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因着她和杨玉环关系不错,杨家人和她也算面上过得去,今日见到她过来杨国忠非但没有轻轻揭过此事还非要小事化大与她当街吵架。
杨国忠刚说了一句话李长安就猜到了他的意图,
十之八九是得了李隆基的暗示忙不迭来和她撇清关系呢。
最受宠爱的贵妃、一人之下的右相、手里有兵权还有赫赫战功的公主,加在一起足够让李隆基睡不着觉了,李隆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杨家和她交好。
从她展开锋芒能威胁到李隆基皇位的那一日起,便只有仇敌,再无父女了。
李长安匆匆回了公主府,直接进了书房翻出了一个包裹,系在马上,便直接带着冯初娘去了兴庆宫,从后宫门入,绕过了李隆基平日惯待着的勤政楼和梨园,直奔杨玉环的宫殿。
杨玉环听到宫人禀报寿安公主求见,面上便带了笑容,将手上正随意拨动的琵琶搁在身侧。
“还不快请公主进来。”杨玉环白了婢女一眼,嗔笑道。
“还用贵妃娘子请吗?我这不是已经来了。”
杨玉环话刚落下,李长安就已经撩起了纱帘,笑眯眯看着杨玉环,快步走到了杨玉环身侧,也用不着招呼便直接挤在了杨玉环身侧坐下了。
杨玉环看着李长安身后的女子,目光落在被这个女子抱在怀中的包裹上。
“你还给我带了礼?”杨玉环好奇道。
李长安示意冯初娘把包裹放下,笑道:“嗯,给你带了礼。”
“怎么忽然想起给我送礼来了?”杨玉环葱白的手指捻起一枚果子塞入口中。
“我要离开长安城了,走之前来看看你。”李长安轻描淡写道。
杨玉环目中流露出一丝失落:“你又要走……这次去哪?”
李长安沉默片刻,缓缓道:“兴许是剑南。”
“可是我那个没用的堂兄又把这事推给了你?”杨玉环柳眉横竖。
杨玉环也知道一些朝中事情,先前李林甫还活着时便要让杨国忠去剑南打仗,杨国忠离开长安城之前还特意入宫来求她,求她在李隆基耳边多吹吹耳边风,早点把他弄回来。
“与他无关。”提到杨国忠,李长安语气有些冷淡。
杨玉环叹了口气,托住了腮:“罢了,能出去也是好事,长安城没什么值得待的,你本就不是个能耐得住的性子。”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都是李长安诉说,杨玉环安静听着。李长安走南闯北有太多精彩的故事能说了,杨玉环嘴里则是除了李隆基就是她的几个姐姐,不外乎听了什么曲子看了什么歌舞。
杨玉环听的极认真,目中异彩连连,李长安停下她还意犹未止。
“下次你再回来,再把剑南那边的事情讲给我听吧。”杨玉环依依不舍拉着李长安。
李长安笑笑没说话,她拉着冯初娘,目光郑重看着杨玉环:“我这次来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要告诉你。”
察觉到李长安的严肃,杨玉环也不禁直了直身体,端正了脸色。
“玉环,倘若有一日你离开了长安城,到时候她会来找你,你一定要跟着她走。”李长安轻声道。
杨玉环这才认真看向这个被李长安拉着的女郎。
相貌不算丑,可放在宫中就实在只能算平常了,宫中哪怕是一个寻常婢女也都是百里挑一精挑细选出来的清秀美人。不过通身的气派沉稳,手上还带着一层厚茧,不像是婢女,倒像是侍卫头子。
“她叫冯初娘,是跟了我许多年的心腹,我离开长安城后,她会一直待在寿安公主府暂代公主府军务。”李长安道。
冯初娘,是从漳县就跟着她的人,后来自己把重心转移到了洛阳,冯初娘也就跟着她到了洛阳,如今李长安要离开长安城了,她就把冯初娘调了过来。
冯初娘出身虽只是农家女,资质也只是平平,可十分勤奋刻苦,为人也踏实忠诚。十年前李长安为了培养自己的基层小吏在漳县设立了寿安学堂,她是第一批入学的人,因着实在缺人手,所以第一批人只培训了半年就被安排去安置流民了。
从那开始冯初娘渐渐冒了头,她不是李泌和李明锦那样天资卓绝,什么事情只要一上手就能做的完美的天才。可她很能吃苦,把张九龄和李长安撰写的经验手册翻来覆去的学,每次任务都做的比其他人要好一点,洛阳水患的时候,因着她做事稳妥张九龄便派她主管救灾粮食运输,她也做得很好,就从那个时候入了李长安的眼。
李长安又让冯初娘做了几回事情,冯初娘都完成得不错,于是后来又让冯初娘进入军伍历练了两年,跟着她四处剿匪……如今李长安又把冯初娘调到了长安。
“玉环,往后几年长安城的形势兴许会不太安稳。”李长安攥着杨玉环的手道。
杨玉环心猛然跳了一下,被李长安严肃的语气影响的有些坐立不安。
“长安城的形势能有什么变化呢。”杨玉环俏脸发白,不自觉攥紧了李长安的手。
她喃喃道:“圣人虽说年纪大了,可身体却还硬朗……”
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有皇子想要政变了,毕竟长安城这百年来每次发生动乱都是因为政变。
李长安看着杨玉环苍白的脸,心里不禁软了软,语气也软了几分:“无碍,还有我呢。”
杨玉环担心又有什么用呢?只要李隆基还在长安城,杨贵妃就哪也去不了。李隆基离开长安城后,杨玉环才有机会离开他。
“罢了,我担忧再多也没用。”杨玉环也想到了自己的处境,轻叹了一声。
贵妃风光无限,可终究也只是攀附在帝王身上的一颗菟丝花罢了。
倒不如安心享受富贵,反正只要李隆基还掌权,她就是贵妃,倘若真有政变,最着急的人也必定是李隆基。
杨玉环面上又恢复了红润,依然是艳若桃李,她伸出葱白的手指轻轻戳了戳李长安的额头,嗔道:“你这小东西,净会吓我。”
忽然杨玉环像是发现了新奇一样凑近了李长安,抬手摸了摸李长安的脸颊:“长安,你怎么脸红了?”
“啊,我想起来了。”杨玉环故意拉长了声音,又把一张芙蓉面凑的离李长安更近了一些。
她想起来李长安小时候就爱盯着她看了。
“我见犹怜?”杨玉环一双水眸笑盈盈看着李长安打趣道。
李长安也笑了:“玉环笑起来胜过三月之花,我见了便喜欢。只是我见犹怜这个词寓意不好,李势女国破家亡,为桓温所迫,生死不由己,玉环日后莫在提此词了。”
看着时辰不早了,李长安就起身告辞,杨玉环一路把她送到殿前才依依不舍告别。
杨玉环的心情却很不错,李长安文采不错,讲故事讲的环环相扣,十分精彩,她也算在李长安的故事里见过大漠和草原了。
这边杨玉环刚坐下没一会,侍女便又禀告虢国夫人来了。
杨玉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有些诧异是什么急事能让杨玉瑶这个时候来找她。
“玉环,国忠他今儿个被人欺负了,你可得给他做主啊!”杨玉瑶风风火火走进来,屁股还没粘上月牙凳就开始告状。
杨玉环忍不住道:“国忠都是宰相了,还有人敢欺负他吗?”
自家人这嚣张跋扈的性子,杨玉环也不是不知道。
杨玉瑶怒道:“那个寿安公主当街就给国忠难堪,可不就是欺负咱们杨家。”
杨玉环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她端坐在主位上,垂下眼皮轻轻转着手上戴着的羊脂玉戒指。
“杨国忠不知道我和寿安公主多年交好吗?他为何要去冲撞寿安公主?”杨玉环淡淡道。
这一句话说出来偏袒谁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杨玉瑶定定看了自己妹妹一阵,叹了口气:“玉环,我跟你说实话。这回还真不是国忠他故意找事,而是……的意思。国忠亲口告诉我,那位的意思是杨家不能和寿安公主走得太近。”
杨玉瑶抬手指了指天上。
当今天下能代表天的人唯有一人。
杨玉环垂于身侧的手倏然攥紧了,她脑中空白一片,过了片刻方才回过神,声音缓慢道:“圣人……”
“玉环,你往后便不要再和那个寿安公主来往了。”杨玉瑶劝道,“我知晓你和她关系向来不错,可毕竟咱们姓杨,她姓李,到底不是一家人。”
“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国忠才是咱们杨家自己人啊。”杨玉瑶循循善诱。
说到底杨玉瑶和李长安连面都没见过几回,与杨国忠却是多年的交情,她自然偏向自己人。
这次进宫杨玉瑶也是受了杨国忠所托劝说杨玉环,毕竟杨家众人都清楚宫里的贵妃才是他们最大的靠山。
杨玉环深吸两口气,冷静看向杨玉瑶:“阿姊来找我,只是为了来找我告状让我为杨国忠出头?”
“国忠得有个由头才能顺利成章和寿安公主斗起来。”杨玉瑶低声道。
杨玉环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时眼中已经含了泪:“寿安公主方才才来找过我。”
“她来找你告状了?玉环,你可不能心软,国忠才是咱们自己人啊,你得向着国忠……”杨玉瑶一听李长安竟然抢先一步来找了杨玉环,顿时便恼羞成怒喋喋道。
“不。”杨玉环眼中含着泪,轻飘飘道。
“寿安给我讲了大漠中的孤烟和草原上的落日,她给我讲了朔风的大雪和药罗葛部落的毛毡,她没告诉我她刚和杨国忠吵了一架。”
一滴晶莹的泪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不愿难为我。”
杨玉环双目通红看向了杨玉瑶,十指紧紧攥着榻边的扶手:“阿姊,你们为难我。”
杨玉瑶指尖颤了颤,下意识避开了杨玉环的视线:“玉环……”
过了许久,杨玉瑶才站起身跺了跺脚:“罢了,我以后不在你面前说这事就是了。可玉环你得清楚,国忠现在是右相,圣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一句话说完,杨玉瑶也不再管杨玉环,闷着头径直离开了宫中。
背后的杨玉环则泣不成声。
杨玉环想,她往后或许再也见不到李长安了。
李长安那么聪明,肯定能猜出杨国忠的目的就是要杨家和她撇干净关系。
可她什么都没说,她不愿自己夹在杨家和她之间为难。
一侧头,杨玉环又看到放在榻边小桌的那一个包裹,那是李长安给她带的礼物。
杨玉环颤抖着拆开了包裹,里面只有一幅画,打开画,里面画的是大漠上的景色风光。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去朔方之前,长安说过要给她把大漠风光带回来。
杨玉环抚摸着略有些粗糙的纸面,失了神。
她想,倘若李隆基一病不起就好了,杨家能好好的,她和长安也能好好的……
杨国忠从虢国夫人府上回来,转身便进了书房。
他谋划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最要紧的还是得先把李林甫留下的党羽给剪除了,好换上自己的党羽,这是一等一要紧的事情。
王鉷是李林甫的死忠,只要他造反的证据确凿就一定能攀上李林甫,到时候再加上安禄山的证词,他就不信他一个活人还说不过李林甫一个死人。
然后就是寿安公主,自己得报今日之仇,不过是把她拘在长安城还是找个穷乡僻壤打发了还得再谋划一番。
还有安禄山,若是听话自己还能让他接着给自己当狗,若是不听话,自己也要想法子换一条听话的狗……
至于李亨那个废物家伙,自己随意针对一下就行。
杨国忠想着便觉得高兴,如今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了,圣人又不管事,四舍五入这偌大的江山就任由他摆弄,真是痛快啊。
区区几个敌人不值一提。
这么想着,杨国忠高兴地哼起了小曲,随意拿起一本奏疏,也不打开看,只是轻轻用奏疏敲打着桌边给自己合着拍子。
“杨国忠。”
忽然书房门被推开,杨国忠刚想发怒,一抬头却看见是杨玉瑶连忙熄了怒火起身笑着相迎。
“三娘这么快便从贵妃那儿回来了?”
杨玉瑶劈头盖脸道:“玉环说她不管寿安公主跟你的事。”
杨国忠诧异极了:“连你都劝不动贵妃?”
杨玉瑶可跟他这个半路亲戚不一样,杨玉瑶是杨贵妃一母同胞的亲姐,打小一起长大,情谊极为深厚。这么多年贵妃愿意一直包庇杨家,十有八九看的都是杨玉瑶的面子。
“玉环从小就多情心软。”杨玉瑶蹙眉,“咱们也别难为她,你不是要先对付李林甫的党羽吗,寿安公主的事就先往后放放。”
杨国忠噎了一下,愤愤不平嘀咕着:“可咱们才是一家人啊。”
可看着杨玉瑶瞪过来的白眼,杨国忠还是咬了咬牙。
得了,他先收拾李林甫的党羽吧。
可李长安却不愿息事宁人。
十月中,大明宫朝会。
今日天气不太好,北风呼啸,早上还下了一场小雨,十月中旬已经很冷了,雨滴打在身上,冷的刺骨,偏偏轿舆还只能停在宫门外,来上朝的臣子都要裹紧了朝服撑着伞走过从宫门到太极殿这一段路。
杨国忠抖抖身上的雨滴,心情却不错。
他手下的人已经找到了王鉷之弟王焊谋反的证据,今日下了朝后他就去找圣人请旨搜查王府。
王焊谋反,王鉷逃不了,李林甫生前又和王鉷交好,他便可顺势诬告李林甫和王鉷结党谋反。
只等安禄山的证据一到,人证物证便都齐了,李林甫又不可能从棺材里跳出来辩白,哼哼,这可真真是百口莫辩。
杨国忠想象着他带人抄了李家的幻想,不禁勾起了嘴角。
他欺负的就是死人。死人不能说话,什么脏水都能往死人身上泼。
“……臣发现剑南节度副使鲜于仲通瞒报军情、欺君犯上,臣敢问杨相可知此事?”
一道声音把杨国忠从美好的幻想中拽了出来。
他抬头看向发问之人,是在他眼里已经活不了多久的御史大夫王鉷。
王鉷胸有成竹,往前迈出一步,咄咄逼人:“臣参中书令、剑南节度使杨国忠瞒报军情,欺君犯上!”
昨日有人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杨国忠面色一变,没有先行分辩,而是仰头看向了李隆基:“御史大夫这是污蔑臣啊,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怎么可能会欺君犯上。”
王鉷是怎么知道他瞒报了军情的?
先前正是他争夺相位的紧要关头,鲜于仲通那边战败的消息传过来之时杨国忠怕影响到自己争夺相位,便大着胆子隐瞒了军情,把败仗改为了胜仗。
王鉷自入仕便一直待在长安城,长安城外根本就没有势力,剑南之地又天高皇帝远,有什么消息也传不到长安城,杨国忠就是倚仗着这一点才敢谎报军情。
李隆基还是更信任杨国忠一些,他垂目看向王鉷:“你说杨相谎报军情,他谎报了什么军情,你可有证据?”
王鉷朗声道:“三月前鲜于仲通与南诏一战,杨相上奏言鲜于仲通大胜南诏,是谎报!真相是鲜于仲通被阎罗凤打败,损失惨重。”
“此御史大夫一家之言,真相如何岂能仅凭你一人之口便能决断?”杨国忠转了转眼珠,咬死不承认。
王鉷冷笑道:“臣身为御史大夫,有监察百官之责,至于是真是假……臣已经派了御史台的御史前往剑南证实,想必年前便能回来。”
给他送情报的人可是发誓此事是真。
李隆基看了一眼杨国忠,又望了一眼王鉷:“那便等到御史回来再谈此事。”
他打心底里不愿处理这些事情。杨国忠能给他弄钱,王鉷也能给他弄钱,李隆基认为这两个臣子完全可以和平相处,共同为他效忠。
王鉷还不甘心想要再说什么,李隆基却已经露出了疲惫之色,挥手结束了早朝,王鉷一肚子的话只能又咽了回去。
他也只能在临走时又瞪了杨国忠一眼。
等着吧,等他查出来确切证据之日,就是杨国忠这个狗东西被清算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