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等着敌人死,为何非要凑上去找不痛快呢。
奈何如今李林甫依然还是右相,统领百官,杨国忠再不愿意去右相府也得老老实实去。
杨国忠刚到右相府,管家便引着他往前走,杨国忠走着这条自己熟悉的路,越走越熟悉,心里直打鼓,分明已经到了八月,可他额角还是沁出了几滴汗。
“李管家,咱们是不是走错了路?”杨国忠不禁问道。
管家看了他一眼,语气倒是十分客气:“是这条路。”
杨国忠额角的汗渗出更多,勉强扯了个笑容:“我瞧着这条路像是往月堂去的路,月堂可不是什么养病的好地方。”
“郎君特意交代要在月堂见杨大夫。”
如今杨国忠已经是御史大夫了,就等着再进一步拜相。
只是这声“杨大夫”的敬称并没能给杨国忠带来多少底气,他走在这条他曾经走过许多次的路上,心里直发虚,脚步一慢再慢。
先前他没有自成一势的时候,就是靠着给李林甫当狗腿子往上爬,那时候李林甫时常在月堂召见他们,每每议事之后,朝上便会有人家破人亡。
一来二去,月堂这个地方给杨国忠留下了不少阴影,尤其是在他背叛李林甫之后,更是对这个地方避之不及,生怕自己哪日也被李林甫弄的家破人亡。
走入月堂之后,杨国忠终于见到了李林甫,他站着,看着躺在榻上的李林甫。
这个老家伙已经快死了,杨国忠盯着李林甫那双已经失去了神采的眼睛,眼神一点点从李林甫稀疏的白发看到枯瘦的十指,终于确定了这件事。
上次在兴庆宫里他没来得及仔细看李林甫,只恼怒于李林甫的气势,今日再见,杨国忠仔细看了李林甫,方才愉快的确认眼前这个老东西的确要死了。
杨国忠在得到李林甫快死的结论后,他终于感觉那股一路上环绕在自己身边的寒气淡了一些。
甚至连带着语气也没了恭敬。
“右相找下官前来,不知有何吩咐?”杨国忠站着,居高临下俯视着躺在床上的李林甫。
李林甫咳嗽两声,他咳得十分吃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样,眼角都咳嗽出了一点泪滴。
“老夫要死了,你一定会继任宰相。”李林甫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
杨国忠脸上掠过一丝得意,口上却称着不敢:“圣人的意思,非你我能够揣测。”
李林甫不搭理他,只是接着缓缓往外说:“老夫的后事,还要托付给你。”
哼,你也知道得托付给我啊。晚了,等你死了我一定尽管想法子把你全家都送下去给你作伴!
杨国忠心里愤愤想,面上却依然恭恭敬敬应承下来。
“那老夫就耽误你了,想必一会圣人就要召见你,咳咳,你走吧。”
不知怎的,杨国忠似乎从李林甫那张僵硬的老脸上看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他打了个寒颤,又连忙说不敢不敢,看着李林甫闭上了眼不再搭理他,杨国忠才悻悻离开了右相府。
只是李林甫那个古怪的样子一直缭绕在杨国忠心里,让他不得安稳。
“杨兄?”
迈出右相府,杨国忠忽然听到了有一道声音喊他,一转脸,却是个老熟人。
杨齐宣谄媚笑着,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瞧瞧我这个嘴,只想着往日情谊,险些忘了如今杨兄已经是二品大员了,该叫杨大夫才是。”
杨国忠淡淡看了杨齐宣一眼,没有搭理他。
先前同在李林甫手下效力之时,杨齐宣因着还有李林甫女婿这一层身份,加上他出身高贵,隐隐有点看不起他的意思。只是如今自己已经青云直上,身上的官袍一年一换,杨齐宣还穿着当初那身官袍,杨国忠便有些看不起杨齐宣了。
出身二王三恪的杨家,还是李林甫的女婿,却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五品小官,真是废物啊。他要是有这么好的出身和靠山,早就爬上来了。
杨齐宣被杨国忠冷待也不气恼,还笑眯眯跟在杨国忠身边攀交情。
泰山倒了,他也该早早再寻一座靠山啊。
当初只是寻常的同僚情谊,但是经过杨齐宣这么一说,仿佛他当年当真与杨国忠是八拜之交的兄弟一样要好。
一直骑着马到了杨国忠府邸门前,杨齐宣才颇感遗憾送杨国忠进了府门,自己不舍看了一眼杨府,这才慢慢悠悠打马离开。
杨国忠却在府里连热茶都没喝上两口便被内侍宣旨喊去了兴庆宫。
李隆基今日难得没有看歌舞,而是坐在龙椅上,看到杨国忠进来,挥手免了他的行礼。
而后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杨国忠站不住了。
“国忠,你身为剑南节度使,如今南诏叛乱,鲜于仲通久久不能平叛,这么放着也不是办法。你就去剑南监督他一段日子吧。”李隆基轻描淡写道。
杨国忠骇的站都站不住,脑中一瞬间闪过了李林甫那个古怪的笑。
他就知道!
杨国忠恨的要吐血,他就知道李林甫那个性子只有害人的份,怎么可能会忽然向他服软,合着在这等他呢!
这个关节头上,眼看着李林甫就要咽气了,圣人早就厌烦了处理政务,李林甫一咽气肯定会立刻立新相。
他若是真到了剑南被战事拖住了脚,圣人也不能等他一年半载,肯定会立旁人为相,到时候他的一腔算计就都白费了!
电光火石之间,杨国忠“啪”一声跪下了,死死抱着李隆基的小腿哭诉:“陛下为臣做主啊,臣和李林甫有怨,臣离开了陛下,李林甫一定不会放过臣,到时候臣想要再侍奉于陛下左右也不能了。”
他哭诉的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杨国忠知道李隆基的德行,喜欢“怜悯”弱小,他只有表现的越依赖李隆基,李隆基才会同情他。
杨国忠又哭:“臣的几个妹子都在长安城,臣实在不想与亲人分离啊。”
还特意扯出来杨贵妃和虢国夫人给自己做人情。
李隆基一听见那句妹子,也是想起了杨玉环和杨玉瑶,先前他也已经在女眷面前夸下了海口要立杨国忠为相。
可李隆基也知道李林甫是知道了那日自己不召见他是杨国忠从中作梗,此举也是为了报复,李隆基也有意完成老臣的临终之愿。
他下意识忽略了是他自己不愿意见李林甫,毕竟天子怎么能害怕呢。
一切都只是臣子政斗罢了。
“唉,右相已经病入膏肓,他如何还能害你?”
李隆基柔和道:“你暂且到剑南处理军务,很快朕就找机会把你召回来,依然让你当宰相。”
杨国忠知道再无回转的余地了,只能一边在心里诅咒李林甫早点咽气,一边领了圣旨。
拖拉了五日,还是不情不愿带着护卫离开了长安城。
正好和入城的李长安相交而过。
那带回来的数千俘虏自然不能带入长安城中,就暂且安置在了城外,等到献俘之日才能由金吾卫看守着入城,李长安却要先入宫去拜见帝王。
李长安骑在马上,看着那辆一看就富贵非凡的马车,眯了眯眼,侧头询问来接她的金吾卫将军。
“那是何人,好生气派啊。”
金吾卫将军也敬重打了胜仗的将领,回道:“那是杨国忠的马车,南诏叛乱,他身为剑南节度使自然要去打仗,只是不知道为何拖到现在离京。”
李长安想起了史书里对杨家人的记载,“瑟瑟玑琲,狼藉於道”,轻啧了一声。
这得是贪了多少钱啊。
李长安在内侍的指引下来到勤政楼,第一次踏入了勤政殿。
这里是李隆基平日正式接待大臣的地方,与平日李隆基经常待的侧殿不同,勤政殿正殿十分肃穆。
“儿拜见父皇。”李长安见礼。
李隆基身穿冕服,高坐在御座上,从上往下打量着自己的这个女儿。
在李隆基关于这个女儿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李长安给他的印象都是“乖巧”“懂事”。
却没有想到她竟然还有这样的军事才能。
多么年少啊。李隆基有点唏嘘,曾几何时,他也是如此年少有为。
可惜他已经不复当年了。想到这,李隆基再看着李长安,心中便涌现了一股复杂的情感。
“起吧。”李隆基淡淡道。
李长安站起来抬起了头,李隆基若有所思的把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阵。
这张脸真眼熟啊,像……武惠妃。
“快过年了,你正好也留在长安过年。”李隆基想挤出来一些父女情深的话。
可努力了一阵,面对着青春正茂的女儿实在挤不出来什么关心之言。
甚至李隆基自带的祖母雷达、姑母雷达、堂姐雷达……在疯狂作响。
不过李隆基把这种感觉归结为了生疏。觉得是因为自己儿女太多,他顾不上这个幼女,父女感情生疏了才会让他焦躁。
“你先回公主府吧。”李隆基又勉强问了几句战事相关,随后就迫不及待打发了李长安。
这个女儿看着真是碍眼啊。
李长安也十分痛快离开了兴庆宫,本来就是相看两厌,她这次回来已经做好了李隆基针对她的准备。
十王宅百孙院,所有的皇子皇孙都被关在长安城中哪也去不了,李隆基的亲情,几乎就是不存在的东西,得拿着显微镜去找。
一时半会也离不开长安城,李长安干脆就在公主府老实住了下来。
日日走亲访友,今天拜访王维,听王维弹琴,明天拜访杜甫,把已经瘦了一圈的杜子美塞胖些……
她一直没有见李林甫,只从李腾空嘴里听说了李林甫已经昏一天醒一天了。
中间李明锦还带着韦柔也回到了长安城。
九月中旬。
李林甫终于又精神了起来,他忽然要见他的所有子女,把所有儿子和女儿一一看过之后,李林甫问李岫和李腾空。
“寿安公主回来了?”
李腾空含着泪点点头。
“杨国忠走了?”
李岫应了一声:“他月前就离开了长安城。”
“收到安禄山的信了吗?”
李岫不说话了。
李林甫叹了一声:“罢了。”
“把窗子打开。”李林甫声音微弱道。
屋内整日点着蜡烛,窗子不敢打开怕漏了风进来吹着了他,他已经许多日没有见到日光了。
李岫把窗户打开了。
“阿爷,窗户开了。”
李岫回头,却没有再听到声音。
“阿爷?阿爷?”李岫连着唤了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
李腾空双膝一软,膝行到李林甫床边,颤颤巍巍伸出手摸上了李林甫的脉搏。
随后崩溃放声大哭。
李岫脑袋一嗡,扑倒了李林甫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也崩溃大哭。
“耶耶”耶耶是孩童唤父亲的亲昵称呼,自从懂事后,李岫便再也没唤过耶耶,如今再喊一声耶耶,他的父亲却已经听不到了。
没有鼻息,脉搏也停了,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李林甫死了。
没有什么轰轰烈烈,死的平平淡淡。
右相府中响起了连绵的哭声,不多会,与右相府只有两条街间隔的酒肆里响起了笑声。
她心里没什么感觉。
她对李林甫动过手,那是为了百姓,她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奸臣就是祸害。她也和李林甫结过盟,那是一场权力的交易,不牵扯一丝一毫的真情实感。
李林甫一定也在背后查过她,可能也曾经想给她添点麻烦,可不知道为何最终还是没动手,或许是没来得及,也或许是有更要紧的敌人。
所以李长安回到长安城以后也没有特意去见李林甫一面。本来李长安是想着从李林甫留下的党羽里面挑挑拣拣,看看能不能挑出一些值得她发出跳槽邀请的人才。
结果不尽如她意。
能跟李林甫混这么多年的人,跟他都是一丘之貉,加上李林甫从杨国忠背叛他之后就又加大了党羽筛选力度,总归他的党羽里面没有一个值得李长安发出跳槽邀请的人才。
偶尔有几个能力看着还可以,但是都有欺压百姓无故害人性命的前科,在李长安看来个个死有余辜。
李隆基的朝廷已经成了这世间最肮脏的大泥潭,有能力的正直官员大多都被排挤到了地方,剩下的官员要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和奸臣同流合污混日子的官员,要么就是依附李林甫或者杨国忠的奸佞,李林甫容不下正义,杨国忠也容不下正义,就连李隆基也容不下敢直言劝谏的正义之臣。
李隆基也很快就收到了李林甫的死讯。
他愣了愣,盯着面前赤黄色的纱帘,不知在想什么。
叹息、哀伤、悲切……最后定格在了恐惧上。
李隆基害怕了,他怕自己也快要死了。李林甫和他年纪差不多,平日也是养尊处优,怎么忽然就死了呢?
一场病就能把位高权重的右相拖死。
扪心自问,到了右相这个地位,李林甫能掌握的东西已经和他差不多了,他能享受的灵药,李林甫也不是寻不到,他能找到的大夫,李林甫也能找到,可百年的灵芝千年的人参当饭吃着也没能治好李林甫的病。
李林甫还是死了。
李隆基一想到自己也可能因为一场莫须有的病症便病死,就觉得畏惧。昔日他面对自己的祖母,也是这般畏惧,可自从则天皇帝退位以后,李隆基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过这样的畏惧了。如今面对摆在眼前的死亡,李隆基又有了这样的畏惧。
他得养尊处优,好好享受,万万不能再操劳国事了,李林甫这个病说不准就是累出来的。
李隆基猛然回过神,立刻吩咐:“派人快马加鞭去把杨国忠叫回来,速去。”
顿了顿,又叹息一声道:“林甫为朕,为大唐呕心沥血数十年,追赠太尉、扬州大都督,加班剑武士、西园秘器吧。”
到底君臣一场,他也该给为他尽心竭力大半生的老臣一个体面。
第二日,李林甫病故的消息便已经传遍了长安城。
李长安也来了李府,却没有入内,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披麻戴孝的李林甫后人各个面带悲切进进出出。
李府内的哭声震天,李长安看到了李腾空,她也穿着一身麻衣,短短数日,李腾空又瘦了一圈,背薄的像一张纸。
今早下了一场细密的秋雨,如今雨停了,在日光下青石板升腾起阵阵雾气,这条无名小街像一条泾渭分明的分割线。
街西是李林甫的宅院,白布黑纱,来来往往的孝子贤孙各个披麻戴孝,哭的肝肠寸断。
街东则是成行的烟柳,柳下已经站了许多人。李长安看到了韦柔和李明锦,她们和一个面带白纱的白衣女子站在一起。
李长安走到了李明锦身边,走进了李长安才看清这个女子身上穿的不是白裙,而是麻衣,披麻戴孝。
李明锦扯着李长安往一边走了几步,避开了韦柔和麻衣女子,才压低声音解释。
“这是杜二娘。”
李长安知道了这是谁。先前的太子良娣,几年前王忠嗣案声势浩大,李林甫为了攀扯上太子李亨,顺势诬告光禄大夫杜如邻谋逆,杜如邻正是太子良娣的父亲,李亨为了避祸,立刻和杜二娘和离撇清了自己。
李亨避开了一劫,杜二娘的父母、胞姐胞弟,一日尽数横死大理寺狱中。
如今算起来她还未出孝期。
过了一阵,李长安又看到了杜甫。
身着粗布衣的杜甫夹杂在一群同样郁郁不得志的落魄文人之中,面上难得浮现了几分喜色,他手里提着酒囊,身上的衣服都洗出了线头,面上却依然不卑不亢。
“奸贼终于死了,野无遗贤,害的咱们有志……”
“便佞阴柔,哥奴好死!”
这群落魄文人各个拍手称快,谈笑之间只有痛快。他们几乎都是留滞长安城考科举的落榜文人,有些如杜甫一般,不甘心回乡,选择留在长安城内找机会,有些则是科举落榜后连回乡的路钱都凑不出来,只能被迫留在长安城。
这些落魄文人,本就是平日骂奸佞的主力,如今奸臣之首李林甫死了,他们只恨不得能多生出一双手来拍手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