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乔少尹,只是看了一眼,我就愣住了。”
皇长子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有讶异,也有唏嘘:“乔少尹连看都没往堂上看,正低着头在吃瓜子儿!”
“没看白大夫,没看柯桃,也没看曾元直,她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变,压根没把这当回事!”
“再之后案子结了,她再去跟曾少卿说话的时候,神态也好,语气也好,都跟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圣上温和问他:“你怎么想呢?”
皇长子脸上甚至于薄薄地浮现出一点感伤来:“阿耶,从前,我心里其实是很骄傲的,我可是您的长子,是当朝楚王、天潢贵胄啊!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间意识到,单论心性,亦或者品行的话,我跟他们差得太远了。”
“曾少卿可以不顾虑私情,公允断案,而乔少尹也完全不觉得他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一点,我做不到,大姐姐也做不到。”
他叹口气,说:“我小的时候,您虽然也会查阅我的课业,但也就只是看一看罢了,而后来曾元直在弘文馆读书的时候,您有了空暇,却会亲自教他,提笔给他写很长很长的批注,老实说,那时候我是很不服气的……”
圣上瞟了他一眼,问:“现在服了吗?”
皇长子当胸挨了一刀:“……”
他险些哭出来,吸了吸鼻子,哽咽着道:“阿耶,你是不是很想让曾元直来做你的小孩啊?!”
“是啊,”圣上不假思索道:“你才看出来吗?”
皇长子:“……”
皇长子又挨了一刀。
圣上语气和煦,徐徐道:“你知道你七岁的时候课业是什么水准,曾元直七岁的时候课业又是什么水准吗?觉得我偏心,为什么不找找自己的原因呢?”
皇长子:“……”
皇长子真的要哭了:“祖母嫌弃我蠢,阿耶你也这样……”
圣上听得有点讶异:“太后娘娘直接说你蠢?”
皇长子哽咽道:“嗯。”
圣上瞧着他,看起来很想说句什么的,只是见这家伙眼睛都红了,叹口气,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最后他重又把话题绕到了之前的问题上:“你看见了曾元直和乔少尹处置问题的方式,因而产生了触动,所以今天才说了这一席话吗?”
大公主默不作声地给弟弟递了条手帕过去。
皇长子说了声“谢谢大姐姐”,接到手里擦了擦脸,这才继续道:“是啊,我不如他们,但是总可以跟他们学啊。做人坦荡一点,其实也没什么坏处。”
回想起先前离开京兆府时小庄射向他的糖衣炮弹,他也悄悄地汲取了一点力量,顺带着给自己打气:“而且我也不是真的全无是处,多多少少也做了一点好事呢!”
皇长子说的时候,圣上便静静地看着他,他向来是个温和沉静的人,此时此刻,眼底的那条长河好像也因这断断续续的长长的一席话而掀起了微澜。
最终,他伸手去拍了拍这孩子的肩膀,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皇长子愕然当场。
大公主也惊住了。
皇长子慌张起来:“阿耶,其实,我,我有时候说话就是不会过脑子的……”
父亲对自己发怒,他未必会怕,但是父亲对自己低头,还主动道歉,他却觉得……
觉得十分的古怪。
也十分的不是滋味。
皇长子下意识要站起来,肩膀却被圣上按住了。
他语气温和,手掌有力,微微笑了笑,既是对面前的孩子说,也是在跟自己说:“我从前,有太多自以为是的傲慢了,这其实是不对的。”
圣上说:“你都能认清现实,有所改变,难道我却做不到吗?”
皇长子:“……”
……又被扎了一刀。
皇长子忍不住面露愤愤,道:“阿耶,你刚刚说的这句话,就很傲慢!”
圣上瞧着他,慢悠悠地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想了想,跟身边的侍从说:“晚点去支一笔款,给大郎送去。”
皇长子赶忙推辞:“阿耶,我不缺钱的……”
圣上语气轻飘飘地道:“不是给你的,到手之后,你寻个时机,把钱转给乔少尹吧。”
皇长子稍显郁郁地“噢”了一声。
侍从低声问:“陛下,送多少过去?”
圣上说:“给她支十年的俸禄吧。只听今日大郎说的这一席话,就很值得了。”
侍从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圣上再转向皇长子,谆谆教导道:“你心思耿介,这是好事,只是你又不够聪明,好事就未必能永远是好事的。”
见皇长子听得不平,委屈地皱起眉来,他一抬手,平静又不乏威仪地止住了前者的话头。
圣上定定地对上了皇长子的视线,告诫他:“大郎,你要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
皇长子听他说的严厉,不由得正色起来,下意识站起身。
不只是他,就连大公主也站了起来。
这一回,圣上没再阻拦他们,而是继续道:“你如今在京兆府听事,有身份,有耿介之心,便足够了,但你不可能永远都这样。”
“你近来之所以能够顺风顺水,是因为你的顶头上司是乔少尹,她在引导你走一条正路,可你不能保证,以后你遇到的所有人都是乔少尹,你也无法保证,你与生俱来的皇室长子的能量是否会为人利用,误用到别的地方去!”
皇长子听得怔住,若有所思。
圣上知道他不明白朝堂之上的波谲云诡,也未必想得明白那些政治交锋,所以此时此刻,他便要将话说得清楚明白一些。
“珍惜你如今在京兆府的日子,像乔少尹这样不存私心,不会将你用在歪路上的人,是很难得的。”
说到此处,他短暂地思忖了一下,继而道:“我在的时候,也就罢了,等我驾崩之后,若是没有遗旨留下,你就不要再参与朝堂之事了,效仿韩王叔,做个富贵闲人,就很不错。”
皇长子听得怔然,若有所思,又有点不明所以。
圣上见了,也只是笑了笑,说:“不懂没关系,照做就是了。”
大公主在旁,意欲言语。
圣上转头去看她,神色冷凝,语带训诫:“仁佑,不要许诺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除非这种许诺,本身就是政治阴谋的一部分!”
大公主脸色顿变,毕恭毕敬道:“是。”
圣上见状微微颔首,又告诫皇长子:“你能有如今的快活日子,是因为我是你爹,父亲可以容忍孩子,但是到了你的兄弟姐妹主政的时候,你只可以做一个富贵闲人,不要去插手朝政上的事情,在权力面前,任何感情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他问:“太后娘娘让你学韩王,是不是?”
皇长子下意识地应声:“是……”
圣上便告诉他:“我这一朝也就罢了,过火些也没什么。只是你还没到韩王叔的辈分呢,到了下一朝,暂且学不了他的做派,看看我这一朝你齐王叔是怎么做人的,这才是你下一朝该学的!”
齐王叔……
皇长子听得若有所思,又有点小小地忐忑和害怕:“阿耶,我可是您的长子啊……”
圣上平心静气地问他:“你跟你的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难道比我和齐王的关系更亲近吗?”
皇长子为之默然。
当然没有了。
德妃只有他这一个孩子,剩下的兄弟姐妹都是异母所出。
而当今与齐王,却都是太后娘娘的亲生子。
皇长子有所了悟,这时候,圣上语气平和地告诉他:“这就是我告诉你,在没有一个如乔少尹一般头脑清醒的人带领你的前提下,不要涉足政治的原因。”
“如果齐王头脑混沌,做了别人手里的刀子,在朝中坏我的事,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毕竟是同胞兄弟……”
后边的圣上没说出来,只是微微一笑,但之于皇长子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皇长子满头大汗。
皇长子瑟瑟发抖。
皇长子:已老实。
圣上看他把脸耷拉下去,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又觉有些好笑:“慌什么?”
他说:“皇室需要在天下人面前营造一个兄友弟恭的假象,只要你不揽权,别的干什么不行?”
换言之,就是让皇长子以后只当爹,别做事。
皇长子听懂了,不由得有些黯然:“可是阿耶,我真的想为这天下做些什么……”
谁还没有一点志向呢。
圣上轻叹口气。
良久之后,他伸手去摸了摸这傻小子的头,不无唏嘘地道:“在乔少尹手底下历练了这些日子,倒真是有些曾元直的样子了。”
皇长子受宠若惊:“啊?”
圣上微笑着又补了一句:“是说你的性情,并不是说你聪明的意思。”
皇长子:“……”
皇长子木然道:“……噢。”
就算是从前不聪明,现在呢,难道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忍不住弱弱地为自己分辩了一句:“阿耶,其实我也没有那么不聪明吧……”
圣上怜惜地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大郎,你要是真的进了朝堂,会被当成傻子玩的。”
皇长子:“……”
皇长子不平道:“阿耶,您凭什么这么说啊,我——”
圣上心平气和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最开始跟我说话的时候,是要议论你聪明还是不聪明吗?”
皇长子听得懵了一下。
圣上心平气和地反问他:“难道你不是在就刘七郎和承恩公府的事情,在对我发起质疑吗?”
皇长子:“……”
圣上心平气和地反问他:“你没发现从上一章开始,我就把话题引偏了吗?”
皇长子:“……”
圣上觑着他,微笑着给出了答案:“你没有发现,你完全被带偏了思路,从质问者变成了疑问者吗?”
皇长子:“……”
圣上温和地询问他:“现在你还觉得自己聪明吗?”
皇长子:“……”
皇长子回想一下,愕然发现这居然都是真的!
他木然道:“阿耶,你真的好狡猾啊……”
圣上微笑不语。
皇长子脑子木木地坐在那儿,再细细地想了想今日父亲说的话,忍不住问了出来:“阿耶,乔少尹到底是什么来历?我觉得,她好像不仅仅是越国公夫人那么简单的……”
京兆府。
乔翎从包府折返回去的时候,崔少尹那边已经把京兆府这边的结案文书拟好了——虽然马司业这案子的归处在大理寺,但毕竟京兆府这边也参与了,按制也是要写结案文书的。
乔翎很不好意思,一个劲儿道:“找个时间,我来请客!”
自己的事情,倒是叫崔少尹代劳了。
崔少尹也不在乎,笑呵呵地应了,再觑一眼时辰,说:“乔少尹要是有事,就先回去吧,我来都来了,索性再等一等再走,天黑之前,京兆估计也就回来了。”
乔翎也说不急,指了指旁边值舍:“这儿还有我的人在做事呢。”
崔少尹了然道:“今早晨京兆交待的事儿?”
乔翎点点头。
李九娘在这儿坐了一个大半个下午,工作初见成果。
她没有对照地图,按照神都城内的工坊布局来调查工坊主们的背景,而是专程请人往京兆府的户房去调来了纳税及减税记录,先从大户开始清查。
见乔翎面露惊奇,李九娘又细细同她解释:“纳税多的,必然是大工坊,而能在神都城里闯出名声来的,背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人的,那些符合减税政策的,其实也是如此。”
乔翎又问:“万一有大工坊偷税漏税呢,那不就漏了吗?”
李九娘理所应当道:“那不是刚好趁着这个机会收拾他们?”
乔翎不由得“嘿”了一声:“这倒也是!”
李九娘记录了神都城内排名靠前的一百家工坊,后边跟着工坊的所有人名字及其住址,身负官位的,也一并备注上了。
“其中必然有许多是高门大户的家仆,至于究竟是哪一家的,就需要乔少尹自己去查了。”
李九娘并不谙熟神都城内的高门,但是她知道这对乔翎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里边应该也有越国公府的人,太太回去随便寻个负责家里生意的外管事问问,就能有结果的。”
乔翎摸着下巴,目露精光地看着她。
李九娘被她看得莫名,下意识低头瞧了瞧自己:“怎么,是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乔翎摇头:“不,没有。好极了。”
她笑眯眯道:“今天的事儿就到这儿了,辛苦啦,你回去吧。明天别忘了按时来上班。”
李九娘狐疑地看她一看,应声去了。
那边崔少尹过来,探头一瞧桌上细细写明关系、列出表格的文书,立时就明白了,拍案道:“真是天生的打工圣体啊!”
乔翎深以为然:“是吧,是吧!”
两人对着这份文书唏嘘了会儿,外边京兆府那边狱头使人来回话,先前乔少尹带回来的张家夫妇已经关了几日,是继续关着,还是怎么着?
乔翎当下叫上白应,往京兆狱那边去了。
张家夫妇原是一对无赖,不然也干不出假意送养儿子,多年后又来寻亲,意欲鸠占鹊巢这事儿。
只是他们毕竟没经历过什么大场面,叫扭送到监狱里边安安生生蹲了几天,连吃几天萝卜加稀饭,这会儿眼见着老实了。
乔翎叫人提了他们出来,翻到自己先前写下的问题本那一页,挨着一个个开始询问。
孩子是什么时候生的,有谁知道他生来脚下就有七颗如北斗星一般排列的痣?
后来,是谁意欲买下这个孩子,又是谁鼓动他们将这孩子送养给钱家夫妇?
事情虽然过去多年,但夫妻俩倒还记得清楚,一五一十地讲了。
孩子具体是什么时辰生的,生产的时候只有他们夫妻俩和隔壁邻居家的陈婆在。
陈婆并不是产婆,只是她自己生了七个孩子,也给儿媳妇们接生过,有一点经验,知道王氏生产,就过去搭一把手。
乔翎问:“陈婆知道你们儿子脚底下有七颗红痣吗?”
王氏这会儿也猜到或许这祸事是那七颗红痣惹出来的,脸上不由得平添了几分凄苦:“她知道,不只是她,附近的邻居,惯去的铺子老板,乃至于走街串巷的小贩,想必都是知道的,我们压根也没瞒着……”
民间对于神鬼之事多有讲崇,张家夫妻自觉生了一个了不得的孩子,多有骄矜之色,免不得要宣扬出去,叫人高看一眼。
但实际上,这东西就跟属相一样,又不是说你属龙就真能成龙了,多数人听了也就是一笑而过,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可问题在于,也有少数人听到了这个消息,继而意识到这对夫妻阴差阳错,诞下了一个命格异常贵重的孩子。
乔翎有点遗憾。
因为消息既然是张家夫妻俩主动传出去的,且传播范围也不算很小,那就很难从消息来源方向的寻找幕后之人了。
她紧接着又问起要买下那孩子的人是谁。
王氏痛苦不已:“我们没有见过那个人。”
她说:“是我丈夫常去的那家酒馆里的老板打发了伙计来问,说有个行商听说了我们家的事儿,因为家中妻妾无子,他也上了年纪,不想过继偏远宗族的孩子,让人侵吞家产,所以就想买个孩子,当成外室生的,带回家去……”
孩子的买主不想跟孩子的生身父母见面,这也不是什么古怪的事情。
防的就是来日养子的亲生父母如张家夫妇一般上门认亲。
王氏的丈夫也说:“我们一不知道那行商的来路,不敢把孩子给他,二来……”
他有些讪讪:“以后想找,不也找不到了吗。”
所以这事儿最终作罢了。
乔翎的神色有些凝重。
白应在旁,低声问她:“是否需要找人去问一问酒馆老板当年之事?”
乔翎叹口气,道:“还是去问一问吧,不过据我猜测,那老板多半已经不记得此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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