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翎注视着她,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提呢?”
胡氏微笑道:“可是您因为过去的事情,质疑我,不愿意接纳我,这是我们之间的症结,怎么能不提呢?”
看乔翎没有要言语的意思,她稍显落寞,轻叹口气:“我知道,您觉得我是个爱钻营的小人,只是像我这样出身微贱、又没有母家倚仗的人,再不钻营一些,要怎么活下去?”
“难道我出身微贱,就要理所应当的认命,做最底层的垫脚石,温驯地叫全天下的人都从我头顶上踩过去?”
“我不可以希望自己过得好,不可以往上爬吗?”
“违背法令的人,自然有法令去惩处他们,可是惩处已经结束,再继续揪着已经被惩处的人,质疑他的过往,是不是也是不公正的行径呢?”
“没有人愿意接纳犯过错误的人,在某种层次上,是不是也会迫使他再去犯错,重蹈覆辙,继而对周围的人造成更大的伤害?”
说到最后,胡氏不由得哽咽着道:“乔太太,你不要把我当成很坏很坏的那种人。我现下没有那么多的心思,我只想活下去!”
“我跟你不一样,你不惧怕二公主,你有无数种手段可以应对她,你自信不会输,但我不行。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走我的一切,甚至是我的性命。”
“我是犯过错,触怒过您,可那份冒失,难道居然要用我的性命来弥补吗?”
“我不想被二公主唆使着去害人,求您,求您一定要帮帮我!”
乔翎稍显歉然地看着她:“实在是对不住,我可能不是胡太太需要的人。”
胡氏泪眼朦胧,难以置信:“我将话说到这种地步,您都不能够松口吗?可是据我所知——”
她含泪道:“当初您跟故去的承恩公斗气,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利用了这一点,诱导您入局,事后您同世子夫人不也照旧往来?”
“难道因为世子夫人出身侯府,原本尊贵,就可以得到原谅,而我出身微贱,就要被永久地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吗?”
胡氏哽咽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您未免就太不公平了。”
张玉映在旁,不由得道:“胡太太,您大可不必把自己说的这么可怜,我们娘子可没有把你打入地狱,她只是纯粹的不理你罢了,怎么,这也有罪吗?”
“因为二公主很可能要收拾你,所以我们娘子就一定得摒弃前嫌救你?这又是什么道理?”
胡氏并不做声,只是眼泪涟涟地看着能做主的那个人。
“啊,好麻烦。”
乔翎抬手挠了挠头,思忖几瞬,神情终于认真起来:“胡太太。”
她说:“我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你——说真的,我有点怕你。”
胡氏着实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她不由得因此面露茫然:“什么?”
乔翎很肯定地注视着她,说:“你没有听错,我说,我有点怕你。”
胡氏叫这答案惊住,一时间,竟觉手足无措:“这,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乔翎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递给她:“因为易地而处,我一定做不到你能做到的事情。”
她如实道:“我这个人,脾气既坏,又有点臭清高,叫我去跟曾经逼迫我下跪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哭泣,求饶,唾面自干,打死我我也做不到。”
“可你能心平气和地做到,且并不觉得有什么心理负担,我觉得这是很了不得的事情——我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真的很钦佩你。”
“我见过的聪明人里,你是其中的翘楚。因为你很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从来不以自己的私人情绪为导向,而是纯粹的以利益为导向,这一点我也做不到。”
胡氏脸上神情微变,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她垂下眼睑,默不作声地用手帕揩了揩脸上的泪痕。
乔翎看着她,继续道:“二公主被我打了一巴掌,深以为恨,鲁王被我削了面子,深以为恨——实际上我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的,可是因为丢了面子,所以他们近乎不择手段的要针对我,叫我难受……”
“你在我这儿丢的颜面并不比他们少,甚至于因为地位的差异,这种颜面的丢失对你造成的伤害远比他们大,可你并不恨我,至少没有表露出来恨我。”
“因为我跟你的利益并不存在冲突,所以你可以冷静地做出不与我为敌的选择,甚至于你很愿意跟我合作,在心性这一点上,你简直比皇家那两个蠢货强千万倍不止!”
胡氏因她这一席话,而轻柔地叹了口气:“既然您觉得我也有些可取之处,又为什么一定不肯接纳我?我可以为您做很多事的,您是否相信这一点呢?”
“我相信,但是我不敢用你。”
乔翎坦率地告诉她:“你一直都走得很顺,只是缺了一点小小的运气和对我的了解。”
“那日在宫里,你没想到我回去的那么快,更没想到,我耳朵那么灵敏,居然听到了你压低声音说的那句话,是不是?如若我是个寻常人,我其实根本没可能察觉到那天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的。”
胡氏由衷地“唉”了一声,神情愁闷:“我有时候真的很怨恨上天——我的运气永远都很糟糕!”
“只是乔太太,我为那一句话付出的代价,难道还不够多吗?”
乔翎却说:“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一点。”
胡氏露出一点疑惑来:“愿闻其详?”
乔翎说:“别管你那时候是不是装的,我因为你的一时不便,愿意伸手相助,这总归是善意,是不是?”
胡氏道:“不错。”
乔翎继续说:“可是你反手就把我卖给别人了——当然,那时候你以为我并不会知道你卖了我——在你以为我不会知道这事儿的前提下,你毫不犹豫地卖了我,是不是?”
胡氏道:“是。”
乔翎说:“当初小苗夫人的确利用了我,我的确也觉得生气,但终究还是能够理解的,她是为了救自己的姐姐脱离火海,虽然也有私心,但是并不算十分过分。”
胡氏“哦”了一声,很快又微笑着问:“那我呢?”
乔翎默然几瞬,才道:“我觉得,一个能面不改色地卖掉对自己心怀善念之人的人,我是不敢与她来往的,尤其她心性之顽强远超常人,又极为聪明。我很怕哪天栽了,都不知道是在哪儿栽的。”
胡氏好像听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掩口笑了起来:“乔太太,您把我想象的太可怕啦!”
她如同一朵浸水的牡丹花苞一样,迅速舒展开来,神情与形容变得坦荡从容,再不像先前一样拘谨了。
乔翎瞧着她,也笑了:“我只怕自己想象的还不够可怕。”
胡氏笑完之后,神色却怅然起来:“原以为能够得到乔太太的庇护,看这架势,怕是不成了。”
她说:“其实,我们是很愿意跟乔太太交朋友的。”
乔翎微露疑惑之色:“我们?”
胡氏遂从怀中取出了一份拜帖,脸上含笑,双手呈上。
乔翎接到手里,打眼一瞧,便见其上用遒劲有力的笔法书就了四个黑字。
病梅敬上!
她眉头一动,若有所悟:“你要离开了吗?”
胡氏柔声道:“除非乔太太愿意叫我留下。”
乔翎但笑不语。
胡氏心下暗叹口气,再朝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乔翎叫住她:“等等。”
胡氏回头,彬彬有礼道:“乔太太还有何指教?”
乔翎屈指在那份拜帖上弹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想,你应该并不姓胡。”
胡氏莞尔一笑,眉眼曼丽:“乔太太,我叫俪娘。赵俪娘。”
胡氏,不,赵俪娘口中的“我们”吗?
她打开了手里的那份拜帖,窥见内里的东西之后,微露讶异之色。
居然是一篇文章。
“……有人说,梅花凭借弯曲的姿态而被认为是美丽的,如若挺直,也就失去了风姿,凭借着枝干崎岖歪斜而被认为是美丽的,一旦端正,就失去了情致……”
“有的人把这隐藏在心中的特别嗜好告诉卖梅的人,让他们砍掉端正的枝干,培养倾斜的侧枝,摧折它的嫩枝,阻碍它的生机,用这样的方法来谋求大价钱,于是天下的梅,都变得病态了。”
“我买了三百盆梅,都是病梅,伤痕累累,没有一盆是完好的。”
“我为它们流了好几天泪,痛定思痛,终于发誓要治好它们。”
“我放开它们,使它们顺其自然生长,砸掉那些盆子,把梅重新种在地里,解开捆绑它们棕绳的束缚,哪怕耗尽心力,一定使它们恢复和完好。”
“我本来就不是世俗的爱梅之人,只是喜爱梅花最原本的形态,心甘情愿受到辱骂,开设一个病梅馆来贮存它们!”
文章的名字,唤作《病梅馆记》。
乔翎将这不算长的一篇文章看完,再去回想赵俪娘,不由得若有所思。
病梅,是一个如同无极一般存在着导向纲领的组织吗?
张玉映在旁听了全程,不免有些忧心:“胡太太,不,这位赵娘子……”
乔翎忽然说:“她要离开神都了。”
赵俪娘不想跟乔翎作对,因为实际上,当下乔翎与她并不存在什么利益冲突,跟乔翎作对,对她没有益处,只有坏处。
可二公主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说得难听一点,那是一条身居高位、同时也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疯狗,赵俪娘如若拒绝了她,一定会被扣上一个不识抬举的帽子,继而被狠狠收拾一顿的。
二公主收拾人的手段,可要比乔翎来得残酷多了。
赵俪娘未必真的惧怕二公主,但是被后者缠上,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且经了先前的事情之后,毛三太太也已经同兄长广德侯分家,赵俪娘再继续留在这儿,其实也无法攫取到什么了。
再去想想这一切的根源……
乔翎不由得理解了赵俪娘先前说过的那句话。
她的运气真的不怎么好。
乔翎手指摩挲着下颌,又想起了赵俪娘透露给自己的另一件事来:“周七娘子要做鲁王妃了啊……”
张玉映神情微有愤懑,倒是也并不觉得十分奇怪:“要是没有先前的事情,依照周七娘子的出身和才学,其实是堪做王妃的,而鲁王……”
她略微顿了顿,继而道:“鲁王跟二公主看似相似,实则是两种人。二公主蛮横,行事容易失去章法,只是因为身份尊贵,有皇室兜底,很少失手。而鲁王阴狠,行事谨慎,虽然惹人厌烦,但很少有人能真正的拿到他的错处。”
张玉映这么说,其实也是存了几分规劝的意思。
鲁王要娶周七娘子做王妃,细细论纠起来,还真拿不到他什么把柄。
管天管地,还管得着人家娶谁吗?
男未婚,女未嫁,又有何不可?
周七娘子是有过错,但越国公府该报的官也报了,京兆府那儿该罚的也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以说周七娘子手段恶毒,但是时下的律例就是这么规定的,当初也是你们自己决定去报官处置的,现在没理由再反悔啊?
到最后,这事儿就像是紧卡在喉咙管壁上的一口粘痰,吐不出来,但是恶心!
乔翎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边却回想起当日在温泉庄子里同姜迈探讨过的那个话题。
当日将玉映自太后处得到了特赦手书的消息捅给周七娘子的那个人,会是谁?
这个人是否与鲁王有所牵扯,甚至于就是鲁王本人?
还有最要紧的,那伙人聚集在一起,意欲报复昔年的天后,如今的太后,他们的报复,真的仅仅就只是抓几个同太后有牵扯的人吗?
曹夫人强忍着怒火,好歹从越国公府出去,坐上马车之后,才发作出来。
“十娘,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稻草吗?!”
曹夫人忍无可忍:“你怎么能这么蠢,怎么能这么不会看场合?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又说了些什么东西吗?!”
甘十娘低着头,不做声。
曹夫人见状愈发恼火起来:“说话啊,你哑巴了不成?在姜二夫人面前不是很能说吗?!”
“姜二夫人”四个字就像是一颗火种,倏然间点燃了甘十娘心里边的那把乱草,她终于开口了。
“她有什么了不得的?在我面前摆臭架子,生怕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
曹夫人冷冷地盯着她。
甘十娘微觉畏惧,但又实在厌恶庶妹,愤愤地别过脸去,半句服软的话都不肯说。
曹夫人明白了:“你是嫡女,姜二夫人是庶女,结果她过得比你好,你心里不舒服,你看见她就想刺几句,是不是?”
甘十娘嘴唇动了动,意欲言语,可最后还是没出声。
曹夫人因而冷笑起来:“十娘,如果你活到现在还不明白的话,那我就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有赢家,也有输家!”
“你虽然是嫡女,但你输了,姜二夫人虽然是庶女,可她赢了!”
“输了,你就老老实实地认,谨小慎微,低头做人,如果你既斗不赢,又不肯低头,那这个世界就会用规矩来告诉你,输了还强梗着脖子不肯认的人会被收拾得有多惨!”
“逢年过节,你难道没跟姜二夫人一道归宁过?你的母家,赵国公府里,除了你自己的亲娘,还有谁搭理你?人情冷暖,你自己麻了,木了,真的一点都没感受到?”
“出嫁多少年,孩子都有两个了,还拿着出嫁前的尊贵嫡女身份来安慰自己呢?别自己骗自己了!”
曹夫人今日既揭了儿媳妇的短,索性也就一起揭了:“成天把嫡庶身份挂在嘴边,多叫人笑话啊!姜二夫人是庶出,你父亲难道不也是庶出?”
“成日如此介怀身份,你有没有想过,赵国公府的长房跟二房是怎么看待你的?”
“先前往皇长子府上去,大皇子妃专程跟姜二夫人说了会儿话,轮到你的时候就随意地略过去了,你难道还不知好赖?!”
这一席话说出来,之于甘十娘而言,当真是万箭穿心,也不为过。
她倍觉羞愤,更生凄惶,不由得抽泣起来:“凭什么啊,所有人都喜欢十一娘……可她明明就是个贱人!她跟她那个姨娘一样不安分——”
曹夫人忽然问她:“你知道大郎如今在做几品官吗?”
甘十娘下意识地答道:“正六品……”
曹家大郎现下还很年轻,又非勋贵,这个年纪做到正六品,已经很出挑了。
可紧接着曹夫人又问:“你知道姜二夫人的夫婿如今官居几品吗?”
甘十娘显而易见地顿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从三品……”
曹夫人又问她:“你是越国公夫人吗?”
甘十娘听得愣住:“什么?”
曹夫人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你是越国公夫人吗?你有底气做越国公夫人那样藐视规矩的人吗?”
“你敢当众打皇室中人的脸,领头不给今上的外家颜面吗?”
甘十娘怎么敢?
换成她,头一天打了二公主的脸,都不用第二天,二公主就能把她扬了!
她明白婆婆的意思了。
曹夫人见她还不算是十分的不可救药,终于有了那么一点欣慰。
因为前边几年,这个儿媳妇实在是把她的底线拉得太低了!
她语重心长道:“你没有越国公夫人的本事,就得低头做人!”
“姜二夫人是不是好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个体面人。”
“别管先前闺阁里边究竟是你对不起她,还是她对不起你,她愿意维系着姐妹俩起码的情面,你就没必要傻乎乎地跟她对着干!”
“她是你的妹妹,你是她的姐姐,这是你们俩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事情,既然改变不了现实,那就改变一下自己的心态——你知道多少人想攀一个从三品的姻亲都攀不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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