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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她无所畏忌(假面的盛宴)


赵御医左右为难:“谢相公啊,你可真是为难老夫了,我一个大夫,就是只管治病看诊,你如今......”
谢成宜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赵御医你知我意,你若不愿下手,可告知我办法,如何让人看起来死于伤势过重,此事我一力承担......”
“何事你一力承担?”
元贞走了进来。
一见她来了,谢成宜倒是波澜不惊,可赵御医不擅伪装,脸色当即就变了。
“公主.....”
元贞道:“赵叔,你先下去吧。”
赵御医叹了口气,犹豫地看了看二人,拿着药箱下去了。
“你做这种事之前,就不用知会我一声吗?”
元贞在外面听了有一会儿了,心情可谓复杂。
谢成宜半垂着眼睑,紧绷着下巴。
“此事萧相不必知晓,不知便不相干,镇北王既出了疏漏,此事总得有人出来扫尾善后。”
“难道在谢相公心里,我便是那种一人做事一人不敢当,而让他人替我背锅善后之人?”
这时,谢成宜终于抬起眼来。
他看向元贞,很郑重道:“萧相并不是。”
不然之前她不会因谁来背负骂名,而与镇北王纠缠多时,又出现在阵前,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打算亲手弑父,也不让其背负骂名。
其实让谢成宜来看,此举并不可取,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偏偏一个镇北王,一个她,都争相要去背这个骂名。
那骂名就如此好,非得争着抢着要?为何就不能让手下去背?
反正手下也不在乎骂名,且于大局有利。
“既不是,你为何会觉得此举有利于我,又或是我会愿意如此做。”
元贞看向他,突然笑了笑道:“谢成宜,你知道吗?杨變曾问我,为何要用你,说你做事过于不择手段。”
谢成宜脸色一白,也仅仅如此。
他抿着嘴,挺直了脊梁,一副你既知道我也不改之态。
难得他如此狼狈,让元贞有些失笑。
“我与他说,你是个有大才之人,我既说了要不拘一格取才,便要说话算数,不该因过往事情,而去剔除那些因某些事情让我不喜的人。如此作为,又谈何公平,全凭个人喜恶来便是了,还不如旧朝旧制,最起码考官也不能随意落了自己厌恶之人的榜。”
“我与他说这话,并非违心之言,而是真觉得你有大才。”
“你行事稳重,机智过人,却又不自诩聪明,更不会自视甚高,善于观察,又心思细腻,许多旁人注意不到的细枝末节,你都能敏锐察觉到。做起事来,一旦认定是对的,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你错了,你依旧会去做。”
“这样的性子,若在旧朝,必然会举步维艰,偏偏新朝廷要变,要改革,你这样的性子倒是极为适合。这恰恰也是我愿意用你的原因,没有一腔孤勇,又怎能做到世人皆反对,还要一往无前?”
其实两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很像的,譬如那一腔孤勇,只是元贞擅于用势,把自己的孤勇给掩盖了。
她寻来了许多的同路人,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孤零零。
若非有一腔孤勇,她何至于在杨變在外打仗的情况下,仅凭一人之力把新朝廷建立起来?明知道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明知道暗中定有许多人骂自己,依然径自不理?
这大概是元贞第一次如此明晃晃夸赞谢成宜,因此他显得有些难以适从,难得一改平时淡定从容之态,有些赧然。
“下官并无萧相所说的这么好。”
元贞又笑了笑:“我说这些,并非是想让你改变什么,或是恭维你什么。一个人的性格既经成形,旁人之言怕是难以改变。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这性格没什么不好的地方,什么叫不择手段?能成大事者,都要不择手段,但不择手段也要用对地方,你还欠缺一种东西。”
“什么?”谢成宜下意识道。
“不惧。”
“不惧?”谢成宜一怔,喃喃道。
“这世上没人能算无遗漏,既然算了,就要做好有所遗漏的准备,当这个时候,你就需要不惧,不惧遗漏带来的任何不好的后果。这时你先前所做的一些事,就是来帮你拾遗补漏的,也是你不惧的底气。也可以称之为势吧?就如你所言,大势在我,我为何要去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意外?”
元贞往床的方向看了看,那里正躺着昏迷不醒的永王。
“你以为镇北王是有所疏漏,为何没有觉得他正是因为不惧,不惧这种细小意外带来的变数,于是便坦然处事。”
“人这一生,总有许许多多诸如这样的小纰漏,当时我留萧杞,你觉得我大费周章,是妇人之仁,虽然你没说出口,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我留他,我承认我是妇人之仁了。”
元贞深吸了一口气,说得分外感叹。
“在面对了那样惨烈的场面,莫说他与我有血缘关系,即便没有,只是个陌生人,他拼尽全力去赴死,却没死成,我总是要留他一命的。”
“我知道后续可能会引发一系列余病,但我不惧这件事带来的任何不好的事情。全然的理智,不妇人之仁自然是好的,可一旦冷酷习惯了,难道有一日你不会觉得这样的我很可怕?又或者镇北王的属下,会不会觉得这样冷酷的他很可怕?”
“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神,皆因人是有情绪的,他会心软,会妇人之仁,会做错事。”
“就如镇北王的性格与处事,于我等喜欢算无遗漏的人来说,总是有这样那样纰漏,需要你去拾遗补阙。可这样的他,恰恰和下面的人打成了一片,让人心悦诚服却又不畏惧。”
“就如你为何敢背着我做出这等事,不就是算准了我即使知道,也不会太过责怪你。”
“若我是个冷酷之人,你会这么做吗?你不会!因为你的理智会告诉你,这么做的结果会超出自己所能付出的。”
“我们这样的人都是自私的,不会为了给旁人做事,而罔顾自身,所以那时的你,一定不会像今日这般尽心尽力,又或是干脆不会来到我身边,即使来了也会有所保留。”
“所以,在算无遗漏之余,还要保留着一些本心吧,无愧则无畏,则无惧。”
谢成宜彻底沉默了。
若说一开始元贞说时,他心中仍有不赞同之意,可当她说到无愧时,他突然沉默了。
他想起了很多,想起了自己的有愧,这大概是自己这一辈子都越不过去的一道坎。
谁又能想到,算无遗漏不择手段的谢成宜,有一日会因为曾经做过的一件事而有愧呢?
做时不觉得,不过一句吩咐,一个为了大局的自我开脱。
可当事情成后,他却突然茫然了,而后的每一日里,也许是旁人的一句无心之言,一句听来的闲话,都会让他沉默,让那股沉淀在心中许久的‘愧’翻涌出来。
迟来的愧疚比乱葬岗上的狗还贱!
他可真是可笑!
元贞不知谢成宜面上为何会流露出那一丝悲凄之色,她猜也许是因为那个叫做如烟的女子?
她只做不知,又道:“我此番说了这么多,并非想责备你什么,我也没资格去责备你什么,毕竟你是为了我和镇北王好,包括之前你去寻贺虎和今日之事,你初衷并非坏意,而是考虑大局。”
“我只是想说,以后再做这种事的时候,还是要与我提前说一声。”
“我也虚伪,但就如我与慕容兴吉所言,我的虚伪不对自己人,有事说事,有话说话,所以不用去猜测什么怕当面说会让我觉得下不了台,又或是手下人就该把事情都做了,如此一来既全了大局,又成全了上位者的虚伪和私心。”
“莫把旧朝为官时的习惯带来新朝,不然是不是又回到了以前?为官者讲究和光同尘,讲究千言不如一默,然后大家看到不满时都沉默了,任凭那些跳得高的人大声嚷嚷,四处搅合,到最后所积攒的一切坏因都在这一时爆发了,炸死了那些人,但自己又何尝能全然置身事外?”
这是在说旧朝廷,元贞说得也分外感叹。
其实从新朝廷建立以来,许多以前回归故里的旧官员纷纷改弦易张投奔过来,就能看出其中有多少人对旧朝廷的种种事情不满。
可就如元贞所言,你不满时沉默了,什么也没做,又能改变什么呢?真出了事情,又岂能置身事外。
谢成宜怔了一会儿,缓缓道:“我懂了。”
元贞点点头:“行吧,那你去忙吧。”
至于对方为何会悲凄,是否有什么心结?
元贞并不想过多询问,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出的事负责,旁人开解不了,这也是她为何要点出那句即便不择手段也要无愧无惧的原因。
待谢成宜走后,屋中只剩了两人。
一个是元贞,一个是躺在榻上似是毫无知觉的永王。
元贞突然道:“你既有了知觉,我所言你也应该听见了,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旁的不用我多言。”
她转身欲走,谁知床上的永王竟发出一丝声音。
包得像粽子似的永王,挣扎着发出一声质问:“你说,你说得那些跳得高四处大声嚷嚷,四处搅合的人,是不是就是说的我...们?”
元贞一笑:“你猜。”
“你们先下去吧。”
屋中只剩了元贞一人,宣仁帝没有躺在榻上,而是屋子正中支起一块床板,躺在床板上。
这是入殓的最后一步,下一步就是入棺。
因为收拾得很好,且尸身上没有多余的伤口,唯一的伤口在颈上,此时已经缝合好了,整体显得栩栩如生。
她来到床板前,默默地看着上面的人。
“你给自己修的皇陵,已经被北戎人破坏了,里面拆得乱七八糟,且那地方如今在北戎占领下,所以皇陵你是睡不了了,我给你选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那地方我去过,你应该会喜欢。”
静了一会儿。
她突然又道:“此前我跟谢成宜说了那么多,我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何尝不是有感而发,我对你是有愧的。”
屋里有些暗,元贞转了一圈,才寻到一把椅子。
椅子有些重,也有些大,她不太体面地将椅子慢慢地拖了过来,就放在旁边,坐了下来。
“其实若是想,我是能寻到机会把你救出来的。”
“你知道吗?当初杨變潜入上京,竟然是利用冰下的水路,当时收到他的书信,我就想到了金水河也连通着皇宫禁苑,寻一寻办法,应该能找到机会进去。”
“可我却没有告诉他们这个办法,也没让他们去做,因为我知道旧朝廷面临崩塌只剩了最后一步,它必须崩塌,才会有之后新生,才能剔掉那些烂肉腐肉,所以我坐视你困守围城,屈辱归降。”
又是一阵沉默。
“当时杨變埋伏了人在城外,若是拼死一战,趁着北戎撤退之际,也是有机会救回你,可我依旧没这么做。”
“我给自己的借口是,你若回归,代表之前一切都是无用功,一切又要回到从前。我们积攒兵力不易,手里就这么多人,一旦打没了以后如何办?所以我用大义,就如谢成宜那般用一切都是为了大局,继续坐视不管。”
她出神着,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说着。
“我这两年很忙,忙着建立新朝廷,一切规制都要重新设立,太多的事需要我去做,我日日忙碌,忙得也忘了要去想你。”
“我想着,我就冒天下之大不韪,推着杨變上位,有了新皇,旧皇自然无用了,威胁不了谁,晋人执郑伯的故事嘛,大家都知道。”
“可我又想着若北戎人恼羞成怒,直接杀了你呢?所以我拖拖拉拉,含含糊糊,明明立了新朝,却不给它个名字,明明这时候就该推杨變上位,
我却拖着没做,却万万没想到,最后还是害死了你......”
接下来的沉默,持续了许久。
直到窗外光线渐渐西斜,屋里甚至暗得快要看不见了。
“你说你为何要传位与我,你就让我亲手弑父不好吗?”
“我不介意被天下人唾骂,就如杨變所言,骂也不伤皮肉,觉得难听了就堵住他们的嘴,这世上只要有武力就不惧一切。”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不过我并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做。”
她站了起来,来到床板前。
比之前的距离更近,甚至再一次认真地端详着他的脸庞,以及他整个人。见有一处衣裳上面有褶子,她低下头细细地将之抚平了。
“你若想骂我,就在下面骂吧,或者等哪一日我也去了下面,你再骂给我听。”
“我给你寻的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就在襄城附近,居于山上,能远远看到那座城。你且看着吧,我一定会做到你没做到的一切。”
她又站了站,转身离开了。
打开房门时,发现杨變正端着烛台站在外面。
“怎么一个人待在那黑屋子里,下面人也不敢擅自进去添烛火,这不我就拿来了。”
“我在里面跟他说了会儿话,忘了时间。”
杨變细细端详了下她,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牵住她的手。
“明天就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元贞跟谢成宜说了这么多,看似在剖析谢成宜剖析杨變剖析新朝廷,其实更多的她是在剖析自己,在进行一种隐形的自我开解。换做任何一个时候,她都不会跟他说这么多,只会告诉他以后别这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擅自做事了。
就如她所言,她有愧但不悔,只是有些情绪压在心里太久了,算是一种释放吧,以后就是新的开始了。

第104章
宣仁帝的丧仪办得很低调,虽是昭告了天下,也全城缟素,却将整个繁琐的流程缩减到了七日,民间停止婚嫁作乐则缩减到了二十七日。
实在是此番刚跟北戎撕破脸皮,怕是很快又要燃起战火,实在不宜在繁文缛礼上耗费过多的精力。
不出所料,果然丧仪刚办完,大散关那北戎集结了军队袭边。
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北戎集结了关中一带所有兵力,甚至有继续往关中调兵之态,杨變实在不放心,必须要奔赴战场。
强撑着把人送走后,元贞病倒了。
这一病就是数日,元贞索性把事情都丢给下面人,在家中好好养了几日病。虽是在养病,外面的事却源源不断地往她耳中传来。
据悉,永王的住处分外热闹,明里暗里都有不少人前去探望,其中最为醒目的便是沉寂已久的陈家。
是的,就是那个陈家,不是东陈,东陈因陈志业这尚书右丞的身份,被北戎重点照顾过,阖家上下都沦为阶下囚,只残存了一些剩余旁枝,北戎撤兵后,就离开了上京回归了老家。
倒是西陈,大概是北戎人认错了陈家,又或是根本觉得他们就是边角料,以至于竟成了漏网之鱼。
却也是境遇大变,一家人仗着国戚的身份先是跟着人去了京东,又去淮南,总之折腾了个遍,又来到了襄城。
等到来襄城后,大概是苦处吃多了,估计也是顾忌以前跟元贞有旧怨,怕被她报复,竟也就沉寂了下来。
直到这次永王死里逃生,这一家子才出现在人眼前。
却是又闹了场笑话,因为身为外家的陈家人,都被永王挣扎着在榻上骂跑了。就因为这场事,一时间倒是让那些明里暗里人暂时绝迹了。
“看样子他倒是很有精神,既如此就与他说,要是能起来就起来去做事,太子和赵王他们的丧事拖不得,如今天气热,若非不宜与父皇的事撞上,事情早该办完了。”
元贞靠在贵妃榻上,神情恹恹的。
一旁是熠儿和萧杞。
由于平时元贞和杨變都忙,熠儿一个人实在孤单,也不知怎么他就跟萧杞玩到了一起。平时睁开眼就去找小舅舅,偶尔还缠着要跟小舅舅睡一起,可把萧杞折腾的。
可又实在喜欢这个小外甥,他平日里也孤单,除了读书,也没什么事可以做,于是便演变成没事就在府里带孩子。
“他若不来,就你去。我让严总管给你打下手。”元贞又道。
正在陪熠儿玩鲁班锁的萧杞一愣,犹豫道:“让、让我去?”
“怎么?你也十七了,难道就想一辈子在家中读书?”
萧杞讷讷道:“那倒没有。”
“没有就好,”元贞往后靠了靠,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以前你是要读书,现在你慢慢大了,以后会分些事给你做,你也看看自己喜欢做什么,以后会尽量分派给你一些你喜欢做的事。”
萧杞本来还有犹豫之色,却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一个笑容,道:“好。”对于这些,元贞看见也仿佛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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