实点好。”
“玉玺在你这吧。”杨玉环声音笃定。
高力士抬着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萧临光想开口说些什么,沈初抬手拦住了他,侧头:“你去写圣旨,我劝一劝高将军。”
“好。”萧临光老实抱着空白圣旨和笔墨纸砚进了内室开始写圣旨。
他熟读诗赋书画精通,本来想着是花前月下陶冶情操,结果愣是被用成了拟旨……其实沈初来写圣旨也一样,不过沈初要“劝”高力士,圣旨就只能他写了。萧临光写着圣旨,写着写着又高兴了起来,眉飞色舞开始给主君写文采飞扬的赞词。
这可是公主只有一次的册封太女圣旨,册封太女的圣旨要公告天下,他一定要拿出看家本事来写,让全天下都知道公主是多么圣明!
【维天之命,于穆不已……】
沈初则劝着高力士,亲自给高力士倒了一杯茶。
高力士只是一动不动坐在交椅上,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寿安公主的养母是武惠妃,武惠妃和高将军是多年老友,论起来,寿安公主也是高将军看着长大的小辈。”沈初温声道。
“她性格如何,高将军也应当清楚,难道高将军觉得她担不起太女之位吗?”
高力士抿抿唇:“老奴是陛下之奴,只对陛下忠诚。”
想拿昔日交情来劝他背主,高力士不愿意。
“如今陛下已经落入尔等手中,有无玉玺又有何区别呢?”高力士年纪虽然也大了,一双眼睛却还十分通透。
他于面前之人,不过是落入猫爪中的耗子罢了。沈初客气,称他一句高将军,不客气,称他一句高贼,杀了他,也无人能说什么。
杨玉环倒是被提醒了,她嘟囔着:“说的也是,要不然咱们再刻一个玉玺?”
高力士噎了一下。
不是,你们还真打算自己刻一个玉玺啊,私刻玉玺这是诛杀九族的大罪啊。
什么,沈初没有九族,杨玉环的九族在马嵬坡就被杀完了?
那没事了。
沈初看了杨玉环一眼:“莫吓高将军。”
他身体年纪比杨玉环还大上几岁,心理年纪更是差着辈,一来二去已经把杨玉环当做了小辈。
语气却不带多少责怪之意,反而隐隐偏向杨玉环。
杨玉环对高力士没有好脸色:“如今倒是假仁假义了,当年你也没少给那老东西牵桥搭线。”
高力士默然不语,这就又牵扯到当年的那一桩乱事了,李隆基看上了杨玉环这个儿媳,高力士也帮李隆基做了不少事情。
“高将军应当知晓圣人打算分封诸子吧。”沈初打破了安静,他看着高力士,“分封诸子,而后各地再起叛乱,好不容易快要安定的天下再被拖入战火之中,大唐百姓流离失所,天家兄妹自相残杀,这便是高将军想要看到的结局吗?”
“这大唐江山,被李隆基毁的还不够吗?你的祖上冼夫人为岭南归附,维护中原统一竭尽心血,你亦是忠良之后,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大唐江山分裂,百姓死伤无数吗?”沈初叱道。
几句话仿佛一把大锤砸在高力士心上,把他砸的脸色苍白,嘴唇都咬出了血。
“……我要是愿意看到乱局,当初便不会举荐李亨为太子了。”高力士沙哑道。
凭借他和武惠妃关系,他不举荐寿王为太子,而是举荐诸王之中最蠢最无根基的李亨为太子,就是怕父强子亦强,再有父子相残之事发生。
沈初一步步压低高力士的心里底线,他直视着高力士:“我知道你忠心李隆基。那我问你,你是愿意藏着玉玺,看李隆基分封诸王给寿安公主添麻烦,等寿安公主平定天下再回头来收拾你的主子,还是愿意看寿安公主顺顺利利做太女、登基,你的主子为太上皇,保住一条小命呢?”
高力士忠心,可他有脑子,李隆基被权力糊住了双眼,可高力士没有。
屋内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内室墨条与墨砚碰撞摩擦的声音偶尔响起。
久久,高力士长叹一声,任命垂下脖子:“我去拿玉玺。”
朱红的印泥终究还是盖在了圣旨之上。
大唐第一位太女诞生了。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老师,我带着韦相去长安昭告天下吧?”萧临光跃跃欲试,主动请命。
李隆基身边的人已经全都被换成了公主的人,萧临光自觉完成了公主交给他的任务,早就想回李长安身边了。
沈初听着萧临光喊自己老师已经面不改色了,一开始他觉得被萧临光喊老师有点别扭,萧临光送了他两幅祖传的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真迹字帖之后沈初就觉得不别扭了。
“告诉长安,不着急来蜀郡迎接皇帝,先把她要做的事情做完再过来也不迟。”沈初叮嘱了萧临光几句。
寿安公主被立为太女之事昭告天下之后,天下震动。
尽管还有一些顽固不化之人在背地里嘀咕怎么能立一个公主为太女呢,可扭头看看李长安手下的数十万军队,这些人又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巴。
反正当年安乐公主都差点当上太女,安乐公主手中还没有大军,寿安公主手里可是有大军的,还有再造大唐江山收复国都之功……太女就太女呗。
大唐又不是没有过女帝。
两日后,昏迷了两天的李隆基终于悠悠转醒,一扭头就看到了站在他床前的沈初。
“陛下醒了。”沈初面色不改。
“太女殿下关心陛下,倘若陛下一觉不醒,太女殿下必然会……情难自禁。”沈初修饰了一下用词。
至于情难自禁大哭还是大笑嘛,不好说。
李隆基半响没有出声,他空洞望着头顶的床布。
“太女啊。”
李隆基两天没有开口的嗓子十分沙哑,他从醒来的那一刻就知道了会是这个结果,声音一点都不意外。
“沈卿家,你为了李安娘当真是尽心竭力。”
“是李长安。”沈初纠正道。
李隆基咳了两声,终于从久远的记忆中想起了这个被他改掉,如今又被李长安自己改回来的名字。
“你来,是为了看朕的笑话吗?”李隆基眼神下意识看向床头桌上放着的一壶茶水。
这两日他昏迷,有下人给他喂饭擦拭身体,也不会让他太狼狈,可还是渴。
沈初注意到了李隆基的视线,他微微一笑,主动拎起茶壶给李隆基倒了一杯水,贴心递到李隆基唇边。
李隆基却把头一扭,不喝沈初递过来的水。
“圣人不必担心水中下毒,臣要做之事已经做完了,如今也没有再给你下药的动机了。”沈初温声道。
“至于看你笑话一事,更是无从说起。您的笑话,从安禄山造反到您仓皇逃离长安城,臣去岁已经看的够多了,不差这一件。”
语气温润,说的话却字字诛心。
李隆基被气的面红耳赤:“大胆!”
沈初面色不改:“再大胆的事情臣也已经做完了,陛下的斥责来得有些迟了。”
写圣旨这招可是他主导,杨玉环和萧临光可没有这么僭越的胆子。他连昭告天下的圣旨都敢写,还怕李隆基的斥责嘛。
李隆基闭了闭眼,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案板上的一块肉。
“那你今日出现在朕面前,到底所为何事?”李隆基有气无力道。
沈初笑吟吟:“臣是来劝陛下不要再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安禄山虽已被寿安太女诛杀,可叛乱还没有平定,河北二十几郡依旧在叛军手中,太女也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
“您就在蜀中安稳养老吧,莫要再给天下拖后腿了。”沈初站在床边,居高临下俯视着李隆基,日光打在他的脸上,明暗交错。
李隆基胸膛愤怒起伏着:“你是李长安的什么人,也敢来警告朕?让李长安亲自来!”
就算他真的棋差一着被女儿篡了位,那也是他们李家自己的事情,还轮不到旁人来对他指手画脚!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说我是长安什么人。”沈初讥讽道,“我给李长安当老师的时间,比你给她当爹的时间还要长,你又能算她什么人?”
沈初少有这么凌厉的时候,如今的他,不像往日温文尔雅的端方君子,倒像是一个咄咄逼人的匹夫。
李隆基气的想要呕血。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他这个亲爹还没死呢,一个小小的大臣就敢在他面前宣誓主权?
就算父女关系再紧张,那也是他的女儿。皇位被抢了也就罢了,虽然他不甘心,但是李唐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也只能认命。可现在连女儿也有人跟他抢,这能忍吗?当年李亨他娘怀着李亨的时候他讨厌李亨都给他娘喂堕胎药了,可李亨生出来以后也就他一个爹啊!
“你大胆!”李隆基觉得自己浑身无力的身体此时都生出了一股力气,抬手就想扇沈初一巴掌。
无力的巴掌在半空就被沈初握住了,沈初嫌恶一扔。
“你也配给长安当爹?倘若不是你昏庸无能、重佞远贤,长安何至于要背负着偌大社稷江山?”沈初冷嘲热讽。
做学问的人,最应当客观评价,客观来讲李隆基先明后暗,没有沈初口中那般可恶,可作为李长安的老师和一个生活在大唐的大唐人,沈初有很明显的好恶偏向。
“她当年才到我腰高,便要每日习文学武,拉拢人才。”沈初比划着李长安六岁时的身高,“虎牢关上,叛军兵临城下,我守城,亲手斩杀了几个爬到城墙上的叛贼,第一次杀人,我下了城墙吐了两日才缓过劲来。”
“可长安十一岁就带兵剿匪了,她得有多怕。”沈初长叹一口气。
李隆基头上冒出一串问号。
我要早知道她十一岁就能带兵剿匪,那我早就开始防备她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她还没有你腰高的时候就惦记着造反了,就差把狼子野心直接写在脸上了,你惦记她杀人怕不怕?
她杀人不眨眼,你问她不眨眼眼睛干不干?
什么慈父多败女……呸,朕才是父!
李隆基瞪了沈初一眼,恶狠狠喝了一大口茶水。
事到如今,败局已定,李长安养在外面的老师都敢到他面前炫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了,大势已去啊,认不认命都由不得他了。
李隆基心里叹息一声。
圣旨已经在长安宣读完七日了,随着册封太女圣旨一并而来的还有那方代表天下权柄的玉玺。
圣人有旨,命太女坐镇长安朝廷行监国之权。
孝顺的新任太女殿下自然也表示父慈女孝,她十分迫切想要亲自面前父皇谢恩,只是如今从长安城至蜀郡的路上还有叛军流窜,所以要先平叛,等她把叛军平定之后就亲自去蜀郡迎接父皇返回长安。
至于什么时候叛军能够被平定,嗯,反正不急。
李长安有了名正言顺的监国之权之后更是如鱼得水,把张九龄先接到长安城来封为中书令拜相,李明锦李泌先前身上都没有官职,就先封为五品中书舍人,丢去给张九龄先当副手,虽然还没有拿宰相的俸禄但是也先干着宰相的活。
王忠嗣腿脚不方便,李长安体谅他,就给他安排不用出长安城的职位,兵部尚书兼任龙武大将军,先前的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站错了队,站了死去的李亨,成王败寇自然要退休养老了。再把冯初娘丢给王忠嗣当近卫,这是李长安的下一任金吾卫大将军预备役。
冯初娘没有带兵打仗的本事,但是统领金吾卫本事够用了,近军将军嘛,重要的是对帝王忠诚。要是真有需要六军作战的时候李长安也可以自己上,用不着把其他能征善战的将领拘在长安保护她。
御史大夫的职位留给颜真卿,她这位老师出了名的刚正能怼。还是孔子最亲爱弟子颜回的后人,儒家大家,能骂过他的人不多,作为在河北境内领兵反抗安禄山的将领,能打过他的人就更少了,御史台就需要这样的人才。
也可以给杜甫留个御史位置,杜甫虽然不会吵架,但是针砭时弊体恤百姓,对下一任帝王直言劝谏还有诗圣特攻……李长安扪心自问,倘若杜甫给她呈上一首诗说哪哪的百姓过的多惨,朝廷制度哪哪不合理,她肯定连夜把问题解决。
还有其余一堆人事安排,李长安大部分都先用着原来的官员,打算等她正式登基之后再安排,现在天下还没有平定,先把框架搭起来用着,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她做。
李长安来到了关押叛军文臣的地方。
这是一处院子,李长安那日杀了安禄山史思明之后,没有把所有人都关进大理寺牢狱。一来是因为有过派刺客潜入大理寺牢狱找王忠嗣经历的李长安信不过大理寺的防卫措施,二来则是有几个人李长安还有用,没必要虐待。
严庄、高尚。
安禄山手下的两个谋主。
李长安坐在小厅内,思索片刻,开口道:“先把严庄带过来。”
尽管没有被关在牢中,可落于敌手的巨大压力还是让严庄日夜难安,他下半张脸上冒出了满脸的胡须,双目无神,脸色暗黄,疲惫之态尽显。
被带到李长安面前时,严庄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盯着李长安的脸,半刻才古怪笑了一声。
“严四郎,好久不见。”李长安率先开口。
严庄嘴唇干裂,半是感慨半是追忆:“的确是好久不见。”
他自言自语:“那日你一进院子我就认出你来了,只是我没想到你就是寿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