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迈说不出什么意味地笑了一下,轻轻应了声:“是啊。”
难怪呢!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
难怪北尊会对姜迈伸出援手,会引渡他进入中朝。
因为如若错过了姜迈,谁知道下一个有这种资质的姜氏子弟什么时候才能出现?
想到此处,乔翎心下一突,抱住他手臂,忧心忡忡道:“如果你不去修无情道,那……”
那岂不是违背了与北尊之间的约定?
若是如此……
她虽然有点难过,但还是说:“不然,你还是回去修吧?”
姜迈听得失笑起来:“这又不是我想就能够成功的事情,有情无情,能骗得了别人,难道还能骗得了自己的心吗?”
从前他以为自己可以六根清净,红尘断念,只是人哪里能够预想到未来之事呢。
话说到这里,终于触及到了两人一直以来都避免去谈及的那个问题。
乔翎也好,姜迈也罢,俱都沉默着止住了话头。
乔翎心有不忍,低头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还是没有按捺住,低声问他:“……会怨恨吗?”
姜迈想了想,摇摇头,如实道:“从前或许有过一些?不过现下回头再看,已经是过眼云烟了。”
乔翎“噢”了一声,静默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我最近在查的几个案子,都颇蹊跷,再去想我进京之后发生的许多事,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顿了顿,又道:“我让师弟离京,替我去找一个人,查一件事情,前几日他传书回来,说已经有眉目了。”
她说话的时候,姜迈便只静静地听着,神色平和,好像是别人家的事情一样。
等她说完,也只是轻轻道了一句:“姜迈已经埋骨于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夜色寒凉,乔翎悄无声息地握住了他的手。
姜迈的手指有些冷,但乔翎的掌心是热的。
他略有些讶异,紧接着轻轻笑了起来:“老祖,你的手可真是够暖和的。”
乔翎到这会儿后背上还有点汗呢,当下洋洋得意地一指那座新坟:“你挖你也热呀!”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乔翎悄无声息地潜回了正房那边,装成刚睡醒的样子,活动一下身体,吃完饭之后如常上朝。
朝中今日并没有什么大热闹可看,倒是着重听曾元直奏了马司业的案子,因为案件审理还没有彻底结束,圣上也就只是听了听,并没有对此做出具体的评判。
出了门之后乔翎悄悄问崔少尹最后会怎么判。
崔少尹告诉她:“如果罪名坐实的话,官是当不成了,说不得还得坐两年牢呢,诬陷事小,煽动学子往国子学门前闹事事大,李祭酒心里边不知得多恼火呢。”
乔翎有点担心吴太太:“不会牵连到儿子跟儿媳妇吧?”
“不会,”崔少尹果断摇头:“他儿子不是已经入仕了吗?至少不会被夺官的。”
俩人一路说着,随从太叔洪到了京兆府,一个小会开完,各自忙活去了。
先前在乔翎手底下最亮眼的是小庄,现下抢眼的却换成了李九娘。
也有看小庄不顺眼的吏员,便故意当着她的面去跟李九娘寒暄,表现得亲切又热络,再转头去跟小庄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却是不咸不淡。
皇长子气个半死:“我靠,好贱啊!他们是不是讨打?!”
小庄看他替自己生气,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他们也没干什么啊。”
骂你了吗?没有吧。
出言不逊了吗?也没有吧。
关系有亲疏远近,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小庄泰然处之,因为李九娘年长于她,碰头之后,客气地笑笑,主动叫了声:“九娘姐姐。”
李九娘不是很擅长与人交际,稍显拘束地叫了声:“小庄。”
又说:“都是在乔少尹手下当差,不必这么客气,叫我九娘就好。”
小庄笑眯眯地应了。
就说了这么几句话,里头便有人来叫,乔少尹让人进去开小会了。
先前的工作安排还在继续,其余几个人自去操持,唯独李九娘被留下来单独说话。
皇长子很气不过,像是煽风点火、看热闹不怕事大的黄毛小弟一样,跟小庄撺掇:“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用了什么手段,忽然间就得到了乔少尹的欢心!”
小庄:“……”
哪儿来一个酸溜溜的后院姨娘啊!
她在心里边安慰自己“想想减免了的住宿费”,“再想想这家伙的老爹还给了自己国子学的学籍”,叹口气,徐徐道:“前衙那些差役拜高踩低,是他们品性不端,意图煽风点火,跟李家姐姐有什么关系?”
“你要是真的生了气,跟李家姐姐闹了不愉快,一来叫人家觉得莫名其妙,二来让乔少尹难做,三来,也是称了那群人的心思——他们巴不得我跟李家姐姐大吵一架呢。”
皇长子若有所思。
小庄见他有所了悟,便继续道:“不要总想着自己一个人出头,不许别人冒尖,要是乔少尹手底下就只有我一个人,难道还能格外地显出来我的好处?只会让我手忙脚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最后什么都做不成。”
她说:“花花轿子众人抬,衙门里边,大家各司其职,都把手里边的事情做得漂亮,那才是真的好。”
那边李九娘进了门,先问一句:“乔少尹,跟在小庄后边的那个人是谁?瞧着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有点讨厌。”
跟在小庄后边的那个人……
乔翎在脑海里反应了一下才会意过来,当下失笑:“那是侯大,他不是针对你,就是脑子不太聪明,小庄会带他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李九娘应了声,不再说这茬儿了,而是说郭生的事儿:“我把赵六指的事儿跟他说了,他说一有结果马上就报过来。”
乔翎回想起昨天刘四郎对郭生的描述,忍不住问了句:“这位郭小侠好说话吗?”
李九娘“嗐”了一声,悠悠道:“我觉得挺好说话的啊,待人和气,还很有礼貌呢……”
乔翎笑而不语。
这边让李九娘去继续核查工坊那边儿的活计,又处置了几份案上的文书,眼前的事儿都给料理地七七八八之后,她终于把姜迈昨天带给她的,据说是来自中朝内部关于无极的记档给摸出来了。
白应说他曾经与北尊一起平定过东都之乱,彼时操刀以人兽性命为祭的那位国师,正是无极的前任道主。
今次张氏夫妻的案子,其子那古怪又贵重的命格,又好像是重演了当年一案似的……
而对于无极这个组织,中朝又知道多少呢?
怀着一点好奇与希冀,乔翎翻开了面前的卷宗。
太叔洪昨天在神都城内外跑了数个来回,回家又是大半宿没睡,今日上朝结束,又紧锣密鼓地跟几个心腹开会,一上午忙得连口水都没喝。
好容易会议暂时告一段落,外边侍从来报:“京兆,县主过来了。”
只说“县主”,却不说封号,可见来的必然是他们所熟知的成安县主了。
太叔洪心里一暖,心想:噢噢噢,知道我昨天晚上没睡好,早晨也没怎么吃东西,担心我!
脸上倒是很严肃:“她到这儿来干什么?这可是当值的时间!”
余光一瞥,就见成安县主已经到了院子里边,身后跟着两个提篮侍女,正往这边儿走。
太叔洪心里美得很,脸上倒是不显,干咳一声,十分矜持地说:“出去跟她说一声,她的心意我知道了,东西放下,先回去吧。”
心想:太太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啦?!
是我爱吃的软香糕,还是火腿烧笋?!
侍从应声而去,就隔着这么几步路,甚至于他都还没说话呢,成安县主的声音就先一步传过来了。
“你这小子怎么带路的?我不找你们京兆,我要找乔少尹啊!”
太叔洪猝不及防,险些从椅子上栽下来!
他站起身来,这会儿也不矜持了,三步并作两步迈过门槛,惊疑不定道:“你找乔少尹干什么?”
成安县主斜睨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你管那么宽呢,呵!”
侍从前去通禀的时候,乔翎尤且还在出神,听见动静,忙使人请成安县主入内。
后者也不拖沓,拍拍手,跟随在后的两个提篮侍女便打开篮子,开始将里头的文书往外搬。
成安县主挨着说给她听:“也是咱们运道好,秘书省跟史馆那边正编纂县志呢,我自己找了一部分,又央求几个朋友帮忙,凑了这些过来。”
她挨着列了清单:“近几十年来走失孩童的记录,差不多都在这儿了,其中也有七八个天资聪颖、生有异象的,有一件事尤其古怪——”
成安县主单独抽了一张出来:“这个孩子走失过,很快又找到了,只是至此神智失常,父母广请名医诊治,最后也不过令其勉强恢复如同常人,再没有年幼时候的聪慧了。有人专门因此事撰书,讲这个孩子其实是遇见了吞食人之精魄的鬼怪……”
“唔,这一年丢的孩子好像格外多一点?也有两个朝天郎病亡了。”
乔翎问:“这是哪一年发生的事情?”
成安县主在心里边推算一下,不由得道:“这时间可就久了,距今都快四十年了。”
她估摸着就算这个孩子还在,如今也该年过四旬了。
乔翎瞟了一眼记档上的具体年月,在心里边得出了一个准确的结果,三十六年前。
成安县主的工作做得非常细致,不仅仅按照年岁和籍贯详细地列了失踪孩童名单出来,后边还具体标注了事件出处,力求做到有证可循。
乔翎取出来自己从刑部和国子学那儿借调来的相关名单对比一遍,其中有重合的,也有榜上无名的。
她支着头,陷入沉思。
成安县主见状,便接过来自行开始对比,只是她怎么看也看不出这不同几方出具的名单会跟张氏夫妇的案子扯上什么牵连。
乔翎看完了姜迈自中朝得来的卷宗,再对照自己得到的讯息,心里边却已经有了底。
下值回府之后,她问张玉映:“三十六年前,神都城里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张玉映显而易见地怔了一下,因为三十六年,实在是一个很大,也足够久远的数字。
只是她毕竟聪慧,很快就反应过来,告诉她:“那一年,先帝驾崩了,我想,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事情了。”
乔翎听得有些讶异,不自觉抬了下眉毛,转念一想,又了然地点点头,说:“也是!”
天气阴沉沉地,看起来好像是要下雪了。
乔翎却赶在这时候出了门,往韩王大酒店去了。
公孙宴见她这时候过来,不免有些讶异,又很了解她的秉性:“是有事情要做吗?”
乔翎不答反问:“白大夫呢?”
公孙宴微觉稀奇:“怎么,还有大夫的事儿?”
乔翎买一赠一:“桃娘在不在?在的话也一起叫她来。”
公孙宴:“……你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薅羊毛的人啊!”
这边韩王府的事情结束,乔翎掉头回府,只是没回正院,而是往梁氏夫人院子里去了。
姜裕打外边回来,就见嫂嫂蹲在院外,正低头跟猫猫大王说话,也不知道讲了些什么,一人一猫神色俱都十分凝重。
姜裕咳嗽了一声,告诉她们有人来了,紧接着又主动招呼乔翎:“我娘在里边呢,嫂嫂怎么不进去坐?”
乔翎笑着站起身来,话却是跟猫猫大王说的:“那我们可就说定啦?”
猫猫大王郑重其事地“喵!”了一声。
姜裕心下纳闷儿,就在这时候,乔翎已经将目光投到了他的脸上,徐徐道:“二弟,要跟婆婆说的,我已经说完了。接下来这段话,是说与你听的。”
几天之后,郭生使人往京兆府去传讯,寻到了赵六指的踪迹。
不只是寻到了,甚至于连人都给扣住了。
“这事儿说难也难,说简单倒也简单。”
李九娘跟乔翎转述郭生的话:“俗话说人离乡贱,赵六指祖籍神都,虽然名义上死了一回,但到底舍不得离开这儿。更别说他爷娘家小都在这儿呢,哪儿走得了?”
这么多年过去,赵六指打量着当年那事儿的风头也该过了,偶尔也会私下里见一见家里的人,给妻小留下点嚼用。
乔翎心里边隐隐有了几分猜测:“他家里有人知道他是诈死的,是不是?”
如若没有人居中配合,当年那场空棺材下葬的戏,根本不可能被唱起来。
李九娘点点头:“赵六指有个哥哥,名叫赵文,是个吏员,在村子里小有几分体面,人也还算沉得住气,听说弟弟惹了祸事,诈死逃生,到底捏着鼻子替他遮掩了。”
乔翎往京兆狱中去见到了赵六指,没有疏忽掉他那只明显异于常人的手。
她摆明车马,开门见山地问了出来:“赵六指,你可还记得十八年前张氏夫妇所诞下的那个孩子?”
赵六指这些年虽然流离在外,可大抵也没吃过什么苦头,看着油光水滑的,叫郭生的人拿住之后爷爷长、爷爷短告饶不停,等到了京兆府,见讯问自己的官员是个年轻女郎,瞧着也还算和气,眼珠子就开始滴溜溜地转起来了。
他作思量状:“太太且容小人好生想想,这都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我怎么记得清楚?”
乔翎于是就换了一个说法:“你记不清楚这事儿,那就来想想别的——当年,你为什么要诈死脱身?这种大事,总不至于也记不清楚了吧?”
赵六指涎着脸笑道:“这事儿啊,记得的,记得的,因为我欠了赌坊的债,他们说还不上就打死我,我害怕,索性就死了一了百了……”
乔翎笑道:“可是我去查过,你虽然经常欠债,但数额其实并不很大,甚至于比不上给你办一场丧事的花费。且你父亲和你哥哥都是个小有体面的人,赌坊也不会把事情做的太绝,单纯只是为了债目,你好像完全没有诈死的必要?”
赵六指说不过她,便不说了,打量着她年轻,脸皮薄,开始耍无赖:“这位太太,我就是想在活着的时候办场丧事,这怎么了,有罪吗?难道你们京兆府是因为这事儿把我拿进来的?这不是欺负好人吗!天理何在?!”
皇长子跟在乔翎身边,见这小人胡搅蛮缠,当下作色道:“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主动问乔翎:“少尹,是否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小庄把他给拦下了:“不要妄动私刑。”
她用利弊去打动赵六指:“你当年假死脱身,是为了躲开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了的。”
“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京兆府自然能够保你,如若不然,离了京兆府的门,你可未必能有第二次假死的机会了!”
赵六指听得脸色一顿,显然有所意动,然而,就在皇长子以为他要招供的时候,这家伙居然拍着大腿叫骂起来了。
“好啊,青天白日之下,你们这群王八蛋就开始要挟良民,屈打成招了——老天爷,你开开眼啊,降下天雷,劈死这些无道贪官吧——”
皇长子气个倒仰:“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啊!”
小庄也觉不解——赵六指既被郭生的人拿了送到京兆府来,必然知道乔少尹与郭生有交,就算不怕乔少尹,难道还不怕郭生吗?
他怎么敢在京兆府的地盘上这么闹?
如若这是个蠢人,也就罢了,可他偏偏不是,就显得奇怪了。
小庄尤且狐疑,那边乔翎却好像已经被他吵得烦了,当下满面不豫,胡乱摆了摆手:“放他走!”
小庄为之一震。
皇长子更是下意识道:“啊?好容易才找到他的啊——”
“他说的很有道理啊,他又没犯事,我们有什么由头把他扣下?”
乔翎觑了尤且骂天骂地的赵六指一眼,冷笑道:“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是想走吗,那就让他出去见见棺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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