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绾鸢,希筠要跳脱些,不过元贞愿意纵着她。
以前是因为性子使然,身边有个这样喜欢叽叽喳喳的人,虽偶尔难免会觉得吵,但大多数的时候,是只要看着就觉得心情莫名的愉悦。
而现在——
那梦里……
元贞恍惚了一下,回过神。
“反正要在这待上几日,等空了带你和绾鸢出去玩。”
旁人私入民间困难,但对元贞来说却不是什么事,以前也不是没这么干过。
二人正说着,这时亭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同而来的还有阵阵嘈杂声。
“你这人,快把猫还给我,这可是元贞公主的猫……”
小宫人气急败坏,灰头土脸。
见已经到了公主面前,也顾不得吵了,忙躬身行礼,又告状道:“公主,这人抓了小桃子不放,我让他还我,他也不还。”
--------------------
猜猜谁抓了小桃子?哈哈哈.
“这是你的猫?”
眼前的男人穿一身玄色袒臂战袍①,脚踩战靴,左肩的虎头肩吞明光锃亮,十分惹眼。
他身量极高,体态修长,却并不显单薄,反而十分结实。
一张年轻的脸,剑眉虎目,棱角分明,头上的凤翅盔未戴,提在手里。左眉斜上有一方刺青,似乎因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模糊了,让人分辨不出字迹,却是无遮无拦,袒露无疑,颇有几分桀骜放肆之态。
他的手掌很大,小桃子不算瘦了,算得上是只肥猫,此时那肥肥的身子却蜷在他手掌上,一动不动,显得格外乖巧。
“大胆,元贞公主在此,还不行礼。”希筠喝斥道。
男子没理会她,将猫随意往地上一抛,吓得希筠和那小宫人顿时变了脸色,连忙上前想去接住猫。
幸亏小桃子胖是胖,但还算灵巧,姿态轻盈地落在地上。
一落地,它便撒起四肢朝元贞奔来,跳入她的怀里躲着,哪还有平日里跳脱顽皮的模样。
“养猫就要看好了,也免得四处乱跑挠了人。”
元贞没有说话,给小桃子顺着毛,见它尾毛杂乱,似乎还掉了几撮毛,不禁蹙起眉,给它撸了撸。
小桃子回过头,乖巧地舔了舔她的手。
此人一副谁也没放在眼里的模样,可把希筠给气坏了。
“你这人实在大胆无礼!你到底是谁?见到公主不行礼也就罢,还差点摔坏公主的爱猫。”
男子这才把目光投到二人身上,态度不算恭敬地拱了拱手:“见过公主,我乃神卫军都指挥使杨變,负责金明池开池期间各处戍卫。”
希筠顿时变了色:“你、你就是那西北蛮子杨變!?”
杨變挑眉。
“我就是那西北蛮子杨變。”
希筠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不禁结舌。
元贞有些头疼,其实她早就认出此人了,这才一直没说话,哪知希筠如此藏不住事。
此时这般情况,还是得她出面,遂深吸了一口气,撑起笑道:“可是小桃子不知事挠了将军?若真是如此,我在此替它给将军陪个不是。只是小桃子素来乖巧,无缘无故不会挠人,将军下次若再见着它,还望不要随意伸手触碰才是。”
这一番话说得很是怪异,前半段姿态放得极低,可说着说着又绵里藏针扎起人来,只差明说他是没事找茬故意招猫才会被挠。
杨變素来是个目中无人的性格,哪怕貌美女子也少能让他另眼相看,此时因这样一番话,他总算愿意给出个正眼了。
她很白,莹白光润,就像最最上等的玉石。
什么叫玉做就的人儿,此番杨變才有明确感悟。
水红绣金丝牡丹的高腰襦裙,牙白对襟银丝卷草纹的薄纱短襦,散开的裙摆自纤细的腰身蜿蜒而下,散落在鞋面上,只露出鞋尖一朵缀了明珠的牡丹。
她就这般随意的倚在石栏前,轻轻抚触着怀里的猫,眉眼不抬,姿态慵懒。
柳绿,水清,天一色。
她独占一抹绝色。
早就听闻元贞公主容色无双,乃天下难得一见之绝色,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
杨變眼中含着惊艳,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他因入京之后各种所见所闻,早就对宫里以及那些皇亲高官们穷奢极侈之风厌恶至极,今日又见元贞那般场面出行,还未见到对方面,便平添三分嫌恶。
不然方才他就算再桀骜放肆,也不会对几个弱女子故意摆脸色。
此时虽被元贞容颜所惊艳,也仅仅是惊艳而已,很快他便收回目光,态度不算恭敬地拱拱手走了。
就这么什么也不说,走了?
希筠气炸了。
“公主,此人言行无状,目中无人,他辱了公主,非但没有悔意,还视公主为无物……”
“这西北来的野蛮子,他额上果然有刺青,真不愧青面獠牙一贼配,听说他还有一半的党项血统……”
元贞见她越说越难听,不禁蹙起眉。
“行了,噤声!”
希筠一愣:“公主……”
元贞深吸一口气,纤指在小桃子背上无意识地抚摸着,似有什么心事。
“那刺青乃一些军中的惯例,需给军中兵卒刺字标明所处军队番号。也有犯人黥面发配充军的,与他们这些从军之人大为不同,不能等同视之。”
“之前我恼怒骂此人贼配,不过是一时被流言所扰,心中气恼所致。这位杨将军驻守边关多年,又在大破西狄之时,立下不世之功,说是朝廷肱股之臣也不为过,你不可随意出言侮辱。”
“可……”
“行了,先回去吧。”
见公主不予多说,希筠也不敢吱声了,忙从她怀中接过小桃子,跟在后面出了凉亭。
夜风清凉,岸上杨柳随风飘扬,很快三人的背影便没入小道尽头。
这时,却从一侧树后走出一人。
竟是那杨變,他竟没有走远。
“不世之功,肱股之臣?我哪里配?”
他喃喃说,摸了摸额角的刺青,笑得既讥讽又复杂。也不知是讥讽自己,还是讥讽那些视他们为贼配的文官们。
“倒不如名声那般,还算是个明白人,只可惜……”
最后这句声音极低,被风一吹就散了,竟让人分辨不清。
回到流云殿,绾鸢见希筠面色有异,又见公主一副有心事的模样,当着面也不敢多问。
元贞做了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那寒冷无比的北迁之行。
因为她苟且偷生,又善于谄媚邀宠,在慕容兴吉的庇佑下,她在北戎军营里过得还算不错。
至少比其他同为阶下囚的人来说,算得上是极好了。
慕容兴吉很喜欢她。
正确来说,就像自己有个极为漂亮又难得的摆件,很是愿意在人前昭示对她的宠爱。
开拔回北境的路,遥远又漫长,因此沿途北戎人很喜欢拿俘虏来的大昊皇亲贵族们取乐。
尤其慕容兴吉,他十分喜欢设宴‘邀’一些原大昊的皇亲国戚们来赴宴,宴上或是让他们卑躬屈膝侍奉酒水,或是拿他们羞辱戏耍取乐。
每次设宴都会带上她。
他格外喜欢看见她被他摆得高高在上,而那些原大昊的皇亲高官只能无能狂怒的憋屈模样。
一旦露出不恭之色,轻则遭受打骂,重则丢命。
就这样,明明同为阶下囚,她却成了一众大昊人的对立面。
无数人唾骂她有违妇道,不知廉耻,居然逢迎亡国之敌,靠出卖皮肉色相苟活。连早年在宫里时,她被人构陷污蔑的讹传之言,都被人拿出来一一重提。
各种恶毒的咒骂、唾弃,各种羞辱言辞,仿佛她才是那个亡了大昊的人。
彼时,大昊虽国破,皇族也尽遭掳掠,但偌大的疆土还未被北戎占领,各地仍有抵抗军。
这些抵抗军,有的仍有忠君报国之心,一直沿路偷袭北上归朝的北戎军队。有的则各自为政,野心四起,自起山头。
偌大的疆土,乱象众生。
试图来拯救皇族的抵抗军,注定是飞蛾扑火,毕竟兵力有限,人家又有人质在手,开始还十分频繁,渐渐的越来越少。
只有一支队伍还在坚持,那就是杨變所领的抵抗军‘獠牙’。
她第一次和杨變见面,是在她的帐中。
营帐里突然闯进来一个陌生的人,她还以为又是那群沦为阶下囚的官员文人,派人来试图说服她去死。
是的,眼见她厚颜无耻,哪怕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也面不改色,丝毫没有愧疚之心。那些人又转变了方法,改为了苦口婆心试图说服她。
从国家大义,到女子名节、皇家荣辱,各种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不忘与她举例,某某妃某某家妻妾,为保全名节荣辱,主动求死等等。
她以为此人又是来说服她去死的,不禁冷了眉眼。
“别浪费口舌了,我不会主动求死的,你赶紧走吧,别又枉了性命。”
对方诧异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个称得上吓人的笑。
“我不是来让你求死的。”
“元贞公主,幸会,我是杨變。”
得幸所会?
她何德何能!
彼时,她对杨變此人之名,如雷贯耳。
此人用兵大胆,骁勇善战,又自创战阵,所带领的队伍人数虽少,却十分难缠,很是让北戎铁骑头疼。
旁的反抗军来偷袭,不过飞蛾扑火,杨變带领的反抗军却神出鬼没,如附骨之疽一直咬在北戎队伍后面不放。
让慕容兴吉恨得是咬牙切齿,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大骂此獠该死。
也是在那时她才忆起杨變此人,想起当初他大放厥词辱没自己,事后虽听父皇说是有人故意曲解讹传,但此后每每听闻此人姓名,心底都不禁会升起几分厌恶感。
尤其每次伴随着此人姓名而来的,都没有什么好事,大多都是他又做了什么什么恶事。
饶是她幽居清阳宫,都能听闻此人事迹,可见其恶形恶状。
万万没想到再次闻其名,竟是这般境况。
只能说是人生无常,你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你听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相。
如她,亦如他。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他竟敢独自潜入北戎军营。
那一刻她是真慌了。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你速速离开,一会儿出去我给你指条路,你顺着……”
她以为对方潜入,是为了窃取北戎军情,大概是被人发现了,才会误闯她的营帐。
“元贞公主,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自此,元贞才渐渐平静下来,开始细思此人的来意。
那是她第一次与杨變见面。
--------------------
①注释:为武官朝服或帅将出征讲武时穿用,由袍蜕变而成,多是右衽开襟,并袒出右臂,称为“袒臂战袍”。也有从战袍的两侧开胯,一般从腰往下开衩,或是留前后裆,将胯去掉,称为缺胯战袍。也可叫束甲战袍,武将战袍之一,袍外套甲衣,外披战帔,下露袍裾或战裙。秦汉、隋唐和宋明均服之。用白话点讲,就是古代武将一种穿衣方式,甲外面套袍子,或是袍子外面套半甲。而且武将穿甲也不是电视剧演的那样,动不动都是一身铠甲,古代铠甲很重的,在棉甲丝甲没出来之前,都是精铁打造的,几十斤重(其实棉甲也很重)。所以不是到了要上战场,没人会上全套铠甲,要么半甲要么两档甲,要么戴个胸甲。像杨變这样,袍子外套个两档甲,戴个肩吞,就是区别文武官的身份(bushi,你就是为了让他好看,你就是觉得单肩甲贼帅哈哈哈)
因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翌日元贞醒来,身体有些不适。
绾鸢见她面色苍白,精神倦怠,不禁担忧道:“公主可是不适?我让人去请个御医来……”
希筠已经扬声叫小宫人了。
元贞制止说:“行了,别折腾了,我没什么大碍,服侍我起吧,今日事多。”
确实事多。
一番洗漱用膳又梳妆打扮,元贞先去了琼林苑里的马场一趟。此时女子击鞠队的一众宫人,已在此集合。
安庆竟也在,正骑在一匹马上,小心翼翼地跑着。
见元贞公主来了,袁长行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一旁的宫人,走了过来。
“公主万福。”
袁长行叉手为礼,她相貌普通,但身形高挑,体格健美,一看就与常在宫里服侍的其他宫人不同。
“不用多礼。”
元贞摆了摆手。
“安庆学得如何了?”
袁长行面色犹豫。
“有什么就说,你知我性子。”
袁长行这才道:“安庆公主虽练习多日,却还是难改惧马秉性,如今也不过只能小跑,疾奔怕是有些勉强。”
诸军百戏过半,女子击鞠队会上场亮相,而上场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策马疾奔至场中,若是连这个动作都无法做到,怕是会很麻烦。
“我已经把开场要演的动作,尽量改得简单了,可若是连疾奔都无法……”
元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忽然笑了笑。
“你不用担忧,她肯定行的。”
袁长行还以为公主这是信任妹妹,说的鼓励之言,可公主脸上的笑,却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她有些不解。
“人希望得到某样东西,总要付出与之相等的辛劳。”
当年她也怕马。
那么一匹庞然大物,随便动一下,就能将她甩下来。
可她也克服了,那一年她不过十二岁。
“你们可别瞧轻了安庆,别看她这时怕,等到上场时肯定就不怕了。”
因为在那梦里,安庆就没把开场搞砸。
明明日头还不大,安庆却香汗涔涔。
她心中又恐惧又紧张,却还是强行命令自己不要将马腹夹得太紧。
因为太过专注,以至于元贞走过来她都没察觉到,还是在帮她牵马宫人的提示下,才反应过来。
“姐姐。”
“看你这样,一会儿可要去宴殿接驾?”
安庆抹了抹脸上的薄汗:“怕是去不了了,我还想再练练,也免得等会儿露怯坏了场面,枉费姐姐为我安排一番。”
其实之前安庆也犹豫,一边是接驾,一边是练马,那必然是接驾重要,哪有父皇来了,当女儿不去接驾的?
可她也明白当下关键是什么。
她若是时真因惧马弄砸了场面,不光父皇会厌恶她,自己的安排也会功亏一篑。
再说,她素来是个透明人,她去没去父皇还真不一定能发觉。
“那你继续练,我去了。”
元贞倒也不意外,像梦里那样说了两句鼓励之言,便离开了这里。
此时的宴殿里,早已是宾客满座。
都是一些提前到的皇亲国戚、高官勋贵,以及他们的女眷,在此等着迎候圣驾。
男人和女眷不在一处,一个在东配殿,一个在西配殿,女眷所在的西配殿也被屏风、盆栽等物,巧妙地分成了两个区域。
年纪大一些的命妇在一边,年轻的则聚在一处。
见元贞走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一些品阶低或是没有品级在身的贵女们,纷纷站起身行礼。
“公主万福。”
“勿要多礼。”
安定侯家大娘子平阳乡君素来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她本身也出自萧氏宗室,有封号在身,年纪比元贞也大不了几岁,见场面有些尴尬,忙笑着迎了过来。
“就知你会来,快进里头先坐一会儿,圣驾还没到呢。”
元贞随她往里面去,越是往里走,落座的贵女身份地位越是高,处在中心位置的则是几位已经出嫁的公主。
“七姐,八姐,十姐,十一姐。”
年纪长些的怀宁公主和庆阳公主皆是面上含笑,颔首示意。倒是一旁坐着的淑惠公主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架势,懿康公主的脸色则有些尴尬。
气氛凝滞。
众人皆是目光闪烁,不敢多言。
庆阳公主目光一闪,笑着拉起元贞的手。
“十三妹妹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刚才我们还说起你,说你弄的那檀晕妆甚是好看,如今上京城里各家贵女无不效仿。”
“你瞧瞧,”她一边认真地端详着元贞,一边佯嗔地啧两声,又抚了抚自己的面,哀怨道,“如今咱们倒是都弄上了,你却不弄了。”
檀晕妆顾名思义,就是用胭脂、妆粉调成淡粉色的粉,以此在眉下、眼睑或是面颊晕染出颜色来。
此妆若是画得好,可格外显得女子娇媚。
当初元贞首次着此妆出现人前,还有人暗中说此妆难看,像猴子屁股,实际上私底下效仿者无数,甚至在上京城里又引起一波风潮。
确实是又。
像这次的檀晕妆,还譬如上次的鱼媚子、珍珠妆、猫眼妆,乃至之前的梳冠、白角冠、金缠指手串等等。
明明所用之物不算罕见,早先旁人也不是没弄过这些装饰,却偏偏没她弄得好看,也没她巧思。