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还想再见他效忠了一辈子的君主一面,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告诉圣人。
天宝六载,六月。
长安城已经数月没有下雨了,今岁格外热一些。
不过兴庆宫内依然是一片凉爽,宫人已经打开了去岁冬日储存冰块的冰库,一盆盆的冰如潮水般搬入帝王的宫殿,维持着兴庆宫四季如春的凉爽气候。
如花似柳的舞姬摇曳身形,带起阵阵香风,李隆基抚掌大笑:“国忠知朕,这些舞姬的技巧比上一批要好。”
他近来正琢磨着自己的新曲,新曲需得美人来配舞才美。杨国忠深得帝王看重,身兼数十个职位,其中便有“采花使”一职,专门为帝王寻觅美人。
李隆基年纪大了,不爱往后宫拢美人了,可他的教坊里面还需要美人来配他的乐曲。
“陛下,右相府递了奏疏。”高力士拿着一本奏疏匆匆走过来。
李隆基随手打开奏疏,看着奏疏上寥寥几行字,恍惚了一瞬。
他是一个十分有想象力的君王,李隆基看着奏疏上的几行字,面前似乎浮现出了那位为他竭尽一生,如今病重在床的迟暮宰相。
如今,他的这位右相字字泣血乞求再见他一面。这张奏疏上的字与以前他曾见过无数次的字迹不一样,应当是旁人代笔,只有末尾那一个署名,是李林甫的字迹。
李隆基知晓李林甫已经时日无多了,他终究还是心软。开元年间的老人越来越少了,李林甫再没了,他身边就再也没有一个老人了。杨国忠、安禄山,这些都是天宝年间才被他重用的新臣。
李隆基叹了一口气,忆及当年,他也不紧产生了唏嘘之感。
“挑一个日子,将林甫抬到宫中,朕……见见他。”李隆基鼻子一酸,连带着对眼前的歌舞都没了欣赏的意思,挥挥手便有内监将舞姬都带了下去。
一直陪在帝王身侧的杨国忠却不愿意李隆基再见李林甫一面。
那个老而不死的李林甫,一肚子的坏水,偏偏帝王又对李林甫深信不疑,这段时间好不容易因为李林甫病重无暇抓着朝政他轻松了些,倘若李林甫再借着这个机会对陛下说他的坏话,岂不是他又要吃亏?
杨国忠眼珠一转,心里有了主意。
数月前陛下去右相府探病,正是他陪同,当时陛下从右相府出来后面上的表情可不仅只有对爱臣的怜悯。
还有恐惧。
圣人在恐惧什么?
杨国忠思索片刻,心中有了一点猜测,待到高力士领命出去之后,连忙从座椅上站起,面色着急向李隆基拱手:“陛下不可见右相啊。”
李隆基面色不悦,斥责:“朕知晓你和林甫有些龃龉,可林甫如今命在旦夕,你难道还只想着争权夺利吗?”
臣子之间的矛盾李隆基都知道,他不管,只是因为他乐于看到臣子之间有矛盾,他要利用臣子之间的矛盾来平衡朝堂。
可杨国忠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在李隆基看来实在有些下作,毕竟那个将死之人也是他重用了许多年的老臣。
“陛下误会臣了。”杨国忠目露惶恐,急急解释,“臣听闻民间传说,将死之人身有死气,乃是不详。”
“陛下万金之躯,岂能沾染死气?”杨国忠一副为李隆基考虑的忠心耿耿模样,口中的话却十分恶毒。
伺候了帝王这么多年,杨国忠对自己面前这位帝王的忌讳也有了十足的了解。
只要和自己扯上关系,不愁陛下不瞎想。世上大部分事情,恰恰最经不起瞎想,没错也能脑补出三分错处。
李隆基沉默了,他没有立刻否认杨国忠的话。
数月前为了表示恩宠,李隆基亲自上门看望过李林甫他只去了一次。
李林甫躺在床上,身形干枯,白发苍苍,病入膏肓,瘦的皮包骨头,躺在床上像一具干枯的骷髅,全然没有活人模样。
一点也看不出往日儒雅威仪模样了。
分明年前他还中气十足能在朝堂上运筹帷幄。
李隆基甚至没敢和李林甫多说两句话,他原本想着安抚几句自己的老臣,可看着躺在病榻上不像个活人的李林甫,李隆基却怕了。
他不是怕死人,而是一闭上眼,李隆基便恍惚间觉得那躺在病榻上的人长了一张他的脸。
四十岁以前,李隆基看到自己的老臣一个个离去只觉得为他们悲伤,因为那时候帝王还年轻,死亡仿佛遥不可及。四十岁以后,李隆基便觉得死亡离他越来越近,老臣再老死,李隆基便害怕自己也会有那么一日。
过了许久,李隆基才缓缓开口:“朕方才已经答应了,天子岂能言而无信?”
杨国忠心里一喜,他知道圣人已经被他劝住了,如今只需要他递上一个梯子能让圣人顺利下台,那此事就成了。
“陛下威仪笼罩四海,天下之土皆是陛下之土,右相又何必面对面见陛下呢。”
杨国忠压低声音:“陛下可登上勤政楼见右相,也算全了君臣情谊。”
圣人在勤政楼上,右相应当在哪?杨国忠没有直说,但是李隆基知道他的意思。
让李林甫待在楼下,他站在楼上,隔着几十米远见一面。从勤政楼三楼往下看,连楼下人的人脸都看不清,自然也就不会被沾染上死气了。
“便这样吧。”李隆基道。
听到圣人要在勤政楼接见他的旨意后,李林甫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尽管还是卧在病榻上站不起来,可却不再如先前一般一天中有大半的时间在昏睡。
算起来也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过圣人了,李林甫心中思忖。
自己是活不了几日了,可到底君臣一场,纵然再无情的人,相处几十年也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何况这几十年来圣人对他也算不错,李林甫还有许多话想要告诉圣人。
杨国忠的愚蠢,安禄山的野心,大唐的弊病……甚至还有李长安。
李林甫想要求圣人照顾他的儿女后人,倘若圣人应下了他,那他便可以略微透露一点消息给圣人提醒。不用多,只用拖住李长安几年就行。
他和李长安的交易,仅限于他在陛下面前保住李长安的兵马使位子和他死后李长安保住他一条血脉。
李林甫希望李长安登基,但他也希望李长安夺走的是李亨的皇位而不是当今圣人的皇位。
一边是自己效忠了几十年,给了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他知根知底的现任帝王,一边是自己全无了解,只有冰冷交易关系,和自己没有交情的寿安公主。
与寿安公主的交易只是无可奈何的保命选择,倘若有得选,李林甫还是更希望圣人能够看在多年情分上护住他的子女,保他死后李家依然富贵。
终于到了入宫拜见帝王的这一日。
李林甫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由旁人抬着榻,一路将他抬入兴庆宫中。
从右相府到兴庆宫,这条路他走了数十年,无数个日子,他袖中揣着奏疏,龙行虎步带着满肚子的主意往兴庆宫走,和帝王商量天下大事。
普天之下的所有事情都在他的一掌之间,李林甫爱权力,爱的发疯,只要能够坐稳相位,他什么事情都能做。
今日久病的右相要入宫面圣,这条路特意被清理了出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宽阔的大路上只有八个人抬着肩舆往前走,走得极稳。
李林甫半躺在舆上,恋恋不舍看着街道两旁的风景,这是他最后一次再走这条路了。
他快要死了。
无数的过往之事随即涌入李林甫的脑中,他想起了许多人许多事。
将他引上仕途的舅父,助他往上爬的武三思之女,给了他一条青云路的武惠妃,还有他效忠的帝王。
被他害得贬到地方的张九龄和严挺之等人,被他害的身死族灭的韦坚皇甫惟明杜如邻……一时间竟有些记不清了,他这辈子害过的人太多,数也数不过来。
李林甫想,他不后悔害了这么多人。他要往上爬,一将功成万骨枯,宰相和将军没什么不同,都是要踩着人命才能爬上高位。
何况他和圣人是一伙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到底他也只是给圣人做事。
真好啊,他快要死了,可依然是大唐的右相,圣人的重臣。
舆轿停下了,停在了勤政楼前。
李林甫等着人将他扶起来,舆轿自然是不能入殿的,面见圣人自当恪守臣子本分。
一个李林甫最不想见到的人却来了。
杨国忠从勤政楼内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得意:“圣人有旨,命令右相就在此处面圣即可。”
跟在李林甫舆轿边上的李岫目瞪口呆,他震惊:“可在此处要如何面见圣人?”
杨国忠冷笑:“圣人自有安排。”
他的视线没有放在李岫身上一丝一毫,杨国忠先前给李林甫当狗腿子的时候和李岫这个相府长子有过接触。
天真烂漫的仿佛不是李林甫亲生儿子一样。李林甫把这个儿子保护的太好了,送他读书学文,给他安排了校书监这么一个清贵的官职,没让他接触过一点勾心斗角之事。
对这样的没用东西,杨国忠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杨国忠的眼里只有李林甫,哪怕面前这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已经命悬一线了,杨国忠依然对李林甫忌惮极了。
枯瘦的老人已经睁开了双目,杨国忠从李林甫的眼中没有看出来愤怒或者仇恨,这让一心想要给李林甫添点不痛快的杨国忠有些失望。
他以为自己这次好不容易摆了李林甫一道,能够报一报之前被李林甫压制了那么久的仇,可李林甫这么平静,让他这一拳头仿佛打在了棉花一样不得劲。
“……装模作样。”杨国忠低声骂了一句,他不信李林甫毫无愤怒,他曾经做过李林甫的手下,如今还是李林甫的敌人,李林甫能有多小心眼爱生气,杨国忠再清楚不过了。
可惜和李林甫的小心眼一样出名的是李林甫装模作样的本事。谁人不知晓当朝右相口蜜腹剑的名声,李林甫就算心里气得要死,表面上也不会露出一点破绽。
杨国忠在此又刺了李林甫几句,见李林甫只是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嘴皮一动不动,表情也如石像一般,实在没什么意思,这才悻悻离去。
杨国忠离开后,李林甫才有动作,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握住舆轿的木把手,嘴唇颤抖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勤政楼。
连李岫几声担忧的“阿爷”都充耳不闻。
开元初年,他被舅父姜皎举荐入仕。开元十四年,他被授为御史中丞,历任刑部侍郎、吏部侍郎。
开元二十三年,他以礼部尚书之职拜相,至今日,已经有十三年了。
他做了圣人三十六年的臣子,十三年的宰相。
开元二十五年,圣人忌惮先太子,他帮助圣人做局废太子,成了圣人一日杀三子的同伙。
开元二十六年,圣人不愿再见到张九龄,他发动党争逼走了张九龄。
圣人忌惮寿王,他亲自动手背叛旧主武惠妃,为圣人剪除了寿王党羽。
天宝三载,圣人为他加开府仪同三司,赐他实封三百户。
同年,圣人开始忌惮现太子李亨,于是他接连发动天宝三大案,一次次为圣人削弱太子。
他知道圣人冷漠无情,可他以为圣人只是关乎皇位时候会冷漠无情,他李林甫又碍不着皇位……李林甫满是皱纹的眼角竟然红了。
此时,李林甫隐约看到了勤政楼栏杆后走上来了几个人,为首之人手持红巾冲着他挥舞。
“圣人来见您了。”一旁的小内宦提醒。
“圣人看重右相,特意允许右相不用起身见礼。”
李林甫这才知道那个拿着红巾之人是李隆基。
可他丝毫不觉得感动,只觉得今日的风吹在身上冷得厉害。
李林甫没有听清内宦说什么,他只是艰难挪动了一下脖子,抬头看了看头顶炽热的太阳,刺眼的阳光刺得李林甫忍不住落下一滴泪。
已经六月了啊,为何风还是这么冷呢?
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躺在勤政楼外面,高高在上的天子则站在勤政楼三楼冲着他挥舞红巾。他快要老死了,眼睛实在看不清十几丈外的圣人,只能看到那条显眼的赤红朱帕。
这就是几十年的君臣情义,他做了李隆基十几年的狗,李隆基却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就算是养一条狗,养十三年也该有感情吧。
他为圣人呕心沥血、鞍前马后,换来的竟然是圣人的避之不及。
可笑至极。
李林甫再听不清内宦在他耳边传达了帝王什么话了,他脑中只剩下了恨。
是李隆基先抛弃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君臣情义!
过了一会,高力士匆匆从勤政楼上跑下来,走到李林甫身边:“圣人将库房中几株皇家珍藏的灵药赏赐给了右相,特意让老奴转告右相‘爱卿只管养好身子,朕日后还要倚仗爱卿’。”
李林甫垂着眸子,没有说话,看着仿佛病重到已经开不了口了。
他这一辈子都在柔和媚上,临到死了,他不愿意再做那副柔佞模样了。
最后还是李岫代替父亲跪下谢恩。
高力士也没计较李林甫的失礼,他颇为感伤看了看自己的老伙计,走到舆前蹲下,主动抚上了李林甫瘦弱苍老的手,仰视着李林甫那双浑浊的老眼。
“老伙计,莫怪圣人,圣人也是听信了杨国忠的谗言。”高力士语气中带着一丝感伤。
李林甫是圣人的旧臣,又何尝不是他的旧人呢。他认识李林甫比圣人认识李林甫的时间还要更长,当初李林甫能在圣人身边出头,正是他和武惠妃一同在圣人面前举荐了李林甫。
武惠妃、李林甫,还有他,三个人抱团往上爬,武娘子成了宠冠后宫的武惠妃,他成了圣人最信任的宦官,李林甫也成了权倾朝野的右相。
如今看来,倒是他这个最不成器的老家伙活得最长。
李林甫依旧没有睁眼。
高力士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叹息一声,叮嘱李岫照顾好老父,便离开了。
舆轿又把李林甫抬回了右相府,李岫跟在舆边,面露不忿。
他也觉得圣人未免太过凉薄,自己阿爷这些年做的事情,李岫看在眼里,阿爷这一身的骂名,大半都是为了给圣人做事才担的啊。
到了右相府,李林甫示意李岫将其他人都打发走,空荡荡的卧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后,李林甫才缓缓开口。
“我为他办事,他给我权柄,他也不算亏待我。”李林甫声音嘶哑道。
或许是恨意支撑着,李林甫说话竟然比先前要顺畅了许多,他的眼睛里甚至都有了神采。
李岫没有说话,按照他对阿爷的了解,阿爷从来都不是思考公平与否的人。
果然李林甫下一刻就话锋一转,恨意滔天:“只是我替他做的事情,可不只有宰相份内之事。”
他替李隆基处理政务,李隆基给他右相权柄,这是公平。他替李隆基做了那么多脏事,替他打压太子李亨,为此甚至要赔上自己的子孙后代性命,李隆基却一点都不顾念情义。
让他怎么能不恨。
一时间被辜负的怒气混杂着先前压抑着对杨国忠的怒气一并直冲上来,李林甫眼前一黑,胸膛起伏,连忙狠狠喘了两口气:“参……”
李岫连忙掏出了随身带着的玉瓶,倒出一片参片塞入李林甫口中。
缓了一会,李林甫才又平静下来,他抬手颤颤巍巍指了指床侧书架上摆着的两个木盒:“你去拿下来。”
李岫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父亲忽然惦记起了这两个木盒。
这两个木盒已经在这儿摆了数日了。
“两个……都拿过来……”
从身后传来了命令,李岫心怦怦跳着,手脚僵硬顺着李林甫的指引从书架上拿下了木盒,将木盒放到了李林甫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